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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遇见她,是在一个秋天的下午。
那天下午,我到郊外化工厂去拜访我的一位文友。我骑着自行车沿公路缓缓走着。当时正是初秋季节,天空湛蓝蓝的,像刚洗过似的,让人胸中有说不出的舒畅。田野里则是色彩斑斓,令人赏心悦目。
出城走了一段之后,我远远望见有一个人推着自行车走在前面。当时公路上没有往来的车辆,又正值这样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所以这个人看起来就特别的醒目。
等我走近,才发现原来是个姑娘。她推着自行车姗姗地走着,显然是自行车出了什么问题。姑娘发觉背后有人来了,回头朝我望了一眼,等我从她身边经过,姑娘又朝我望了一眼,目光中流露出渴望帮助的企盼。
于是,当我和她并排走成一字后,我便捏住闸下了车。我问她:“怎么了?”
姑娘说:“不知怎么了,脚蹬蹬不动了。”
我说:“让我瞧瞧。”
说着,我蹲下身打开链盒。原来脱链了。链条卡在链盒和链轮之间,当然蹬不动了,这不算什么毛病。只不过对这样一位姑娘来说,可就算是难题了。
我三下五除二把链条上好,站起身来说:“好了。”同时洒脱地拍拍手,一副做了好事不留名的样子。回身推起自己的自行车,便准备离去。
扭过头来再看姑娘。姑娘两手扶把,一只脚踩在脚蹬上,也是一副准备驱车前进的样子。可是,却又迟迟不见姑娘驱车向前,而是望着我吟吟地笑。
这时,我才仔细打量起姑娘来。姑娘园园的脸蛋,肌肤粉嫩的,就好像是婴儿的肌肤,把一双眼睛衬托得黑亮黑亮的。长发在脑后干净利落地扎成一个马尾,马尾上又十分精致地烫着波浪,给人一种别出心裁的感觉。上身穿一件雪白的夹克,长仅及腰。敞开的领口里露出鲜红鲜红的衬衣,特别的醒目和耀眼。腿上是一条紧身的牛仔裤。因为曲膝蹬在了脚蹬上,越发露出了她那身动人的曲线。脚上是一双黑色的高跟鞋,开口很大,露出里边穿着白色袜子的一双美丽的长脚……
看着看着,我不禁怦然心动。这不正是我苦苦寻觅的梦中情人吗?怎么就这样走开呢?可是,我已经摆出要走的姿态,难道有什么理由可以留下来吗?
再看姑娘,也有留恋之意。可是她和我一样,也已摆出要走的姿态,同样也没有理由可以留下来了。
结果,尽管我们心中老大的不情愿,可也不得不开始移动各自的脚步。我们一边用微笑表达亲近之意,一边用脚步把彼此分开。尽管我们心中老大不情愿,可还能有别的办法吗?两个陌路人偶尔相逢,都没有心理准备,也只好怅然分别了。
我骑上车,仍然注意着姑娘的一举一动。看着她下了公路,上了一条乡间的土路渐渐远去了。我的心“忽”地一沉,好像丢了什么东西似的好不难受。心力暗自叹惜:这次相遇太突然了,事前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不然我决不会就这么眼睁睁错过与那姑娘相识的。可事到如今也只有企盼能有缘再与这位姑娘相见。可这希望台渺茫了,连我自己也不相信这种安慰。
再往前走不远,就到了化工厂。文友是化工厂的团委书记。我来到他的办公室。恰好他在里面。我从怀里掏出自己的一篇习作,递给文友。文友看后,开始发表自己的意见。我则针对他的意见,陈述自己的观点。两人你来我往,展开了一场持久的辩论。
也不知我俩辩论了多长时间,办公室的门忽然被人推开了。我回头一看,禁不住心花怒放。开门的人正是我刚刚在路上遇到的那位姑娘!
那位姑娘看到了我,也是喜不自禁,叫到:“你也在这儿!”后半句声音放低说:“真是有缘哪!”
我忙站起身,连连说:“是啊!是啊!这么巧,我们又见面了!”
一旁的文友吃惊地问道:“你们认识?”
这一问,我俩才蓦然惊醒,发现彼此都有些失态。我忙解释说:“不不不,我们不认识。我只是刚才来的路上帮她修了一下自行车。”
姑娘也忙收敛自己激动地情绪,说:“真是太巧了。”
文友问:“今天怎么有空到我这儿来?”姑娘说:“我回村里看我姥姥,顺便拐到你这儿来了。”文友把姑娘让到了旁边的沙发上。接下来,我以为文友会给我们相互做一下介绍。不料,文友对姑娘说:“壶里有水,渴了自己倒。架子上有报纸,你随便看。我就不招呼你了。”说完,文友接着刚才的话题,继续和我辩论。
由于姑娘一进门时,我俩的失态表现。此刻,我不敢再对姑娘多询问什么。姑娘也不便对我们的辩论表示特别关注。不过有为姑娘在侧,这无疑使我俩都有些情绪激动。在辩论中都极力表现自己,结果发表的意见越来越尖锐,越来越偏激,越来越放肆,也越来越荒唐。最终把一场严肃的争论,变成一场炫耀自我的闹剧。我牛皮不断,文友大话连篇。不知情还以为是两个神经病在对话呢。
那位姑娘从始至终没有参加我们的争论,她一边浏览报纸,一边听我们谈话。后来,她听到我们满嘴疯话,只是掩口晒笑,也不加评价。
后来,我们忽然发现窗外已是夜色沉沉。女友的下班时间早过了。
我们不得不草草结束了我们的辩论,起身回家。可是我心里还惦记着那位姑娘。虽然她就坐在我旁边,可我从始至终都在和文友谈话,并没有能和她交流,连她姓字名谁,加在哪里都不知道。万一出了这大门,再没有见面的机会可怎么办?有新心问一问,可仓促之间话又不知从何说起。
这是,姑娘举起手中的一本书,冲文友道:“这本书我拿回去看一下,后天给你送过来。”边说边看了我一眼。我心头一动,在心里应了一句:“后天我也一定来。”
出了化工厂,我们驱车走在回城的公路上。文友把我晒在一边,开始和姑娘单独谈话。就像刚才在办公室,他把姑娘撂在一边,单独和我谈话一样。而且,文友谈的都是只有他和那姑娘知道的情况。我根本插不上嘴。
这样一直进了城,走到一个路口。姑娘忽然问我:“你在哪里工作?”我如实作了回答。接下来,我只要再顺口问一句:“你呢?”姑娘就一定会把她的工作单位告诉我的。可是,我还是个很要面子的人,生怕一发问,把自己的心事暴露出来。况且觉得后天就会再见,不急于这么一问。
然而,姑娘似乎却在等我发问。她随着我们继续向前走。文友提醒她道:“你该拐弯了。”姑娘:“啊”地一惊,脸不觉红了,急忙向旁边的路上拐去。
看着姑娘走远了,我问文友:“这是谁呀?”文友含糊答道:“这也是我的一个文友。”
到了第三天,我又去拜访文友。文友似乎已经料到我会来,可还是问:“你怎么来了?”我早已设计好了自己造访的理由,从怀里掏出一本《道德经》递过去,说:“我给你送书来了,你不是说没有看过《道德经》吗?”
文友接过书,连脚步也没挪动一下。把书拿在手里“哗哗哗”地翻了一下,就又递给我,说:“不看了,不看了,我们还不倒研究这个的程度。”我只好又把书接了回来。
紧接着,文友突然就说:“你到我家去吧。”我一怔,心里想:“今天下午不是那个姑娘要来吗?你不等她了?莫非她已经来过了?”可嘴上又不好问,就问文友:“有事吗?”文友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我也不好再说什么,随着文友去他家。
文友把我带进他的房间。房间里乱糟糟的,到处放着刨的光溜溜的木条。地当中摆着几件已做到一半的家具。文友正在准备结婚。他的未婚妻是电信局的一名话务员。我见过的,是一个非常随和的姑娘。我想文友叫我到他家,一定是有什么事要我帮忙的。一进门,我就说:“干什么?你说吧。”谁知文友连连摆手说:“不不不,没什么要干的。你坐吧。”说着,把床上的东西归拢了一下,腾出一块地方了让我坐下。
再往下,好像文友也不知道该做什么了。他立在屋子中央占了一会儿。然后到新家具前,把柜门一扇一扇地打开,又一扇一扇地关上。嘴里年年叨叨的,可又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我默默地注视着文友的一举一动。文友就直冲我走了过来。在我面前站定后,他没头没脑地评论起当今文坛的怪现象来。语调慷慨激昂,而且伴以有力的手势。言辞却前言不答后语,根本搞不明白他要表达什么意思。
听着听着,我忽然一下子就明白了。其实文友叫我到他家来,什么事业没有。他只是想避开那个姑娘,不让我和她见面罢了。好良苦的用心。
看着文友似乎是激情难抑的表演。我发现我与这个近在咫尺的人,距离竟是那样的遥远。我起身告辞,再呆下去只能使我的心灵徒受煎熬。文友也不挽留,如释重负般地把握送出门。“再见”的话音未落,门已“砰”地一声重重地关上了。
……
后来,我曾很努力地寻找过那位姑娘。在她出现的那条路上,在她消失的那个路口,在所有的繁华闹市,人流密集的地方。然而,我始终没有能再见到那位姑娘。
我不知道那个曾经是我文友的人,是如何向她解释我的消失的。他们的交往还一如既往吗?
再后来,我读张爱玲的散文。其中的一篇短文引起了我的颇多感触。文中讲的是:有个村庄中的一个女孩子,某个晚上在她家的后门口见到了自己心仪已久的男孩子。他们“见过面”,可是从来没打过招呼的。他走过来。离的不远,站定了,轻轻地说了一声:“哦,你也在这里看吗?”她没有说什么,他也没有再说什么。站了一会儿,各自走开了。
可是,这个女孩子后来被拐卖到外地,“经过无数的惊险的风波,老了的时候她还记得从前那一回事,常常说起,在那个春天的晚上,在后门的桃树下,那个年轻人……”
最后,作者的结论是:“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哦,你也在这里吗?’”
这篇散文的题目叫《爱》。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我想我也应该满足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