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龙争虎斗(1)

当年明月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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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丧钟的奏鸣

    嘉靖九年(1530)二月,皇帝陛下突然召见了张璁,交给了他一封奏折,并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回家仔细看看,日后记得回禀。”

    审阅奏折对于张璁而言,已经是家常便饭,他漫不经心地收下这份文件,打道回府。

    一天之后,他打开了这份文件,目瞪口呆,恼羞成怒。

    事实上,这并不是一封骂人的奏折,但在张璁看来,它比骂折要可怕得多。

    因为在这封奏折里,他感受到了一种强有力的威胁——对自己权力的威胁。

    这封奏折的主要内容是建议天地分开祭祀,这是个比较复杂的礼仪问题,简单说来是这样:在以往,皇帝祭天地是一起举行的,而在奏折中,这位上书官员建议皇帝改变以往规定,单独祭天,以示郑重。

    这样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问题,可是对于张璁而言,却无益于五雷轰顶。

    大事不好,抢生意的来了!

    张先生自己就是靠议礼起家的,这是他的老本行,其成功经历鼓舞了很多人,既然议礼能够升官,何乐不为?

    很明显,现在这一套行情看涨,许多人都想往里钻,而张璁先生也着实不是一个心胸开阔的人,准备搞点儿垄断,一人独大。

    他认真地看完了奏折,牢牢地记住了那个上书官员的名字——夏言。

    敢冒头,就把你打下去!

    没有竞争的市场只存在于理论想象之中。

    ——引自《微观经济学》,高等教育出版社出版

    夏言,男,江西贵溪人,时任兵科给事中,说来有点儿滑稽,和张学士比起来,这位仁兄虽然官小年纪小,却是不折不扣的前辈,因为他中进士比张璁早几年。

    但他的考试成绩却比张璁还要差,张璁多少还进了二甲,他才考到了三甲,说来确实有点儿丢人,考到这么个成绩,翰林是绝对当不上的了,早点儿找个单位就业才是正路。

    一般三甲的进士官员,下到地方多少也能混个七品县官当当,但要留北京,那可就难了,翰林院自不必说,中央六部也不要差生。

    但夏言确实留在了北京,当然,两全其美是不可能的,进不去大机关的夏言只好退而求其次,去了小衙门——行人司。

    夏言在行人司当了一名行人,他也就此得到了新称呼——夏行人。这个职务实在不高,只有八品,连芝麻官都算不上。

    行人司是个跑腿的衙门,在中央各大机关里实在不起眼,原先夏言对此也颇为失望,但等他正式上班才明白,自己实在是捡了个大便宜。

    因为他惊喜地发现,自己跑腿的对象十分特别——皇帝。

    夏言的主要工作是领受旨意,传送各部各地,然后汇报出行情况。这是一份琐碎的工作,却很有前途。

    要知道,越接近心脏的部位越能得到血液,同理,天天见皇帝也着实是个美差,甭管表现如何,混个脸熟才是正理。

    当然,皇帝也不是好伺候的,所谓伴君如伴虎,危险与机遇并存,归根结底,混得好不好,还是要看自己,干得不好没准脑袋就没了,所以这也是一份高风险的工作。

    但夏言却毫不畏惧,如鱼得水,很快就被提升为兵科给事中,这其中可谓大有奥妙。

    要知道,夏言虽然低分,却绝对不是低能,而且他还有三样独门武器,足以保证他出人头地。

    请大家务必相信,长得帅除了好找老婆外,还容易升官,这条理论应该是靠得住的,夏先生就是一个最典型的例子。因为他的第一样武器就是长得帅(史载:眉目疏朗),还有一把好胡子(这在当时很重要)。

    嘉靖大概也不想每天早起就看到一个长得让人倒胃口的人,夏言就此得宠似乎也是一件十分自然的事。

    而除了长得帅外,夏言先生还有第二样武器——普通话(官话)说得好。

    请注意,这是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在明代,普通话(官话)的推广工作还没有深入人心,皇帝也不是翻译机,所以每次召见广东、福建、浙江一带的官员时都极其头疼。

    夏言虽然是江西人,却能够自觉学习普通话,所谓“吐音洪畅,不操乡音”,说起话来十分流畅,那是相当的标准。

    有这样两项特长,想不升官都难。

    但无论如何,夏言这次还是惹上了大麻烦,毕竟张璁是内阁首辅,他只是一个小小的给事中,双方不是一个重量级的。

    事实上,张璁正打算好好教训一下这个后生晚辈,他指使手下认真研究了夏言的奏折,准备发动猛烈的反击。

    张璁的资源确实很丰富,他有权有势,有钱有人,杨一清都垮了,夏言又算个什么东西?

    可惜事实并非如此,因为张先生忽略了一件事——他只注意到了奏折,却没有听懂皇帝说过的那句话。

    很快,张璁的死党,内阁成员霍韬就写好了一封奏折,此折骂人水平之高,据说连老牌职业言官都叹为观止,自愧不如。

    一切都布置妥当了,夏言,你就等着瞧吧!

    张璁彻底安心了,准备回家睡个安稳觉,然而他绝不会想到,大祸已然就此种下。

    第二天,奏折送上,皇帝陛下当庭就有了回复:

    “这封奏折是谁写的?”

    霍韬反应十分敏捷,立即站了出来,大声回奏:

    “是臣所写!”

    霍韬等待着皇帝的表扬,然而他等到的却是一声怒吼:

    “抓起来!即刻下狱!”

    霍先生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他带着满头的雾水,被锦衣卫拖了出去。

    张璁狠狠地捏了自己一把,他唯恐自己是在做梦,见鬼了,骂夏言的文章,皇帝为什么生气?

    张璁先生实在是糊涂了,这个谜底他原本知道,看来这次是记性不好。

    他忘记了自己之所以能够身居高位,只是因为议礼,而议礼能够成功,全靠皇帝的支持。嘉靖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做事情绝不会无缘无故,如果他不赞成夏言的看法,怎么会把奏折交给张璁呢?

    霍韬先生极尽骂人之能事,把夏言说得连街上的乞丐都不如,可如果夏言是乞丐,支持他的嘉靖岂不就成了乞丐中的霸主?

    这笔账都算不出来,真不知道他这么多年都在混些什么。

    霍先生进了监狱,可事情还没有完,心灵受到无情创伤的皇帝陛下当众下达了命令:

    “夏言的奏折很好,升为侍读学士,授四品衔!”

    然后他瞥了张璁一眼,一言不发扬长而去。

    张璁的冷汗流遍了全身,他第一次感受到了绝望的滋味,在这次斗争中,他是不折不扣的失败者。

    但此时言败还为时过早,这场游戏才刚刚开始。

    张璁仍然胸有成竹,因为一切仍在他的掌控之中,很快,他将使用一种快捷有效的方法,去解决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对手。

    第三种武器

    满脸阴云的张璁回到了府邸,立即召集了他的所有手下,只下达了一个命令:

    “从今天起,时刻注意夏言,若发现有任何不妥举动,立即上书弹劾!”

    张璁的方法,学名叫“囚笼战术”,说穿了就是骂战,他要利用自己的权势,注意夏言的一举一动,日夜不停地发动攻击,让他无处可藏,精神时刻处于紧张之中,最终让他知难而退。

    这是一种十分无耻的手段,是赤裸裸的精神战。

    当骂折如排山倒海般向夏言涌来时,他又有什么力量去抵挡呢?说到底,他不过是个孤独的小官而已。

    张璁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微笑,胜利看来并不遥远。

    应该说,张璁的判断是正确的,夏言确实是个孤独的人,他的朋友不多,也没有强硬的后台,但在这场战斗中,他并不是毫无胜算。

    因为他还有着自己的第三样武器。

    后世的许多言官都十分仰慕夏言,对其佩服得五体投地,据说还曾经送给他一个头衔——“第一能战”,因为这位夏先生真正的可怕之处并非长得帅,普通话好,而是他的口才和笔法。

    张璁所不知道的是,夏言其实是一个应试教育的牺牲品,在十几年前的那次科举考试中,他的成绩之所以那么差,只是因为他的文笔太过犀利,不合考官的胃口而已。

    所以当知情人跑来向他通报这一情况,为他担心的时候,夏言却做出了让人意想不到的回复:

    “大可不必费劲,就让他们一起上吧!能奈我何!”

    攻击如期开始了,张璁手下的十余名言官对夏言发动了猛烈的攻击,从言辞不当到迟到早退、不按规定着装等等等等,只要是能骂、能掐的地方概不放过。

    可张璁万没料到,这正中夏言下怀,很明显,他在掐架方面是很有点儿天赋的。对手只要找上门来,来一个灭一个,来两个灭一双。文辞锋锐无比,且反应极快,今天的敌人今天骂,从不过夜,效率极高。其战斗力之可怕只能用剽悍二字来形容。

    由于夏言骂得实在太狠,连和他掐架的人白天上班见到他都要绕行,骂到这个份儿上,可谓是骂出了水平,骂出了风格。

    十分凑巧的是,夏先生的字叫做公谨,这位仁兄虽是文官,却比当年的三国武将周瑜(公瑾)更为厉害,于是某些喜欢搞笑的大臣每次见到夏言,都会笑着对他讲:

    “公谨(公瑾)兄,你还是改名叫子龙吧!”

    子龙,一身都是胆!

    张璁原本打算加大力度,把夏言骂成神经病,可事与愿违,这位兄台不但没疯,还越来越精神,斗志激昂。

    但事情闹到这个份儿上,想不干也不行了,张璁决心把这场危险的游戏进行到底。

    他不会忘记杨一清那黯然离去的背影,事情很清楚,一旦失败他的结局将更为悲惨,于是他使出了最后的绝招。

    这一招的名字叫结党,虽然简单却绝对有效,不管对手多么厉害,只要拉拢更多的人,搞个黑社会之类的组织,成为朝廷的多数派,自然和谐无事,天下太平。

    说干就干,张璁先生立刻着手发展组织,讨伐异类,但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这个无意的举动竟然就此开创了一个时代——党争时代。

    世界在发展,时代在进步,事实证明,一对一的政治单挑已经落伍了,为适应潮流的发展,政治组织应运而生,大规模的集体斗殴即将拉开序幕。

    张璁的第一个目标是桂萼,说来惭愧,虽说这二位起家的时候是亲密战友,但发达之后,因为分赃不匀,感情破裂分道扬镳了。

    但关键时刻面子是无所谓的,张璁拉下老脸亲自上门,酒席之间突然悲痛欲绝,痛陈以往的战斗友谊,双方都流下了激动的泪水。

    当然绕来绕去,最后只是要说明一个主题:我要是完蛋,你也跑不了。

    桂萼收服了,张璁再接再厉,继续发展自己的势力,投靠他的大臣越来越多,连内阁大学士翟銮都成为了他的同党。

    看着满朝的爪牙狗腿子,张璁终于放心了。

    夏言,你是赢不了的!

    张璁的气焰越来越嚣张,支持夏言的人也不敢露面了,但他们依然无畏地表示,自己会在精神上站在他一边。

    虽然情况危急,但夏言仍不慌乱,他本就了无牵挂,既然如此,就看看到底鹿死谁手吧!

    夏言陷入了孤军奋战的困境,但朝廷大臣也并非都是孬种,就在张璁最为强大的时候,另一个无畏的人出现了。

    嘉靖九年(1530)末,张璁的心理疾病达到了顶峰,为了能够获得皇帝的认可,他突发奇想,竟然把主意打到了死人的身上。

    偏偏这个死人还非常有名——孔圣人。张璁表示孔老二名不副实,没有为社会做出具体贡献,应该除掉封号,降低身份。

    这实在是个比较离谱的事,包括张璁在内,大家都是读孔圣人的教材才考上功名的,这种和尚拆庙的缺德事情只有张先生才想得出来。

    可是事到临头,官员们似乎都集体哑巴了,谁也不出头拉孔老二一把,可见他们的脑袋都非常清醒:死人可以不管,活人不能得罪。

    对于这一场景,张璁十分满意,绝对的权势会带来绝对的服从,他深信不疑。

    但没过多久,沉默就被打破了,一位年轻的翰林挺身而出,提出了反对。

    张璁开始没有在意,但当他看到反对的奏章时,才意识到这次麻烦大了,很明显,这位翰林是个理论型的人才,他引经据典,列出八条理由推证废除封号行为的错误,理论充分证据确凿,矛头直指张璁。

    无奈之下,张璁在朝房约见了这个不听话的人,开始还好言相劝,多方诱导,可这位翰林软硬不吃,张璁急了,问他到底想怎么样。

    回答很简单:我只是要个说法。

    说不通,就开始辩,张璁本来是辩论的好手,但这次也遇上了对手,无论他说什么,总是被对方驳倒,气得不行的张璁失去了理智,开始高声叫喊无理取闹,却只得到了这样一句回答:

    “久闻张大人起于议礼,言辞不凡,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这句话十分厉害,所谓“起于议礼”,不但说他来路不正,还暗指张璁先生学历低,成绩差,没有干过翰林。

    果然,张璁一听就跳了起来,也不顾形象了,破口大骂道:

    “你算什么!竟敢背叛我!”

    这是一个严重的警告,意思是满朝都是我的人,你最好乖乖听话。

    首辅大人如此暴跳如雷,周围的人都捏了一把汗,桂萼出于好心,不断向此人使眼色,可这位兄弟似乎是打算把理论进行到底,慢条斯理地做出了回答:

    “依在下看来,所谓背叛均出自依附,可是我并未依附过阁下,背叛又从何谈起?”

    说完,行礼,走人。

    所有的人都被镇住了,目送着英雄的离去,而站在中间的张璁却已经气得浑身发抖,大吼一声:

    “不教训你,首辅我就不干了!”

    这位勇敢的翰林名叫徐阶,时年二十七岁。这是他漫长人生中的第一次斗争,也是最为勇敢的一次。

    勇敢,注定是要付出代价的。

    张璁又一次用行为证明,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小人,第二天,他就找到了都察院,希望严惩徐阶,其实徐阶只是表达了自己的意见,也没有犯法。

    可办法是人想出来的,张璁当即给徐阶定下了一个独特的罪名:“首倡邪议”,处理方法也很简单:“正法以示天下!”

    人无耻到这个地步,是很不容易的。

    万幸的是,张璁先生还不是皇帝,所以他说了不算,而徐阶多少还有一些朋友,几番努力之下,终于保住了他的性命。

    死罪可免,活罪难饶,张璁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这次就饶了他,让他去福建延平府任职吧。”

    这是要把人往死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