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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裂
潘季驯、殷正茂和王崇古的任用,证明了高拱是一个无比卓越的优秀政治家,在他的统领下,大明王朝开始重新焕发生机活力,而他的声名也随之达到了最高峰。
然而就在那光辉灿烂的顶点,一个阴影却已悄然出现,出现在他的背后。
张居正并不是个老实人。他或许是个好人,却绝不老实,对于高拱同志,他一直都是有看法的:
论资历,高拱比他早来三年。论职务,高拱从翰林院的科员干起直到副部长、部长、大学士,几十年辛辛苦苦熬出来的,劳苦功高,而他却是从一个从五品副厅级干部被直接提拔为大学士,属于走后门的关系户。论能力,高拱可谓是不世出之奇才,能谋善断,相对而言,他还只是个愣头青。
所以无论从哪一方面看,张居正都只能乖乖当小弟,而一直以来他也是这样做的,凡事唯高拱是从,遇到大事总是请示再请示,十分尊重领导。
可问题在于,高拱并不满足于当老大,他还要当爹,他要所有的人都听命于他,服从他的指挥,谁要不听话,是要被打屁股的。
刚开始的时候,张居正也没啥意见,毕竟高拱是老同志,耍耍威风似乎也没什么,但很快他就改变了自己的看法——当他亲眼看到那个被打屁股的人时。
这位倒了霉的仁兄就是殷士儋,关于此人,那真是说来话长。
嘉靖二十六年(1547),殷士儋和张居正同期毕业,由于成绩优秀,被选为庶吉士,之后又被调入裕王府,担任裕王的讲官。
既有翰林的背景,又是太子的班底,官运也不错,隆庆二年(1568)还当上了礼部尚书。但奇怪的是,他偏偏就是入不了阁。
在明代,这实在是个要命的问题。记得我当年小学时曾被任命为卫生委员,现在想来,那是我担任过的最高职务,虽说唯一的好处就是每天多扫一次地,却实在让人心潮澎湃,激动不已,为什么呢?
因为卫生委员是班委成员。
要知道,各科科代表虽说平时管收作业,实在是威风八面(特别是对我这种不爱交作业的人),但他们不是班委成员,老师召集开会的时候,他们是没有资格去的,也得不到老师的最高指示。
卫生委员就不同了,虽然每日灰头土脸,但每当听到老师召唤时,将手中的扫把一挥,高傲地看一眼收作业的课代表,开会去也!
那是相当的牛。
相信你已经明白了,科代表就是各部部长,班委就是内阁,老师就是……
扫地的强过收本子的,就是这个道理。
殷士儋讨厌收作业,他想去扫地,但他始终没有得到这个机会。
根正苗红的殷部长入不了阁,说到底,还得怪他的那张嘴。
在这个世界上,同样一件事,不同的说法有截然不同的效果。比如一个胖子,体重一百公斤,如果你硬要说人家体重0.1吨,被人打残了我也不同情你。
殷士儋大致就是这么一个人。他是历城(今山东济南)人,算是个地道的山东大汉,平时说话总是直来直去,当年给裕王当讲官时经常严辞厉色,搞得大家都坐立不安,所以后来裕王登基,对这位前老师也没什么好感。
其实皇帝怎么想还无所谓,关键是高拱不喜欢他。
这很正常,高拱要听话的人,而殷士儋明显不符合此条件。
所以入阁的事情拖了好几年,人员进进出出,就是没他的份儿,这不奇怪,奇怪的是,到了隆庆四年(1570)十一月,这位收作业的仁兄竟然拿到了扫把——入阁了。
这自然不是高拱偶发善心,实在是殷部长个人奋斗的结果,既然高拱不靠谱,皇帝也不能指望,那就只剩下了一条路——太监。
殷士儋一咬牙,走了太监的门路,终于得偿所愿,对此高拱也只能望洋兴叹,毕竟他也是靠太监起家的。
但老奸巨猾的高学士自然不会就此了结:不能挡你进来,那就赶你出去!为了及早解决这个不听话的下属,他找来了自己的心腹,都给事中韩楫。
几天之后,在韩楫的指示下,言官们开始发动攻击,殷士儋同志的老底被翻了个遍,从上学到找老婆,但凡能找到的都拿来骂,搞得他十分狼狈。
高拱得意了,这样下去没多久,殷士儋只能一走了之。事实证明他是对的,但他也忽略了十分重要的一点——殷士儋的脾气。
意外就这样发生了。
事情从一次会议开始。本来内阁开会只有大学士参加,但有时也邀请言官们到场,偏偏这一次,来的正是韩楫。
殷士儋不喜欢高拱,本打算打声招呼就走人,一看韩楫来了,顿时精神焕发,快步走上前去,说了这样一句话:
“听说韩科长(韩楫是六科都给事中,明代称为科长)对我有意见,有意见不要紧,不要被小人利用就好!”
高拱就在现场。
殷学士的这句话只要不是火星人,想必都明白是什么意思,加上在场的人又多,于是高拱的脸面也盖不住了。
“成何体统!”
好!你肯蹦出来就好!
孙子当够了,殷士儋终于忍无可忍,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
“高拱!陈大人(指陈以勤)是你赶走的,赵大人(指赵贞吉)是你赶走的,李大人(指李春芳)也是你赶走的,现在你看我不顺眼,又想赶我走!首辅的位置是你家的不成?!”
高拱当时就懵了。他万万没想到,像殷士儋这种档次的高级干部,竟然会当众发飙,一时反应不过来,但更让他想不到的还在后头。
殷士儋真是个实诚人,实诚得有点过了头,这位仁兄骂完了人,竟然还不解恨,意犹未尽,卷起袖子奔着高拱就去了。
反正骂也骂了,索性打他一顿,就算要走,也够本了!
到底是多年的老政治家,高拱兄也不是吃素的,看见殷同志来真格的,撒腿就跑,殷士儋也穷追不舍:脸已经撕破了,今天不打你个半死不算完!
关键时刻,张居正站了出来。他拉住了殷士儋,开始和稀泥:
“万事好商量,你这又何必呢?”
然而殷士儋明显不是稀泥,而是水泥,一点儿不给面子,对着张居正又是一通怒吼:
“张太岳(张居正号太岳),你少多管闲事,走远点!”
老子今天豁出去了,谁敢挡我就灭了谁!
所幸在场的人多,大家缓过劲来,一拥而上,这才把殷大学士按住,好歹没出事。
我算了一下,闹事的时候,殷士儋五十六岁,高拱六十岁,张居正最年轻,也四十七岁,三位中老年人竟然还有精力闹腾,实在让人钦佩。
殷士儋不愧是山东人,颇有点梁山好汉的意思,敢作敢当,回家后没等高拱发作,就主动提出辞职,回家养老去了。
在高拱看来,这个结果还不错,虽说差点被人打,但自己还是赢了,可以继续在内阁当老大。
但他绝对想不到的是,这场风波正是他覆亡的起点,因为在那个纷乱的场景中,张居正牢牢地记住了那句被很多人忽略的话:
现在你看我不顺眼,又想赶我走!首辅的位置是你家的不成?!
是啊,既然李大人可以被赶走,陈大人可以被赶走,那么我也会被赶走——当高大人看我不顺眼的时候。
况且,我也喜欢首辅的那个位置。
于是,从那一天开始,张居正就确定了这样一个认识——两个人之中,只能留一个。
而那个人,只能是我。
为了实现我的梦想和抱负,高拱,你必须被毁灭。
张居正打定了主意,准备对他的老朋友、老同事动手了。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先出招的人,竟然是高拱。
其实一直以来,高拱虽说对张居正抱有戒心,却还是把他当朋友的,直到有一天,他听到了那个传闻。
对高拱而言,赵贞吉是可恶的,殷士儋是可恶的,但只要他们滚蛋,倒也没必要赶尽杀绝,只有一个人除外——徐阶。
对徐大人,高拱可谓是关怀备至,对方家破人亡之后,他还是不依不饶,经常过问徐阶的近况,唯恐他死得太轻松。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突然跑来告诉他,张居正和徐阶有秘密来往,答应拉他一把,帮他儿子免罪。当然了,张居正也没白干,他收了三万两白银。
高拱平静地点了点头,他准备用自己的方法,去解决这个问题。
不久之后的一天,他找到张居正闲聊,突然仰天长叹:
“老天爷真不公平啊!”
张居正没有说话,他知道后面的话才是正题。
“为什么你有那么多儿子,而我一个也没有?”
张居正这才松了一口气。高拱确实运气不好,六十多岁的人了,无儿无女,将来也只能断子绝孙了。
为缓和气氛,张居正发挥了他和稀泥的专长,笑着说了这么一句:
“儿子多,但也不好养活啊!”
好了,要的就是这句话。
“你有徐阶送你的三万两白银,养活几个儿子不成问题。”高拱微笑着,露出了狰狞的面目。
张居正慌了,他这才发现对方来者不善,无奈之下,他只得赌神发咒,说些如果收钱、出门让雷劈死、生儿子没屁眼之类的话,最后搞得声泪俱下,高拱才做了个样子,表示这是有人造谣,我绝对不信,然后双方握手言和,重归于好。
给了他一个教训,今后他就会老实听话——这是高拱的想法。
必须尽快解决他,再也不能迟疑——这是张居正的决心。
一个过于优秀的太监
决心下了,可该怎么动手呢?扫把不到,灰尘不会自己跑掉,张居正明白这个道理。
但现在的高拱已经今非昔比,连无比狡猾的徐老师都败在他的手下,单凭自己,实在没有胜算。而且这位六十高龄的高老头身体很好,每天早起锻炼身体,精神十足,等他自然死亡太不靠谱。
就在山穷水尽之际,一个人进入了张居正的视野,他的名字叫冯保。
和明代的同行们比起来,冯保是个非常奇特的太监——奇特得不像个太监。
一般说来,太监由于出身不好,且家庭贫困,能认识几个字、写自己的名字就算知识分子了。按照这个标准,冯保绝对可以评上教授,因为他不但精通经史,而且还是著名的音乐家,擅长演奏多种乐器,此外他还喜欢绘画,时常也搞点收藏。
比如后来有一次,他在宫里闲逛,“无意”地走进了宫内的收藏库,“无意”地信手翻阅皇帝的各种收藏品,然后“无意”中喜欢上了其中一幅画,最后便“无意”地“顺”(学名叫偷)走了这幅画。
事实证明,冯保先生的艺术鉴赏眼光是相当高的,因为那幅被他收归己有的画,叫做《清明上河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