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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王夫人和王熙凤相继被贾府抛弃后,薛姨妈彻底和贾府断了来往。她原本为了和王夫人姐妹聊天方便,选择住在贾府,此时却恨不得离贾府越远越好。索性宝钗昔年在时,曾苦劝过她离了贾府,并着意收拾下一处院落,她便率几个仆妇略加打扫,匆匆带着夏金桂搬了进去。
故而宝钗其实未死的消息渐渐在贾家流传开来,薛姨妈却全然不知情。此时薛蟠被关押在牢里,每日里生死未卜,夏金桂每天哭天抢地的闹腾,又张罗着吃油炸鸡鸭颈肉,薛姨妈只觉得没一天日子好过。突然有一日,夏金桂换过了衣服,穿得整整齐齐进屋来同薛姨妈请安了,薛姨妈难免受宠若惊,惊疑不定,那夏金桂却大大方方说出早就想好的一番话,言说自己和宫里的红人太监夏守忠是亲戚关系,夏守忠扬言只要十万两银子,就可以救得薛蟠的性命。
薛姨妈不辨真假,听了又惊又喜,却又发愁着家财早被薛蟠折腾得七七八八,莫说十万两银子,便是一万两银子也拿不出来。夏金桂便告诉她:“都说京城里薛大姑娘有双点石成金的巧手,生意场上最精明不过。据我暗中打探来的消息,她如今隐姓埋名,只怕是为了躲着你呢,但听说救贾府里的巧姐和二姑娘,虽是别人出头,但暗中都是她的手笔。连北静王府的贾三姑娘还得求她呢。如今若家里没有银子,不若去求她?横竖骨肉血亲,如今她哥哥危在旦夕,她岂能袖手旁观?”
薛姨妈听夏金桂说得有板有眼,件件事都是合得上的,不由就信了,起初勃然大怒,恨宝钗隐姓埋名避着自己,继而又想起宝钗身边的人皆伶牙俐齿,怕即使上门,也讨不了好去,畏畏缩缩,面有难色,不敢上前。
夏金桂看薛姨妈这副德行,心中暗地冷笑,将她嘲笑了无数回,口中却说:“我同婆婆一道走一遭,保管见到正主。”
若说夏金桂的泼辣果敢,比王熙凤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姚静家中皆是些弱质女流,素来平和惯了,如何是泼妇的对手?故而竟被夏金桂带着薛姨妈一路闯将进来。见到宝钗,薛姨妈已是怒不可遏,待见到黛玉,更是大吃一惊,忍不住向黛玉大声道:“好啊,贾家的人都以为你被人掳了去,还着实伤悲了一场,想不到你却在这里。”
宝钗见薛姨妈来意不善,脸色变了数变,忙挡在黛玉身前,强笑道:“母亲执意闯进来,究竟是为了何事?不如去我房中稍坐片刻,饮杯茶,如何?”
薛姨妈从前来寻宝钗,被人好生抢白一顿,无功而返,平白受了不少气,难免积怨在心,又仗着有个泼辣的夏金桂从旁撑腰,一路骂,一路说,待到来到宝钗房中,已经说了许多难听的话,况且丝毫不知收敛,一张口便是十万两银子。
宝钗忙亲自倒了一杯茶奉与她,复又倒了茶与夏金桂。那夏金桂环顾宝钗房中陈设,见竟是雪洞一般,除了窗前书案边插了一枝白梅花外,点缀全无,那插梅花的瓷瓶却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件,当下心中好生失望,唯恐榨不出银子来。
此时孙穆、姚静等人已经风闻薛姨妈寻上门的消息,生怕宝钗应付不来,都忙着赶来相助。一时间,小小的屋子围得水泄不通,一个个屏神静气,却听宝钗说道:“哥哥的事情,我也早有耳闻。已是托人打听过了,他犯下的罪名,同宁国府贾家、冯紫英、卫若兰等人是一宗事。据说圣上恼怒得很,下令彻查,连冯家、卫家那样的,都保不出人来,堪堪不被抄家,已是万幸,宁国府更是被端了个底朝天,闻说连府里的正派玄孙贾蔷,原是不相干的人,都问了个瞒情不报,发配流放之罪。十万两银子虽然多,但只怕也是无济于事。母亲究竟是从何处打探来消息,说十万两银子可赎了哥哥出来?据我所知,断然没有这等道理。何况母亲也是知道的,我离家时候身上一清二白,衣食皆由孙师父姚先生她们资助,又从何处寻银子去?”
其实十万两银子换薛蟠性命,原本就是夏金桂为了想榨干贾家钱财,同宫里的太监夏守忠合谋编造出来的谎话,专骗薛姨妈这等无知妇人,又如何骗得了宝钗?不过细问几句,就咂摸出许多不对味的地方。然而薛姨妈救子心切,况且见识有限,宝钗的苦口婆心如何听得进去?听宝钗说“断然没有这等道理”的时候,已经是勃然大怒,等到宝钗说没有银子的时候,更是哭天抢地般骂起来,道:“天底下竟然有这般铁石心肠的女儿!我如今才算见了!人人都夸你有本事,说什么点石成金,你如何就拿不出十万两银子来?你这般狠心,难道是要眼睁睁看着我死在你面前,才肯罢手吗?这便是我怀胎十月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儿!”
宝钗见薛姨妈这般闹,心中颇为难受,含泪道:“母亲既是从小养大我的,如何不知道,女儿不过一普通人,不过早年跟着父亲,学了点经营上的东西,又不会变什么戏法,如今离家不过一年的光景,一来本钱全无,二来京中的形势竟是乱得很,生意利润也颇有限,如何拿得出这许多银子了?更何况此事摆明了是有人蒙蔽母亲。哥哥从前受人蛊惑,走了歧路,事到如今,已是救不回来了,我又如何不难受?只是强忍着不说罢了。我劝母亲珍重身子,节哀为上……”
薛姨妈爱子心切,但凡有一线希望,也必然要努力尝试的,如何听得进宝钗的话?听到宝钗说“已是救不回来了”,整个人就已经发了疯,不由分说,一头往宝钗怀里撞过去,一面撞一面嚷道:“我一头撞死你这个不孝女!我知道你早盼着你哥哥死,只是你却不知道,一百个你加起来,也不如你哥哥一个在我心中来得重要!为什么犯事入狱的不是你?我情愿用你换了你哥哥出来!”又提起探春嫁给北静王为妾的事情,骂宝钗道:“一样是女儿家,别人家的女孩就那般争气,偏你这个不孝女,当日如何就不肯嫁与那忠顺王爷!否则,你哥哥又岂会落到今日这般田地!”
众人见薛姨妈发了疯,连忙七手八脚抱住她。再看宝钗时,已经脸色苍白,如痴如傻,说不出话来了。她虽一贯稳重淡定,但骨肉至亲疏离至此,如何不寒心?
夏金桂见薛姨妈于场面上落了下风,她不忙着上前相助,眼珠一转,竟然放下狠话道:“此事闹到这种地步,只怕是难以善终的。薛家到了这步田地,宝钗妹妹还念着从前旧恶,不肯相助,是大大的不孝。何况贾家正在四处寻林姑娘呢,若我一不小心,将此事微微露些风出去,为祸不小……”
黛玉见薛姨妈和夏金桂气势汹汹闯了过来,原本就对夏金桂心怀不满,如今听她言语间竟然露出威胁之意,不由得大怒,一面扶住宝钗身子,一面冷声说道:“休要胡说!我离开贾家时候,是秉明了两位舅舅的。贾家又如何会到处寻我?何况我已经将金银细软皆留给他们,早偿过这些年养育的恩情了。宝钗也是一样的,当年三击掌时,说得清清楚楚,许多人都是眼睁睁看着的,从此以后各不相干,何况宝钗离家时候连家常穿的衣服都未曾带几件,又去何处寻这十万两银子?哼,十万两银子一条性命,难道天牢竟是猪肉铺不成?钦犯也能如此?只怕是有人暗中捣鬼,也未可知。”
夏金桂见黛玉伶牙俐齿,句句都在驳自己,自己全然站不得上风,薛姨妈又完全被她们所压制,情知再待下去断乎讨不得好,把牙一咬,大声笑道:“既是如此,咱们只有衙门里见了。我倒要看看,当今朝廷以孝治国,对这等假死遁逃的女儿,究竟会如何处置?不知道是凌迟呢,还是腰斩弃市?”一面说,一面拉着薛姨妈,趾高气扬而去。
夏金桂走后,众人团坐一堂商议,连刘姥姥、迎春、妙玉、平儿、鸳鸯等人都闻讯赶来。夏金桂说得有鼻子有眼睛的,血淋淋不是凌迟就是腰斩,把众人唬得什么似的,一个个愁眉苦脸。
刘姥姥叹气道:“天底下竟有这般愚顽不灵的父母,偏是为了救儿子,也怪不得她一头栽了下去。如今之计,怕是惟有息事宁人,凑些银子堵住她的嘴了。”
孙穆发愁道:“如今将咱们所有的积蓄并今年海运尚未到手的红利加在一起,也不过两万两银子不到,这却如何是好?”
宝钗自薛姨妈走后,苍白着一张脸,一直一言不发的,如今却突然开口道:“一两银子也不能给。事有轻重缓急,该与不该。似巧姐二姐姐那般的,舍了银子便可救人,可似这样的,摆明了是有人讹诈。纵使真有人这么大本事,恐怕倾家荡产拿了银子出去,哥哥反而死得快些。若是一味拖延,那人看在银子未到手上头,或许能保得哥哥一条性命,熬到朝廷大赦,也未可知。”
黛玉担忧道:“可那夏金桂临走时说要到衙门去告发你。此事若是假的,倒还罢了,若是真的,又该如何是好?”
一时间众人皆静默。她们都是良民,一向安分守己,若非万不得已,无人想与衙门打交道。片刻之后,姚静率先说道:“不怕!我好歹是进过宫同皇太妃娘娘医过病的人,在御前都挂了号的。若是果真走到那一步,我拼着告御状,也定要辩一个清楚明白。我却不信,似这等无耻之人,难道单凭了一个孝字,就能无法无天了不成?难道为了孝字,就要闹到卖女儿的地步,就要敲骨吸髓?”
宝钗却摇头道:“不消如此。若有官府来拿我,便由着他拿去。横竖人总有一死,把这性命还了,只怕也就清净了。”她被薛姨妈这一场闹,着实伤透了心,心灰意冷之余,竟生出些厌世之念。
妙玉也在旁说道:“不消如此。告御状如何使得。若果真走到那一步,我自会设法与薛君分忧。”孙穆姚静黛玉等人闻言眼前一亮。众人皆隐隐知道妙玉身份来历与众不同,是大名鼎鼎的慧娘,极受文人墨客追捧,在京中有些能耐。先前王熙凤临死时祝福鸳鸯平儿请妙玉出面救贾家,也是因了这个缘故。如今她竟肯为宝钗出头,想来薛姨妈夏金桂等人所谓的告官也就算不得什么了。
谁知道众人等了一段时日,衙门丝毫没有上门的迹象。黛玉先按捺不住,请了贾芸小红设法打探时,方知道那薛姨妈与夏金桂果真一纸诉状,将宝钗以不孝之罪告到衙门,却如同石沉大海般,音讯全无。原来那状纸尚未到县老爷手中,先被师爷瞧见了。薛大姑娘在京城里小有名气,做人师爷的,消息自是精通的,如何不知?见了那状纸就皱眉说,天理昭昭,胜在一个明字。若是接了这状纸,只怕朝廷为了以孝治国的大计,昧心做下错事,有违天道,助长世间邪魔外道,故而略施小计,便压了下去。
宝钗等人听说这个消息,都哭笑不得。贾芸又托了倪二等消息灵通的人打听薛蟠的下落,最后得到消息说,原来薛蟠早捱不过刑去,死在狱中了,芦席一卷,尸身便在乱葬岗上喂了野狗。只因那牢里的差役听说薛家有百万之富,想赚些小钱,故而压着不声张。这等事情原本也不算什么大事,天牢里时有发生,薛蟠也不算什么重要的钦犯,故而一直未曾败露。偏夏金桂钻了这个空子,想哄着薛姨妈榨干薛家的银子,正巧被宝钗等人识破,也是无可奈何了。
宝钗听了这个消息,又是悲伤,又是凭空放下一桩心事。她虽觉得十万两银子一说未免太过匪夷所思,却也总担心若果真如此,自己岂不误了哥哥一条人命?如今听得这等消息,却是彻底放下心来,反觉得一颗心空荡荡的,无处安置,向黛玉道:“也不知道我母亲如何……”一句话未曾说完,突然间软绵绵向后倒下,人事不知。
姚静闻讯赶来,诊脉之后,却说宝钗大悲之下,伤了肺腑,须得悉心调养。黛玉便在一旁照顾她。一直调养了足足一年光景,宝钗的身子才大安了,经这一场大病,她整个人瘦了一圈,人却似脱胎换骨了一般,比先前更多了些精神气。
话说香菱一年前分娩,竟然双喜临门,生出一对龙凤胎来,众人自是欢喜不胜。这日龙凤胎抓周宴上,众人齐聚一堂,其乐融融,好不热闹。除却迎春、妙玉等人外,连司棋、晴雯、芳官诸女也来到女儿谷,姚静顿觉有重聚大观园诸芳的架势,不觉喜气洋洋,踌躇满志。
有人来,就有人要离开。司棋和表弟潘又安一段情,最终以劳燕分飞收场。然而她是个爽利的,没过了几个月,又寻到了新的婆家,已经在准备嫁妆了。抓周宴上几位姐妹见了她,都打趣说新娘子。其中以晴雯最不依不饶的取笑,司棋便道:“你莫笑话我,难道你竟不嫁人不成?”晴雯那般泼辣的人,被她这么一说,也只得低下头去。她长得貌美,又做得一手好针线,原本就是不愁嫁的。前些日子她的一副刺绣被人看中,那家人家颇为殷实,正巧死了老婆,不巧撞见了晴雯,惊为天人,三媒六聘郑重其事要娶为续弦,不日便要过礼了。
不管是即将嫁人的女孩子,还是立志终身不嫁的女孩子,她们的心情都是平静的,因为她们知道,她们除却自己娘家外,还有女儿谷这么一个后盾。“若是过得不好了,随时可以回来。”姚静向每一个离开女儿谷的女孩子都这般交代道。宝钗却要收敛些,不会在人家大喜的日子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她只是默默点头微笑,女孩子们见到她的微笑,自然而然就觉得安心和欢喜了。
香菱虽然嫁人生子了,但是她被发掘出来的好厨艺并没有就此埋没。抓周宴上,她亲手烹制的几道菜仍然惹得众女孩赞不绝口。莺儿仍然如先前般酷爱饮酒,拍碎酒坛的泥封,女儿红顿时酒香四溢。莺儿微微有些醉意,指着那坛子对茜雪说:“你知道吗?在薛家时,这种酒唤作蟹黄酒,老爷讲定了是小姐出阁大喜的日子,必要开怀痛饮的。”
茜雪无奈笑着推她:“你安分些吧。”又用筷子夹了个五香酱猪蹄封她的嘴,低声道:“我只记得当日里,薛大爷最爱吃这猪手的。薛太太便常命人做了这猪手与他吃,结果却那般下场。”
这下子莺儿吓得酒都醒了,忙推茜雪:“你低声些。莫叫咱们家姑娘听到了。姑娘心中正为了这些事情不自在呢。”当日薛姨妈虽然未能告得宝钗不孝,到底将薛家的家财尽数变卖了,凑了几万两银子,付与夏金桂,想不到夏金桂拿了银子,第二日便卷铺盖走人了,据说不出一年时间,便已经风光再嫁。气得薛姨妈无可奈何,告到官府去,证据全无,夏家又买通了门路,欺上瞒下之下,薛姨妈无计可施,最后竟然落到沿街乞讨的份儿上。
宝钗却似没有听到这些话似的,和黛玉微笑着并肩走到香菱面前,举杯向她说道:“你是个有福的,如今嫁到婆家不过两年,便已经儿女双全,是多少人都羡慕不来的。盼着你从此做一个好母亲,也看重儿子,也爱护女儿。须教导儿子正直为人,一心上进,将来担当起光耀门楣、继承家业的重任,当教导女儿贤淑明理,自立自强,愿她长大后能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黛玉在旁淡淡笑着,将两幅金镶玉的项圈送到香菱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