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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一:
一队囚车浩浩荡荡地驶向西阴山,一道瘦弱人影被镣铐挂在囚车上,随着车轱辘摇摇晃晃。
那人颓然地低着头,囚衣带血,镣铐磨人,指缝里尽是未干涸的血液和尘土。
囚车的终点西阴山地处金鹜王朝西边边界处,接壤西戎峻昌国,此去一路黄沙漫漫,道阻且长。西阴山常年有兵将驻守,城邦被血气渲染,锋锐难敌,流民颇多,但这也是流放者的常去处。无论你是王朝里多么位高权重的存在,到了西阴山便是一介罪民,须带着镣铐日夜劳作赎罪,不知东升日落,只知苟延残喘,甚至被流民欺侮,只为一口米汤。
而峻昌国也不是安分的,与西阴山的次次征战引得多少流放待罪之人身首异处,流放到西阴山,也算是一辈子的富贵荣华到了头。
站在囚车上的容清源被一盆水泼醒时便似有所感。
“容大人,这还没到呢,怎的就睡上了?”
这位押送他的笑面虎正是三年前被他狠狠参上一本的刘稳,当时他跪在廷上,一身正气凛然,细数着刘稳种种贪墨风流的罪证,义正言辞地反对这个毒瘤继续在金鹜王朝兴风作浪,而备受陛下信赖的自己成功让当初权倾朝野的刘稳连降三级,至今也只能在西阴山当个不温不火的小官,远离了曾经翻云覆雨的盛景。
“也对,称不得容大人了。”刘稳笑眯眯的,他望着带着镣铐的容清源,被水泼醒的容清源狼狈不堪,刘稳难掩语中快意。“我差点忘了……你已经不是风头正盛的都老爷了,而是株连九族的罪臣容清源啊!哈哈……”
容清源嘴角一撇,并不愿搭理他。
看着容清源这副硬骨头的样子,刘稳似乎回想起自己贬谪后的艰难时光,他右手一扬,整个押送队伍停了下来,刘稳笑着说:“走了这么久,怕是大家都腹中饥饿,休息整顿一下——”
押解容清源的那些侍卫三三两两围坐着,掏出怀里的面饼,伴着含着砂砾的水默默吃着。
而刘稳则是隔着囚车对容清源一笑。“容大人素来苦节,心系天下,想必这一顿饭食不吃,也是无碍的。”
囚车里的容清源挺直背脊,轻蔑地道:“我容清源以食贪官血骨为任,以谏金鹜蛀虫为粮。刘大人还是自珍自重,若是又被人抓住了把柄,怕是散了金银荣华也保不住你的小命……”
“呵!不识抬举。”刘稳冷笑,并不与容清源争论,转而找了棵树下端坐,自顾自食用起自己的面饼。
而容清源在放完狠话后,喘了喘气,将脑袋靠在囚车的木栏上,他已经一天一夜滴水粒米未进,容清源不过是个体弱的文官哪里受得了这样的磋磨。
嘴唇实在干枯,容清源耐着性子抿着,心中挣扎一会儿,竟然试图张嘴接住被泼湿的发丝上滴落的水。
没想到自己居然有这样一天,蓬头垢面,毫无尊严。
滴水聊胜于无,容清源不禁苦笑。
他们容家祖上清白,历来为金鹜王朝的谏官、肱骨之臣,而容清源在一朝状元及第后,也跟随着家父容孟的脚步入皇城做了谏议御史都老爷,成了清流一派鼎鼎有名的发声者,在容清源为官以来,仗义执言,铲除了不少贪官污吏。当初钦点他为状元的高祖霍祖恒也乐得这位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在朝堂上大显身手,容孟曾经劝诫自己不要过于固执、锋芒毕露,然而当初的容清源年轻气盛,只想做金鹜王朝的正本清源,哪里听得进去那些泼冷水的话。
由于感念老皇帝的知遇之恩,知道老皇帝中意嫡长太子,容清源成为了坚定不移的太子丨党。他看着太子霍明晖一步一步登上高位,为他出谋划策,拔除毒瘤,别人不敢说的他说,不敢做的他做,甚至对霍明晖的不妥之举都直言以对,令霍明晖享有清明之君的美誉。
霍明晖似乎也对容清源颇为纵容,即使容清源指着他说他的不是,霍明晖也浑不在意,而这也引得那些被容清源弹劾的官员派系恨之入骨,四处与容清源作对,这次更是给容清源安上了叛国通敌之罪。而一向宽容以待的霍明晖此次却格外铁石心肠,他大刀阔斧地收押了容孟和容氏一族的女眷,更将这位闻名朝野的谏议御史流放至西阴山永生不得回皇都。
容清源并不憎恨霍明晖,他忠心于主,知道霍明晖处置他是不得已而为之,他被人诬陷也是因为自己中了圈套,怨不得别人。若是霍明晖不顾一切的救他,他倒是会失望于霍明晖的昏庸抉择,但被对方如此容易的放弃也令他有些慨然,帝臣之间那浅薄的信任果然不值一提。
容清源如今就是有一处憾事,他处处看不顺眼的——那霍明晖的亲弟弟宁瑞王爷霍明铮还没有为君主除掉。期间他不知向霍明晖反映了多少霍明铮的诡谲行径,说他此心必异,异心必诛,但霍明晖总是避而不谈,他如今不能陪年轻的帝王走到最后,那天生的宿敌霍明铮此刻怕是拍手称快吧!
想着,容清源神色恍惚,他哼起不知名的乡野小调,干涩的嗓子粗噶,引起众侍卫一阵侧目。
刘稳也没有再出言讽刺,在他看来,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也是容清源这等愚忠之人才觉得霍明晖对他仁义,其实他早就是霍明晖想毁掉的弃子了!况且容清源以往谏议从不给人留活路,多少人对其虎视眈眈,就等着痛打落水狗,而他只用静静地看那墙倒众人推的景象,反正以后到了西阴山,容清源什么光景,不过是他一句话罢了。
整队人马走走停停,容清源一直站立着,他的膝盖骨因为阴冷的风而疼痛不已,双手也被镣铐勒出痕印,容清源眼睁睁看着即将入夜,押送他的侍卫们搭起了简易的帐篷,刘稳更是进了唯一的马车里休息,他在踩上马车时高调地掀起车帘,容清源堪堪看见那豪华马车里舒适的绒垫,搁在上边儿的枕头竟然是金镶玉枕。
“哼,奢靡成性!”知道刘稳故意为之,容清源啐了一口。
随着众人相继歇息,容清源一人将全身重量倚靠在囚车上,他的腿不由自主的抽抖起来,容清源强忍住咬住嘴唇,太过用力甚至尝到了些许血意,实在干渴的容清源竟然咬得更狠,吮起血迹来,可他实在见不得自己那般模样,最终一脸荒唐地将额头靠着木栏,无声地笑起来。
“容大人……容大人……”
静谧的夜里,趁着众人皆入眠,一位行踪诡秘的侍卫朝着囚车这边跑来,他声音低沉,不住地唤着容清源。
容清源疑惑地抬头,只见一个黑布半蒙面、身穿侍卫衣服的男人蹿到他的囚车旁,男人嘴里怔怔地叫他,隔着囚车,容清源也辨不出那人是谁,只觉得对方的眼睛明亮,甚至隐有怒火。
“你……”
容清源声音嘶哑,只见那男人懊恼地从怀里掏出水壶,隔着木栏喂给容清源,清水甘甜,容清源贪婪地饮着,想伸手去碰水壶,镣铐却阻了他的双手,甚至令容清源疼得一抽。
“容大人,你别动。”男人一只手紧紧抓住容清源,看着他浑身的伤痕,喑哑地说:“……慢慢喝。”
对方虽然也叫他容大人,但并没有刘稳那般折辱之意,甘甜的水逐渐变得乏味,容清源苦涩道:“咳……咳咳……我早不是什么容大人了……”
看着容清源神色不振的模样,男人更是盛怒:“他们没有给你食物?!”
容清源却无法在这么一个陌生人面前示弱,他梗着脖子没说话。
“好,好一个傲骨丹心的容清源大人!”男人既是痛心又是失望,他封紧手中的水壶,“容清源!你闭什么眼睛?……你难道还会觉得自己错了吗?”
容清源看着对方虽然愤恚,却依旧忍着气性从怀里掏出一个馒头,他嘴角缓缓勾出一个笑容,虽然此刻狼狈不堪,但容清源却显得从容不迫、运筹帷幄。
“咳咳……你是哪个宫殿的侍卫,想我容清源弹劾了别人半辈子,没想到竟然还有你一个小侍卫记得我的好……哈……哈哈哈……”
“如果不想说话,就别勉强。”男人深深看了他一眼,将手中的馒头细心的剥去馒头皮,他将温软的馒头递到容清源口边。“你怎么就不肯对自己好些……”
容清源也没客气,他咬住馒头,感慨道:“你这小侍卫想必很得陛下宠幸,竟然知道我是不吃馒头皮的……”
男人对容清源提到的陛下并没有什么惶恐的反应,反而嗤之以鼻。
“你这样悄悄帮我,刘稳不会放过你的,有可能你一辈子都会是个高不成低不就的小侍卫了……”容清源叹道。
“……别说了,休息一会儿,我守着你。”男人蹙眉,他想伸手触碰容清源的脸,被对方僵硬地避过去。
“你……”容清源疑惑地望着这个隐藏面目的侍卫男子,他正想询问,突然一声破空的利刃之声传来,他哑着嗓子喊道:“小心——”
男人一开始并无防备,见到突然出现的杀手,他随手将怀里的水壶掷过去,堪堪挡住一招杀招,男人便与杀手缠斗起来。
“这小侍卫……能文能武……可惜不能向陛下举荐……”容清源想着,不禁感叹道。
男人与容清源都以为杀手的目标是男人自己,却没想到杀手虚晃几招,绕过男人便举剑向容清源攻来。
“堂徽!——不——”男人眼睁睁看着杀手一剑刺向毫无还手之力的容清源,他狠狠一掌打伤那个杀手,而那把剑早已刺入容清源的心脏。
容清源原本想躲避,但镣铐加身,避无可避。而在杀手靠近时,容清源清晰地看见了其腰间皇帝亲卫的令牌,脑子里瞬间一片空白,随即剑刺的痛楚好像不值一提。
“……霍明晖……你竟然……要我的命……”
容清源只觉得自己的笑声越来越微弱,他看着穿着侍卫衣服的男人失态地朝他跑来,男人扯下了布巾,竟然是被他弹劾了大半辈子的宁瑞王霍明铮。
“堂徽……堂徽你忍忍……”霍明铮颤着手捂住容清源涌出的血液。
容清源只觉得对方嘴在一张一合却听不清声音。
一路上的折磨痛苦与被君主背叛的恨意一涌而上,容清源浑身的力气逐渐消散,他膝盖一弯,竟然被镣铐悬挂着殁了。
“堂徽……”霍明铮甚至低泣了,被一场打斗惊醒的诸人出来时,发现他们需要押送的罪臣容大人早已死于非命。
刘稳见宁瑞王跪在囚车旁,还不待近身,霍明铮便冷喝:“滚!”
他静静端详着容清源最终的那道冷漠的笑意,夜色浓重,霍明铮才喃喃:“霍明晖要得哪是你的命……”
“堂徽,他要的是我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