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此身良苦(3)

匪我思存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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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用力想要挣脱,可是皇帝的手肘便似有千钧重,任凭他如何挣扎仍是死死压在那里,不曾松动半分。他只觉得血全涌进了脑子里,眼前阵阵发黑,两耳里响起嗡嗡的鸣声,再也透不出一丝气来,手中乱抓,却只拧住那地毡。就在要陷入那绝望黑寂的一刹那,忽听似是福全的声音大叫:“皇上!”

    皇帝骤然回过神来,猛地一松手。纳兰乍然透过气来,连声咳嗽,大口大口吸着气,只觉脑后剧痛,颈中火辣辣的便似刚刚吞下去一块火炭。本能用手按在自己颈中,触手皮肉焦痛,只怕已经扼得青紫,半晌才缓过来。起身行礼,勉强笑道:“奴才已经尽了全力,却还是输了,请皇上责罚。”

    皇帝额上全是细密的汗珠,接了梁九功递上的热手巾,匆匆拭了一把脸上的汗,唇际倒浮起一个微笑:“朕下手重了些,没伤着你吧?”纳兰答:“皇上对奴才已经是手下留情,奴才心里明白,还请皇上责罚。”

    皇帝又微微一笑,道:“你又没犯错,朕为什么要责罚你?”却望也不曾望向他一眼,只说:“朕乏了,你跪安吧。”

    福全陪着皇帝往慈宁宫去,太皇太后才歇了午觉起来。祖孙三人用过点心,又说了好一阵子的话,福全方才跪安,皇帝也起身欲告退,太皇太后忽道:“你慢些走,我有话问你。”皇帝微微一怔,应个“是”。太皇太后却略一示意,暖阁内的太监宫女皆垂手退了下去,连崔邦吉亦退出去,苏茉尔随手就关上了门,依旧回转来侍立太皇太后身后。

    暖阁里本有着向南一溜大玻璃窗子,极是透亮豁畅,太皇太后坐在炕上,那明亮的光线将映着头上点翠半钿,珠珞都在那光里透着润泽的亮光。太皇太后凝视着他,那目光令皇帝转开脸去,不知为何心里不安起来。

    太皇太后却问:“今儿下午的进讲,讲了什么书?”皇帝答:“今儿张英讲的《尚书》。”太皇太后道:“你五岁进学,皇祖母这几个孙儿里头,你念书是最上心的。后来上书房的师傅教《大学》,你每日一字不落将生课默写出来,皇祖母欢喜极了,择其精要,让你每日必诵,你可还记得?”

    皇帝见她目光炯炯,紧紧盯住自己,不得不答:“孙儿还记得。”

    太皇太后又是一笑,道:“那就说给皇祖母听听。”

    皇帝嘴角微微一沉,旋即抬起头来,缓缓道:“有国者不可以不慎,辟则为天下僇矣。”太皇太后问:“还有呢?”

    “道得众则得国,失众则失国。”皇帝的声音平和,听不出任何涟漪:“此谓国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也。”

    太皇太后点一点头:“难为你还记得——有国者不可以不慎,你今儿这般行事,传出去宗室会怎么想?群臣会怎么想?言官会怎么想?你为什么不干脆扼死了那纳兰性德,我待要看你怎么向天下人交待!”语气陡然凛然:“堂堂大清的天子,跟臣子争风吃醋,竟然到动手相搏。你八岁践祚,十九年来险风恶浪,皇祖母瞧着你一一挺过来,到了今天,你竟然这样自暴自弃。”轻轻地摇一摇头:“玄烨,皇祖母这些年来苦口婆心,你都忘了么?”

    皇帝屈膝跪下,低声道:“孙儿不敢忘,孙儿以后必不会了。”

    太皇太后沉声道:“你根本忘不了!”抽出大迎枕下铺的三尺黄绫子,随手往地上一掷。那绫子极轻薄,飘飘拂拂在半空里展开来,像是晴天碧空极遥处一缕柔云,无声无息落在地上。太皇太后吩咐苏茉尔道:“拿去给琳琅,就说是我赏她。”皇帝如五雷轰顶,见苏茉尔答应着去拾,情急之下一手将苏茉尔推个趔趄,已经将那黄绫紧紧攥住,叫了一声:“皇祖母。”忽然惊觉来龙去脉,犹未肯信,喃喃自语:“是您——原来是您。”

    皇帝紧紧攥着那条黄绫,只是纹丝不动,过了良久,声音又冷又涩:“皇祖母为何要逼我?”太皇太后语气森冷:“为何?你竟反问我为何——昨儿夜里,慎刑司的关庆喜向你回奏了什么,皇祖母并不想知道。你半夜打发梁九功去了一趟延禧宫,他奉了你的口谕,去干了些什么,皇祖母也并不想知道。皇祖母就想知道一件事,你还记不记得自己的身份?你这样痴心地一力回护她,她可会领你的情?”

    皇帝脸色苍白,叫了一声:“皇祖母。”

    太皇太后话句里透着无尽的沉痛:“玄烨啊玄烨,你为了一个女人,一再失态,你叫皇祖母如何说你?你这样行事,与前朝昏君有何差?”皇帝背心里早生出一身冷汗,道:“昨夜之事是孙儿拿的主意,孙儿行事糊涂,与旁人并不相干,求皇祖母责罚孙儿。且画珠算不得无辜,还望皇祖母明察。”太皇太后目光如炬,直直地盯着他:“纵然她有一万个不是,纵然是她将计就计在糕里下了红花,可到底也没伤着琳琅,她罪不至死。况且她还怀着你的骨肉,你怎么能下这样的狠手——虎毒尚不食子,此事如果传扬出去,史书上该怎么写?难道为了维护一个女人,你连天性人伦都不要了?”皇帝身子微微一动,伏身又磕了一个头。

    太皇太后柔声道:“好孩子,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你臂上生了疽疮,痛得厉害,每日发着高热不退,吃了那样多的药,总是不见好。是御医用刀将皮肉生生划开,你年纪那样小,却硬是一声都没有哭,眼瞧着那御医替你挤净脓血,后来疮口才能结痂痊愈。”轻轻执起皇帝的手:“皇祖母一切都是为你好,听皇祖母的话,这就打发她去吧。”

    皇帝心中大恸,仰起脸来:“皇祖母,她不是玄烨的疽疮,她是玄烨的命。皇祖母断不能要了孙儿的命去。”

    太皇太后望着他,眼中无限怜惜:“你好糊涂。起先皇祖母不知道——汉人有句话,强扭的瓜不甜。咱们满洲人也有句话,长白山上的天鹰与吉林乌拉(满语,松花江)里的鱼儿,那是不会一块儿飞的。”伸出手搀了皇帝起来,叫他在自己身边坐下,依旧执着他的手,缓缓地道:“她心里既然有别人,任你对她再好,她心里也难得有你,你怎么还是这样执迷不悟?后宫妃嫔这样多,人人都巴望着你的宠爱,你何必要这样自苦?”

    皇帝道:“后宫妃嫔虽多,只有她明白孙儿,只有她知道孙儿要什么。”

    太皇太后忽然一笑,问:“那她呢?你可明白她?你可知道她要什么?”对苏茉尔道:“叫碧落进来。”

    碧落进来,因是日日见驾的人,只屈膝请了个双安。太皇太后问她:“卫主子平日里都喜欢做些什么?”碧落想了想,说:“主子平日里,不过是读书写字,做些针线活计。奴才将主子这几日读的书还有针黹箧子都取来了。”

    言毕将些书册并针线箧都呈上。太皇太后见那些书册是几本诗词并一些佛经,只淡淡扫了一眼。皇帝却瞧见那箧内一只荷包绣工精巧,底下穿着明黄穗子,便知是给自己做的,想起昔日还是在乾清宫时,她曾经说起要给自己绣一只荷包。这是满洲旧俗,新婚的妻子,过门之后是要给夫君绣荷包,以证百年好合,必定如意。后来这荷包没有做完,却叫种种事端给耽搁了。皇帝此时见着,心中触动前情,只觉得凄楚难言。太皇太后伸手将那荷包拿起,对碧落道:“这之前的事儿,你从头给你们万岁爷讲一遍。”碧落道:“那天主子从贵主子那里回来,就像是很伤心的样子。奴才听见她说,想要个孩子。”皇帝本就心思杂乱,听到这句话,心中一震。只听碧落道:“万岁爷的万寿节,奴才原说,请主子绣完了这荷包权做贺礼。主子再三地不肯,巴巴儿地写了一幅字,又巴巴儿地打发奴才送去。”太皇太后问:“是幅什么字?”

    碧落赔笑道:“奴才不识字,再说是给万岁爷的寿礼,奴才更不敢打开看。奴才亲手交给梁谙达,就回去了。主子写了些什么,奴才不知道。”太皇太后就道:“你下去吧。”

    皇帝坐在那里,只是默不做声。太皇太后轻轻叹了一口气,说:“她写了幅什么字,碧落不知道,我也不曾知道。可我敢说,你就是为她这幅字,心甘情愿自欺欺人!如今你难道还不明白,她何尝有过半分真心待你?她不过是在保全自己,是在替自己前途打算——她想要个孩子,也只不过为着这宫里的妃嫔,若没个孩子,就是终身没有依傍。她一丝一毫都没有指望你的心思,她从来未曾想过要倚仗你过一辈子,她从来不曾信过你。难为你为了她,竟做出这样的事来!”

    太皇太后又道:“若是旁的事情,一百件一千件皇祖母都依你,可是你看,你这样放不下,她终归是你梗在心上的一根刺,时时刻刻都会让你乱了心神。你让纳兰性德去管上驷院,打发得他远远儿的,可是今儿你还是差点扼死了他。他是谁?他是咱们朝中重臣明珠的长子。你心中存着私怨,岂不叫臣子寒心?你一向对后宫一视同仁,可是如今一出了事情,你就乱了方寸,宁贵人固然犯下滔天大错,可你也不能这样处置。你为了她,一而再,再而三地犯糊涂。旁人犯了糊涂不打紧,咱们大清的基业,可容不得你有半分糊涂心思。”

    太皇太后轻轻吁了口气:“刮骨疗伤,壮士断腕。长痛不如短痛,你是咱们满洲顶天立地的男儿,更是大清的皇帝,万民的天子,更要拿得起,放得下。就让皇祖母替你了结这桩心事。”

    皇帝心下一片哀凉,手中的黄绫子攥得久了,汗濡湿了潮潮地腻在掌心,怔怔瞧着窗外的斜阳,照在廊前如锦繁花上,那些芍药开得正盛,殷红如胭脂的花瓣让那金色的余晖映着,越发如火欲燃,灼痛人的视线。耳中只听到太皇太后轻柔如水的声音:“好孩子,皇祖母知道你心里难过。赫舍里氏去的时候,你也是那样难过,可日子一久,不也是渐渐忘了。这六宫里,有的是花儿一样漂亮的人,再不然,三年一次的秀女大挑,满蒙汉军八旗里,什么样的美人,什么样的才女,咱们全都可以挑了来做妃子。”

    皇帝终于开了口,声音却是飘忽的,像是极远的人隔着空谷说话,隐约似在天边:“那样多的人,她不是最美,也不是最好,甚至她不曾以诚相待,甚至她算计我,可是皇祖母,孙儿没有法子,孙儿今日才明白皇阿玛当日对董鄂皇贵妃的心思,孙儿断不能眼睁睁瞧着她去死。”

    太皇太后只觉太阳穴突突乱跳,额上青筋迸起老高,扬手便欲一掌掴上去。见他双眼望着,眼底痛楚、凄凉、无奈相织成一片绝望,心底最深处怦然一动,忽然忆起许久许久以前,久得像是在前世了,也曾有人这样眼睁睁瞧着自己,也曾有人这样对自己说:“她不是最美,也不是最好,我知道她不曾以诚相待,我甚至明知她算计我,可是我没有法子。”那样狂热的眼神,那样灼热的痴缠,心里最最隐蔽的角落里,永远却是记得。谁也不曾知道她辜负过什么,谁也不曾知道那个人待她的种种好——可是她辜负了,这一世都辜负了。

    她的手缓而无力地垂下去,慢慢地垂下去,缓缓地抚摸着皇帝的脸庞,轻声道:“皇祖母不逼你,你自幼就知道分寸,小时候你抽烟,皇祖母只是提了一提,你就戒掉了。你得答应皇祖母,慢慢将她忘掉,忘得一干二净,忘得如同从来不曾遇上她。”

    皇帝沉默良久,终于道:“孙儿答应皇祖母——竭尽全力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