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斑驳的记忆而今重聚,往昔阴错阳差犯下的错误,就该有一个结果。
百劫千难又如何?
眼角眉梢横生的冷意,怎比得上浮云聚散的清淡从容?
正气山庄的围墙不高,寻常武人一跃即过,稚子幼童多磊几块石头也可以翻越过去。只是那些孩子常听得大人说史君子如何正直如何令人敬佩,多来脑补便是个不苟言笑浓眉大眼的粗汉,故而见到那个身着白衣的温柔哥哥时总是喜欢问他一句话。
“你也是偷偷进来的么?”
就像这个孩子。
“是啊,”孩子看似虎头虎脑,眼睛却透着些小机灵,趴在墙头眼看就要掉下来了,史艳文看着心喜,笑弯了眼睛,“我也是偷偷进来的。”
孩子扎着马尾,灰头土脸的,手脚都磕破了,却不觉得疼,也不在意自己吊在墙上岌岌可危的身体,只是好奇而兴奋,“叔叔,你长的真好看!”
可史艳文怎么能让他危险呢?他高举双手,边笑边道,“别挂在那里了,快下来吧,我接着你。”
孩子使劲点点头,可脸上的笑容还没完全露出,就苦了下来,他看看史艳文那身雪白的衣裳,又看看自己脏兮兮的袖子,瘪了鼻子,“可是我很脏……”
“没关系,叔叔刚好要换衣服了。”
“我还很重,阿娘说我过年的时候吃太多,她都抱不动了……”
“胖一点好,看着可爱。”
孩子听完又有些生气,“我才不胖!”
都是“六月的天,孩子的脸”,史燕文暗道果然如此,“好好,你不胖,可是再挂着,你就不能进来玩了哦?”
史艳文的心情很好,连幼稚的玩笑音都用了出来,小孩晃悠着短腿,犹豫了一小下,玩乐的心思毫无阻碍占满了所有心思,左右看看确定没有其他人后,才眨巴着双眼道,“那我跳了哦,叔叔要是接不住,就不要接了。”
这是个坚强的孩子。
可这大约是觉得这个温柔的叔叔臂膀远不如砍柴的爹亲有力,所以跳下的时候根本没期望能够毫无差错,他惊叫出了声,手却不慌不忙紧紧护住了脑袋,看起来像是颇有经验。
史艳文若有所思地看看那处角落掉落的石灰,的确像是磨损很多次才形成的,不由摇头,接住死死不肯睁眼的小孩垫垫,确实有点重。
“好了哦。”
小孩惊喜地发现自己竟然没有像往常一样摔在地上,高兴的大叫了两声万岁,又未等史艳文将人放下,自己就先如泥鳅一样滑到了地面,“啊!我就说阿娘骗我的嘛,我才不重呢!”
“你叫什么名字?”史艳文替他掸掸灰,那孩子也不知从哪里闯来的,马尾上还裹了层蜘蛛网,“为何要进来这里?”
小孩这才不好意思起来,乖乖站好,眼珠子却左右飘忽,不知在看什么,“就是想进来看看嘛,哪有那么多为什么?”说着又瞪着他,“那你呢?该不是来偷东西的吧?”
史艳文顿时笑了,这孩子反应也快,不回答名字,也没道出目的,反而想套他的话,便故意又回过去,“叔叔像是偷东西的人吗?”
“阿娘说了,知人知面不知心,长得好看的人不一定有好心肠。”
“你阿娘说的没错,其实我和你的目的一样。”
孩子登时睁大眼睛,“你也是来偷吃的?”
史艳文一怔,“……你是来偷吃的?”
小孩看傻瓜一样看着他,“我看过了,这里的房间都空荡荡的,除了衣服字画,半个铜子都没有。你要是想偷钱,肯定是找错地方了。”
“……”
史艳文尴尬了一瞬,倒不是因为正气山庄真的穷到那个地步,那些古玩字画随便拿出去一样也抵得过常人半辈子的积蓄了,而是因为山庄被个孩子光顾了这么久,他这个最常待在山庄的人竟无察觉。
谁让他们都很少待在家里呢?这地方,如今已经成了一个据点了。
小孩人小鬼大,肉乎乎的手掌拉着史艳文的手,语重心长,“看你怪可怜的,走吧,我带你去吃东西,就当小爷今天做个善事。”
史艳文哭笑不得,这明明是他的家,这孩子却比他还熟稔的样子。小孩带他到了后院,鬼鬼祟祟地穿过夹道,躲在假山后面,兴奋地指给他看,“你看那里,右边最里面!”
那是不知哪次打斗造成的遗迹,应该也是他漫长时光里挣扎留下的痕迹,恐慌和硝烟曾经弥漫这片大地,而今也渐渐雨过天晴了,昔日的战场,如今鲜花盛开的宝地。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史艳文面色复杂,正气山庄于他而言太过沉重,他已记不清有多少次独自一人站在山庄门口愁眉深锁,那些庄严的使命和残酷的代价将这块中原圣地的活力逐渐榨干,却没想到,原来还有这么一块地方。
希望盛开在罪恶之地,一切痛苦都将烟消云散,那是史艳文希望看到的结局。这片狭小的天地,不是和平最真实的证明吗?
可史艳文还没感慨完,小孩已经松开他的手,嬉笑着串腾进了花丛,而后穿过花丛,往磐石之上爬去——一棵结满果子的桃树迎风而立。
史艳文张张嘴,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小孩好不容易爬到树上,摘了个桃子朝他扔了过来,“接着,可甜了!”
“哈,”史艳文苦笑,“这里,不会只有你一个人知道吧。”
“当然不是不是,”小孩子挠挠头,掰着指头数,“青儿、童童,还有阿娘、周伯伯……哎呀,总之好多人都知道呢!只是大人们都不进来,说这里的东西都是史君子的,还不准我们来,嘿嘿,不过我们总是偷偷来,只要不让他们发现就好。”
“是这样……”
这样好,这样好,这份希望,越多人知道越好,他承受再多的痛苦,也都值得。
故事于此戛然而止。
史艳文看着道人的背影,觉得道人总是云淡风轻不为世间纷扰所动的样子能让人心境平和,也不知道听没听懂。
道人站在船首,倾斜的船帆半遮半掩,那背影也就时隐时现,潮汐声在耳边震荡不已,却难以与道人轻缓的呼吸相抗衡。
他看的入神,谁知道人忽然回首,正好撞见那哑掉了光华的视线。
史艳文迎上他的目光,被那丝缕冰冷刺得一疼,可心上却是暖的,道人不曾向他要求或是交换什么,更不会如素还真一样隐隐希冀或渴望什么,他的付出单纯的几乎让史艳文心痛。
只不过是因为曾经的举手之劳,一个因为并非因他而造成的误差,便无所顾忌的付出一切,这般坦荡而不计较厉害。
他是史艳文在这个世界迄今为止所遇见的,唯一一个倾尽全力帮助他而绝不会隐瞒和伤害的人。可史艳文也知道,这里面也有自己这种放任而依赖的推波助澜,因为无所依靠,所以有人愿意无所求的付出,便将所有信任都压在了他的身上。
史艳文不信任素还真,却无比信赖着道人。
“弦首,”海风吹得眼涩,史艳文看着道人冷峻眉目的眼睛却眨都不眨,“你为什么要帮艳文呢?”
道人古井无波,“道家之变,苍,该当尽力。”
“可聚魂庄,并非苦境之人。”
“无妨。”
道人的回答总是简洁,却总教人无话可说。
史艳文闭了下眼睛,再睁眼,道人已经盘坐在旁,于是史艳文又问,“弦首,素还真是个怎样的人?”
道人望着海平面的视线微微一转,好似史艳文问了不该问的问题,道人深深看着他,“他是你可以托付信任的人。”
托付?
史艳文笑而不语,半晌又道,“艳文昨日深思,才觉自来此地,除却在聚魂庄之时除外,无一不在素还真的目光之下。翠环山,推松岩,露水三千,不动城,甚至与我分开时,他都在艳文身上留有神识,可艳文不喜欢这种感觉。”
道人微微蹙眉,他的确没想到素还真会做到这个地步,可史艳文此时提出,在这个节骨眼上提出,就有些别扭的味道了,他让道人想起昔日在外受了委屈回来诉苦的师弟。
“……你想离开他?”
“不,”史艳文极快地否定了,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我只是觉得,他很奇怪。”
“何意?”
“他似在瞒我,可又处处给我留了破绽,既不像吊人胃口也不像虚晃迷惑,就如同不经意间传达试探,用……各种方式,根本不担心我会抽丝剥茧察觉。”
道人又一次看向史艳文,他说的这般理所当然,却没发现自己诸多推论都指向了一个结论,一个有趣的结论。
大概类似于齐心合力,瓮中捉鳖。
史艳文没注意到道人的古怪,不过是将心里一直藏着的感觉说了出来,十分轻松,而后叹道,“可他既有苦难言,又何必要透漏出这些消息给我呢?自寻烦恼。”
“……”道人踌躇了一下,“艳文,你可知鱼饵何用?”
“自然是用来——”
钓鱼的。
史艳文看着海面的神色似乎僵了一下,脸色变化得极好看,刹如晚霞飞过,绯红过耳,他想起屈世途的旁敲侧击,又想起乱世狂刀的直言不讳,更想起其他人初见他时的意味深长……
史艳文狠狠抽了下嘴角,避过道人深藏不漏的视线,觉得自己好像与人争辩了数十百回,耳根子热得烫手。
“然后,”素还真每回想起这里就会摇头,用怀念的语气诉说着回忆送给他的意外惊喜,“他便在那桃树下睡着了,那孩子就躺在他怀里,揪着发带,怀里还抱着没啃完的桃子,他也像个孩子,只是大得多罢了。”
屈世途摊开纸墨,听完好像也看到了那画面,白衣青丝,青年稚子迎着绯红晚霞浅笑轻眠,趟过遍野繁花才能靠近那个温润的君子,那画面一定是美的,不由莞尔,“你可唤醒他了?”
“若他怀中没有那个孩子,素某怎舍得叫醒他?”
那孩子的父母寻来,时间已晚,总不能将人扣在那儿陪史艳文。
“那史艳文可说了什么?”
端砚如山,滴砚筹玉,素还真在砚台中滴入清水,左手执起墨条,研墨之时润物无声,不急不缓,好像研墨这件事夺去了他所有的心神,心无旁骛般,可一听屈世途问这句话,手便停了停,闭目想了许久“他说……”
——艳文其实并未睡着,你刚刚,是在看我吗?
“可惜,这样一个风华艳艳的聪明之人,偏偏对自己的事情无比迟钝,”屈世途竖起眼睛瞪着他,“你说他是真的迟钝,还是假的迟钝?”
素还真被他逗乐了,笑道,“既真,也假。你们也太心急了。”
“欸欸欸,话可不能乱说啊,我们只是帮凶,你才是主谋。”
“素某只是说让你们帮我将人留下,照顾好便可,谁想你们会多思至此?”
“说的好像反对过一样。”屈世途白他一眼。
“耶,素某只是没有反对,没反对,便不代表同意。”
“强词夺理,我啊,也不与你争,就看到时你如何与他辩解便是,若将人气走,可不叫人失望?”说罢瞄了一眼他的砚台,“你这墨汁都该溢出来了,到底要写什么?”
“遗……一封长信罢了。”
屈世途深吸口气,从还没坐热的椅子上站起来,“狂刀也快与崇真三誓进行接触了,至于史艳文,有谈无欲与弦首策应,想来不会有大问题,我先发信给齐天变,给你找个背人的下手。”
“好。”
屈世途说完即走,素还真抬头不语,又在他即将踏出门口时突然出声,“好友。”
屈世途回头,端坐桌案的人笑得比以往更灿烂光明,像是要拼尽一己之力照亮黑暗,短暂静默又悄然抬起的眼皮莫名给人沉重的错觉,屈世途无端紧张,“怎么了?”
素还真安抚性地抬了抬手,“这段日子,辛苦你了。”
“啊?啊……”屈世途呆了下,而后反应过来,想是素还真在心疼他呢,不禁挑眉,“若真觉得我辛苦,不如赶紧请个人回来替我分担如何?”
素还真哑然失笑,哪有那么容易的事,那人心有芥蒂,人请来了,心也会整日思念着家乡,“此事,容后再说吧。”
“随你,反正来日悠长,不差这几日。”
“是啊。”
这句“是啊”带着无可言说的惆怅,让屈世途忍不住离开的脚步再次停了下来,迟疑问略显迟疑,“你……是不是还有什么话想说?”
素还真最后看他一眼,提笔低眉,“此行另有要事,时间或许相当漫长,先前我曾给你留给一封信以备不时之需,这第二封信,留给艳文。”
砰!
动作又顿,素还真叹息一声,默默另换了张纸。
摔门后,那方是长久的沉默,及至逐渐不稳的呼吸。
屈世途瞪着他,欲训斥、抱怨的话到了嘴边又吐不出来,手指却冷的发抖,心在抽搐与挣扎。阻止么?做不到。劝解么?太多余。
这世上何种牵绊能让这个人再多一点以己为重呢?究竟要求索到哪种地步他才肯缓缓步伐?
仿佛是嫌弃那人莲冠上晃动的璎珞太花眼,或是这不知发生过多少次甚至以后还会发生的离别场景又勾起了心底不愿想起的记忆,落寞的至交移开了视线,吱呀一声打开摇摇欲坠的木门,声音忽然沙哑了起来,“那封信……就要派上用场了么?”
素还真既不点头也不摇头,“你我都该有这洋的准备,只是……若生意外,总需有个应急之策。”
“那史艳文呢?”
“他会明白的。”
“他要怎样明白?”屈世途想起那人湛蓝的双眸,时而如莲藕般苍白的脸色,还有那虽然柔和却透着三分犹疑的目光,“他若是记起,必然回来质问,谁能解释清楚那件事?除了你谁知道细节?难道你要让我们告诉他,‘他为了救你,所以杀了你?为了怕你入魔,所以封印你的记忆?还是因为你已经被素还真杀死了,所以早已回不去了!’”
“……”精美的羊毫在手中颤抖,墨色如泪坠落,一滴,两滴,将那个放在心上的“艳”字埋没。
屈世途往前走了两步,衰白的鬓发随风而落,“他会怎么想?素还真,一封信就像将所有事情解释清楚,投机取巧也不该是这样轻易!‘他会明白的’?你这样……与聚魂庄又有何异?”
“……”
“这是你们的事,不是我的。我不管这件事,也不收这封信,要解释,你自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