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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磬声下忽闻霹雳,因缘已随经行去。
义理隔阂,洞然冰释。
偏他逼匝的紧,竟忘了当初埋下的祸根。
史艳文死了。
红莲业火将他活生生烧死,连灵魂都被献祭而出。
这是报应,是聚魂庄数百年失德的报应,却全被史艳文承受了。
作恶多端者,必不得好死。
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当最后的一批人进了屋内时,史艳文的身外已经被火红覆盖,一动不动。黑影也以为他死了,才一进去就将人踢开,远远的抛在了房梁之下。
可是房里有很多人,他们不想靠近史艳文,就如同在那个暗无天日的洞穴里,有人惊慌避开,有人一挥手将他扔的更远。
谈无欲心里无端升起了深深的愤怒,可还是小心翼翼的掩藏着。
阵法的光芒越来越强,小屋险些就要被挤爆了,人们深处巨大的惊喜,没有人注意这个不起眼的小角落。谈无欲沉着脸,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人带走,还有避开这些鬼魅,实在是不可能,何况还需在逆转阵法。
这本该是史艳文该做的事——逆转阵法,融合建木,以业火赎罪,然后打开缺口,逃出生天。
他无可奈何地看向那具皮肤决裂的尸体,几欲跳下房梁,无论如何,至少如弦首所说,要将尸体带回去。
史艳文眼皮却在这时动了,像蝴蝶老化时最后扇动了一下羽翼,而后再无动作。
谈无欲愣了愣,目不转睛盯着下方,史艳文躺倒的位置正好位于他的身下,身旁三尺空无一人,反而比方才还要安全。他紧盯着那张被烧的面目全非的脸,心里无比紧张,大气也不敢出,他不相信有人在这种情况下还能有生机,可又觉得素还真看重的人说不定会出现奇迹呢?
矛盾不能自已,只好等待。
只是等了很久,他都再没看到史艳文有其他动作,仿佛方才所见只是眼花。
若有似无的期待终将湮灭,谈无欲无声叹息,一只脚已经从房梁上松开,耳边众人的欢呼和激动忽然一滞,惊恐的声音既凄厉又刺耳。
“不、不对!不对!这阵法转动的方向变了!”
“前辈……”史艳文赫然睁开眼,瞳孔算不得清明,“出口……在你背后……”
他的声音是那样微弱,可在这诡异的寂静里,还是叫他听见了,也叫别人听见了。
黑影霍然转头,挤压在一起的几个失神的老人孩子被扫开,话不多说,伸手如电光激射而来!他离得很近,却有人比他更近。
谈无欲直接落在地上,伸手捞起奄奄一息的人,背后却暴露在黑影的面前。
没有人想到这里竟还留了个人,他出现的这样安静而毫无征兆,这半路杀出的程咬金让所有人都红了眼!甚至都不再注意自身转瞬即逝的萎靡,更没有注意到天空阵法里重新悄然出现的业火!
“放下他!”
“把史艳文留下!”
“该死的!杀了他!”
“杀了他们!”
谈无欲头皮发麻,抱起史艳文往上一跳,木屋不高,抬脚就可以出去,但就在他接近房梁的瞬间,一只手死死拉住了他的右足!紧接着,第二只手,第三只手……
蜂拥的戾气冲破心防,逼的他脸色发白,整个人不由自主停了一息。
致命的一息!
史艳文的手臂被人抓住了。
他们就像两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人,被无数恶鬼嫉妒而怨恨着,拼尽全力往下拉。不管什么建木精华,不管什么生存回家,他们要死,这两人也不能活!
情势危急,谈无欲手忙脚乱间心下一横,将怀中的人往上一抛,而自己却整个人被往下拖了去。他回头望了一眼,那一双双怨毒的眼光像要把他生吞活剥了似的,腐烂挥舞的手臂在嘶嚎着,附着在老庄主身上的黑影更是一声咆哮,“我们要死!你们也别想逃!给我死!死!!死!!!”
还未正脸相见,他们就已经是深仇大恨了么?
眼见整个人都要坠入下方时,谈无欲的手臂忽然被人抓住,他恍惚间艰难抬头,半个身体已经被拉出了房顶。
触感是让人惊心的焦枯,力道却是出乎意料的大,伴着近乎窒息的痛呼,谈无欲还未看清,这个人便被拉离了房顶,不想下一刻,又是往下趔趄。
“前辈……借剑一用……”
史艳文已经看不清东西了,瞳孔呈现涣散的黯淡,却毫不犹豫抽出了谈无欲的剑,向着右手腕咬牙削去!
“史艳文!”
谈无欲没想到他这般干脆,意识不清下还能如此利落,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好在他也没浪费这大好良机,沉重地看了眼屋中倒成一堆带着癫狂颜色挣扎不休的尸体,黑影就要脱离冲出!
他将史艳文死命攥住,一飞而起,黑影嚎叫咒骂着冒出木屋。
当两人脚步离开屋檐的刹那,天空逆转之阵轰然降下,像个偌大的盖子,将黑影压的变形,凶相毕现,十分狰狞。
摇摇欲坠的木屋,蓦然爆炸,业火以黄河奔腾之势,整个聚魂庄,燎原如火海!
“不!不!!史艳文!”
“救我……”
“放我出去!史艳文!你会后悔的!”
“没有我们!你休想找到……”
“救救我们啊!”
阵法再次一转,呐喊惊恐的声音陡然停滞,好像心脏被人齐齐抓住,无比沉重,而后,是更惊悚的哭喊……
两人落在一旁树上,谈无欲深喘了好几下,那震天的哭喊声缓慢入耳,被阵法压下的深坑旁,数不清的手想伸出,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同那身上的黑影一样,飞灰烟灭。
他愣了很久,很久,很久才长吐口气。
“谈无欲!”道人化光飞来,落在他面前,冷着脸道,“素还真应给你拿了药,先给他服下。”
“……不必了。”史艳文虚睁着眼道。
道人身上的气压几乎可以凝成寒冰,“先给他服下,我再为他凝魂。”
道人在生气,史艳文何尝没有发现,可他倔强的很,望着天际不知何时出现的晨曦,听着耳边诅咒哀求的哭喊,一点力气都不想使了,“弦首,艳文已经……想起来了,你不必……救一个已死之人……让我……回家吧……”
听说不动城要进来“新的刀猿剑狼”,皓月光很不开心。
少年人的心思,史艳文自然知道,无非就是心生嫉妒,又担心被人遗忘,过段时间自己也就想通了。他无心安慰,就歪在椅子上听他唠叨,到原无乡替他换药时,也分不出心来应付,倒给人一种萎靡不振不愿搭理的错觉。
不过,史艳文想,他的确是不怎么想说话。
玉制的毛笔在砚台上敲了又敲,很有规律,聊以度过心烦的方法好像也没有什么作用,反而将静默的气氛变得很紧绷。
他已经等的快要失去耐心了,若等到弦首和谈无欲从岛上回来,到时候只怕是想走都走不了了。
踌躇片刻,史艳文飞身上了城墙,城下两堆土丘有些扎眼,他只扫了一眼,目光便投向了远方。城中之人目下正值悲伤,各自在外执行任务,大概也不会有人想来打扰他。
除了皓月光。
“前辈,你又在等他。”
史艳文望着天上的圆月,聚魂庄那日的大火把日光都烧了起来,模糊的月影却始终清冷,它倒是纤尘不染,总是高高在上。
“前辈!”
“我听见了,”史艳文伸手抚过头发,不过是断了头发而已,好像也没什么值得挂心的,偏他就觉得无所适从,好像有什么东西随着这头发一起断了,“有事?”
皓月光摸摸鼻头,“我以为前辈又和两天前那样失了魂。”
“……”
见史艳文不说话,皓月光突然有些手足无措,他一直以为那日的异样是因他而起,此刻更是将误会加深,坐立不安地绕着史艳文逡巡,“前辈是不是觉得我话很多?”
史艳文又沉默了一下,轻合双眼,“不会,艳文只是觉得月色不错,有些入迷罢了。”
“……明明就在等人。”皓月光嘟囔着。
史艳文眼帘微抬,长袖在少年面前一扫而过,干净素雅的发带随风飘动,“皓月光,帮艳文一个忙,好吗?”
皓月光眼睛一亮,仿佛还是那个生机勃勃的孩子,神采飞扬,“晚辈一定不惜一切代价办到!”
“不惜一切代价?”史艳文面色平静地看着他,眉峰挂着凉意。
“我的意思是,量力而行,”皓月光憋了口气,立正站直,连拍胸脯以作保证,“绝对是量力而行!”
史艳文又看他许久,直到那张稚嫩的脸挂不住了才缓了脸色,绕过魂魄,慢慢踏下台阶。
按说灵魂该是不会有窒息感的,但皓月光刺客却长舒口气,有些后怕,史艳文身上的压力就像专门克他似的,让他浑身都紧张了起来。等人走了许久,皓月光才反应过来史艳文说了什么。
“你说的没错,不惜一切代价……今晚,不准进麒麟宫。”
果然,皓月光一愣之后满脸沮丧,是嫌他吵闹了吧。
……
素还真在山下便看见了史艳文,不比两日前在殿中的狼狈,他此刻站在那里,剑眉入鬓,待答不理的孤傲样子比记忆中又不一样了。
有趣。
只是他没想到自己悠悠然踏入麒麟宫,迎接他的却是长久的冷漠,甚至有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火药味。
气氛冷到尴尬,史艳文并未将目光投注到他身上,而是站在琴台边,背对着他,也不知在思考什么。素还真对那背影挑挑眉,他的怀中还放着这人的发带,那应该是他的,只是旧了很多。
他们两人的关系,应该颇为耐人寻味,或者,他想起那个喳喳不停的齐天变,应该比耐人寻味明显一点点。
良久,还是他先开了话头,挑了句无甚错漏可挑剔怀疑的来开场,“你,身体可还好?”
史艳文皱眉,方从回忆里惊醒的模样,他微微侧头,鬓发沾了夜雾贴着下颌,勾画出的轮廓十分较好清澈,且似乎,比记忆里要年轻点?
“我……”史艳文停了停,将声音里的压抑去除,觉得自己的腿脚都是僵硬的,数十年没说过话一样生涩,“我在等你。”
素还真盯着他静如处子的侧脸,牵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等我做什么?”
史艳文抿了抿唇,这动作出卖了他粉饰的平和表象,那起伏的情绪几乎要冲破胸膛,指甲深深陷入了手心,“你不知道我要做什么吗?”
“……”这就麻烦了呀,素还真眼中闪过幽光,思索着对策上前,犹豫了一下,忽然搂住了他的腰。史艳文呼吸骤急,可又马上缓了下去,终究未做任何反抗,乖乖跌入他怀中,“你干什么!”
“生气了?”素还真轻笑,带着他坐到了琴台的矮椅上,心疼地轻抚着那手背的伤口,“不过是回来晚些,何必气成这样?”
蓝色眼眸似海残留着孤岛的暗火,史艳文觉得手脚都在发寒,事到如今,他还要瞒他!
素还真这次却没有察觉他愈加放大的怒气,反而似笑非笑地说了句,“你的头发怎么了?”
史艳文的眼神越来越冷,如覆寒冰,“断就断了,有何可惜!”
素还真这下惊讶了,总觉得自己或许哪里猜错了,史艳文的态度让他觉得有些奇怪,可他面上还是若无其事,摩挲着手背的动作没有半分停顿,含糊其辞,“往世不可追,自然是断了好。”
这话没有什么错处。
这话原没有什么错处。
却不该放在史艳文身上,也不该以这种漫不经心的态度讲出,史艳文目光陌生,好似第一次认识抱着自己的人,他怎么能这样满不在乎?!
“放开!”
“嗯?”素还真动作一顿。
“我说放开!”史艳文猛地甩开他的手,挣扎着想抽身,那怒气再也掩饰不住了,“你别逼我动手。”
本以为这比月色还要好看的人很好说话,怎么和记忆里比起来完全不一样了,这般冰冷,实在是……让人不喜。
他要离开,素还真偏不让他离开,他不让人离开,史艳文自然不能挣脱,全盛时尚且如此,可况他如今有伤在身。
“动手?哈,你就是这么对待你的救命恩人的吗?”
史艳文才有了血色的脸庞再度发白,却是气的,又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怔怔地张开嘴,“你……你!”
自是无言以对。
“我可有说错?”素还真眯了眯眼,抬起史艳文的下巴打量,“还是,你心虚了?”
史艳文愣住了,眼珠动也不动,素还真眉眼间的兴味不似作假,与他料想全然不同。他没有错,可也不会如此理直气壮,拿着他的愤怒当作玩乐!如此的……轻蔑!
“素还真!”史艳文嘴唇轻颤,僵硬的身体忽然有些无力,“我不是在跟你说笑,请认真一点!”
“我很认真,”他垂下头,反剪着他的双手,亲吻那软软的唇角,倒也是和记忆里某个场景一模一样,通常喜欢这个动作的人控制欲都较为强烈,素还真对他的保护,倒也和控制差不多了,“若不是认真,我会这样做么?”
他想看史艳文更多的表情,当然怒气也不错,常人若被这么对待,一定是会勃然大怒的。
可史艳文不是这样,他气的狠了,温文尔雅的面庞就突然有了激烈而隐晦的杀气,多少还有些异样的惊艳,叫人移不开眼。
他很满意,若然素还真没有听见下面这句话的话。
“你真的是……素还真吗?”
轻薄的动作停住,素还真凝视着那双情绪驳杂的眼睛,愤怒有之,怀疑有之,失望有之。
“素还真……不会这么对我的。”
“这么笃定?”素还真笑了,眼神却蓦然犀利,像钢针一样钉入了他的身体,“你也不像史艳文。”
不像史艳文?史艳文气笑了,脸色却越来越白,”那你觉得史艳文应该是怎么样的?”
素还真挑眉,“该,更乖觉一点,才对。”
月光穿过琉璃瓦和金顶,映照在史艳文薄暮暗蓝的瞳眸里,他静静地说道,“你说真的,还是假的?”
那眼神让人不安,素还真暗暗皱眉,有什么情绪就要呼啸而出,马上被他狠狠压制,“相交数年,我又骗过你几次?”
“……”
“怎么?答不出来了?你果然——”
话还没说完,素还真被史艳文的表情骇住了。
那像是极度震惊而自然而然流露出的恐慌,史艳文先前的无力和失望也如过眼烟云,同那淡薄的怒意和杀意,全数,成了难以置信,钳制住的腕子猝不及防发出难以掌握的巨力!
素还真骨寒毛竖,下意识加重了力道,骨裂之声参差一响,史艳文压抑已久的内伤轰然爆发,鲜血溢出嘴角,就要开口……
眸中闪过一丝恼恨,素还真眼疾手快地捂住他的嘴,迅速扫了眼殿外,双目一闪,那两人高的数重殿门便重重合在了一起,却无任何声响传出。
碧色古琴被无情地扫到了地上,琴弦断裂的声音,如银瓶乍裂,颤声方响即断,消瘦的身体代替古琴被按在了桌台上,温朗的素音倏然变调,极为阴沉。
“创罪者败的不冤,看来这仇,还得我替他报。素还真看上的人……哈,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