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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去山林徒梦想,雨馀钟鼓更清新。
未老已至山林,方不负韶华。
钟鼓作响于雨后,更兼空山静林,放得清新。
“史君子,你的请求,温皇做到了。”
“……温皇先生,未免太认真了。”
“噫,神蛊温皇,一向以诚待人啊。”
只是下个棋而已,史艳文强笑道:“……多谢。”
谢毕,史艳文又忍不住走神,从地面蔓延到墙上的长长裂口,那一举将房子劈成两半的气势可不是光用切磋可以解释的,史艳文不由得往素还真身边挪了一步,问:“不知艳文是否有幸知道事情何以发展至此?”
素还真苦笑,看着被一分为二的地面有些无奈:“只是意外。”
史艳文挑眉,有些不可置信道:“你输了?”
“没输。”
史艳文默了默,又看向神蛊温皇:“温皇先生……”
神蛊温皇似笑非笑,道:“听起来,史君子好似觉得温皇一定会输?”
此言危险。
史艳文巧妙地绕过这个话题:“艳文若作如此想,又怎么拜托先生为我争一口气呢?”
“哈,”神蛊温皇也不说破,笑道,“不过是一点助兴节目而已。”
史艳文有些迷惑,这两人的说辞显然对不上号,一个无意一个有心,不过看起来还算和平……吧。
神蛊温皇看着他徘徊不定的样子,从唯一完好的桌子上拿起扇子,道:“既然史君子已然平安,温皇便就回还珠楼了。”
“且慢,”史艳文忙挽留道,“温皇先生,过几日或许是小儿大婚,温皇先生何不留下做个见证,到时候,说不定赤羽先生也会到来。”
“哦?”
史艳文颔首,蓝眸充溢真诚,道:“温皇先生,难得清闲,何不享一享俗世欢乐?”
这嘛……
也不是不行。
“既然主人家倾力像邀,温皇焉有拒绝之理?”他看了眼素还真,“想必当日众人齐聚,定会格外令人印象深刻。”
接下来,便是收拾这场残局。
将人请出后院,史艳文有些无奈,叹道:“这是怎么回事?”
“是意外,”素还真还是不改口,带他去看棋盘,将人按在自己的位置,自己则站在他身后,“而且是十分凶险的意外。”
史艳文多少早有预料,但看了棋盘完全混乱的走势,还是忍不住惊讶,忍着好奇揣摩,忽然指着一子道:“这一子虽然活了大龙,但对后势毫无利处,十分勉强才挽回局势,落个平手……真是你下的?”
素还真点头。
史艳文微眯了眼睛,如实评价:“很臭的一步棋。”
“这就是那个意外了。”素还真低笑,将那一子挑了出来。
“怎么回事?”史艳文意味深长道,“素贤人总不可能是为让子。”
素还真忍俊不禁,将那一子放在史艳文手中:“此子若让,素某怕是要后悔不迭,当真是意外。神蛊温皇此人,棋局变幻莫测,心机同样让素某不得不谨慎,故须小心应对,哪知……”
史艳文侧身,仰头看他:“哪知什么?”
“哪知……”素还真故意顿了顿,慢慢低头,贴近他的脸,“他突然问我……”
史艳文忽然呆住了。
……
“让你去试探,不是让你去比剑!”藏镜人瞪他一眼,“结果如何?”
神蛊温皇不紧不慢道:“温皇不得不说,遇上素还真此人,史君子纯正心肠,怕是难有防御之力。”
藏镜人冷笑道:“还有呢?”
“还有什么?”神蛊温皇微笑。
“别跟我卖关子!神蛊温皇!”
“哎呀,好友何必急躁?”神蛊温皇看向地面的泥人,“在下不是已经问了?”
“问了?”
“问了。”
“……怎么问的?”
“温皇以诚待人,自然直言不讳。”
藏镜人脸登时拉黑,咬牙愤懑道:“神、蛊、温、皇!”
神蛊温皇怡然不惧,道:“好友啊,这种事情,直接问的效果,不是比旁敲侧击,更能看出一个人的真心吗?”
藏镜人阴沉地看他许久,霍然转身,冷冷问:“他怎么说?”
“他说……”
藏镜人耐着性子等答案。
神蛊温皇慢慢摇动羽扇。
藏镜人眉角一跳,逼近发怒的前兆。
神蛊温皇开了口:“‘这句话,当然要第一个和艳文说,才有意义。’”
“……神蛊温皇!!”
藏镜人终于忍不住怒火了,抡起盾牌就要砸下,却再次被神蛊温皇的话将怒火逼了回去。
“说起来,”神蛊温皇眨了下眼睛,“好友脚边的泥人,似乎与莫权十分相似。”
藏镜人的手已经在发抖了,
神蛊温皇淡然笑容中似有得意蔓延,他硬生生被藏镜人从还珠楼“请来”,总要收些回礼。
砰!
盾牌落地。
藏镜人仰天大喝:“皓月光!给我出来!”
方才缓过来的史仗义闻言,幸灾乐祸道:“嘿,有好戏看了,”言罢,他回头,对一种兄弟姐妹挑眉,“瞧一个?”
众人:“……”
那厢,史艳文挣脱了素还真的双手,尴尬道:“艳文去看看他们。”
素还真却伸手将他拉了回来,道:“等会再去……”
卖面糊糊的中年人今天准备了很多泥人,有金刀跨马的将军,有温婉可人的女儿,有淮扬树上的小鸟,有大漠翱翔的雄鹰,有深埋心底的稚儿,有放纵天涯的幽魂,还有那两个伶俐可爱的娃娃。
特地从深宅大院里拿出来两顶虎头帽,还有两只竹蜻蜓,他还准备了上好的酱料,切好了佐料,磨好了面,连夜熬了一锅大骨汤,他想两个娃娃太瘦了,胖点好看。
他准备了这么多,还是觉得不够,又从金库里拿了把福泽玉,用刀断成两截。
这玉本是他儿子的,就这样给两个不认识的娃娃原本还觉得有点太草率,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冲动,但一想起两个娃娃的脸,又觉得没什么关系了。
他那儿子,活着的机会太渺茫了。
终于备齐了所有东西,他就端坐在草市末尾的地方,等着皓月光带他们过来玩。
他等来的不是皓月光,而是俏如来。
福泽玉落在地上,他忙从地上捡起来,用袖子擦得干干净净,攥在手心,冷汗浸湿了后背。
他怀抱着一丝希望,还想见见自己的儿子,所以他是怕死的,若不怕死,他不会自废经脉躲去阴域,又千难万苦地逃出来,隐姓埋名藏在正气山庄周围。
俏如来看出他的紧张,为他那强自镇定却又有些绝望的表情动容,看他蹒跚自地面翻出两块断玉紧紧护住,沉声问他:“你是来杀我的吗?”
“你在害怕,”俏如来不动声色,“既然害怕,为什么要出现在这里,你想做什么?莫权。”
“我没想做什么,”莫权红着眼睛,梗着脖子维持住那点微薄的傲气,“我只是想……史君子神通广大,也许他可以生还……他要是生还,我就可以知道……九儿的消息,九儿……才十五岁,我没其他意思……”
“十五岁,”俏如来垂下眸子,“俏如来记得当日被你骗进禁制山中的人中,还有个未足月的婴儿。”
莫权深深垂下来头:“我当时魔怔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权力,它是可以吞噬人心的毒药啊……”
可笑的是,他叫莫权。
莫要执着于权力,这个名字的含义,到了后半生,他才明白过来,幡然醒悟时,他已失去了最重要的亲人。
世俗的孽障,总是数不胜数。
俏如来叹息:“随我来吧,爹亲,要见你。”
他顿了顿,又道:“那两块玉,是要给阿大阿小的?你……很喜欢他们吗?”
莫权身体猛震,连道:“抱歉,我不会再靠近他们了。”
“没关系,”俏如来竟不忍心看他这个模样,侧头道,“他们,本就是你的嫡系血亲。”
……
藏镜人下的定义是,此僚有鬼。
雪山银燕表示附议,并对略显犹豫的皓月光报以不认同的怒视。
史仗义倒是和神蛊温皇一样,把自己当成局外人。
史艳文看着两个眼神清澈的娃娃,对素还真说:“说实话,艳文有点后悔了。”
“你不是后悔,是气不过,”素还真握住他的手,“没道理,父亲犯下的过错,要让子女承担,更没道理,那么多条性命,连转世轮回的机会都得不到,最没道理的是,这一切,竟是要‘史艳文’来动手。”
史艳文闭眼:“这一切,就要了结了。”
素还真柔了神色:“这次,素某会陪你。”
俏如来带人上来时,正气山庄里大多数人都避开了,只有忆无心带着两个孩子在门口等候,见人上来,两个孩子先扑到了莫权怀中:“伯伯,你怎么来了啊?”
莫权欣喜地抱住他们,又唯恐耽误了俏如来的时间,下意识看了两眼,俏如来却并不着急。莫权由是宽心,将福泽玉掏出来,戴在两个娃娃脖子上,道:“今天伯伯没有带泥人过来,不过带了这个。”
“咦?有个‘福’字。”
“我这里也有个‘泽’!”
“这是伯伯的收藏,十分珍贵,只给好孩子的,”莫权心里又酸又苦,“你们收好。”
阿大阿小看了对方一眼,道:“可是,爹亲说不能随便拿别人的东西……而且我们没有回礼。”
莫权被那句“爹亲”刺痛,几乎热泪盈眶,声音都乱了:“没关系的,我认识你们爹亲……我认识他,他也是个好孩子……好孩子。”
阿小惊讶:“伯伯你认识他?那他现在在哪里啊?怎么都不来接我们?他再不来,我们要生气了!”
阿大却伸手,在莫权脸上一抹:“伯伯,你脸上有水,喏!”
那不是水,是泪,是血。
“哈哈哈……”
莫权失声笑了出来。
那个瞬间,好像有什么东西坍塌崩溃,压碎了他的脊梁,他紧紧闭着眼,悲痛欲绝地佝偻着身体,抹干眼泪,抬头对俏如来嘶哑道:“走吧。”
俏如来对忆无心示意:“带阿大阿小去吃点东西吧,今天,或许要很晚才能用膳了。”
忆无心点头,看了看里面,道:“俏如来大哥,大伯说,你把人送进去后,先在门外听一听,不必着急离开,他也许有些事需要你办。”
“好,你去吧。”
史艳文并没有刻意避开众人,但留在房内的只有素还真而已。
素还真给他倒了杯热茶,茶很苦,苦到心底就成了甜,只有素还真知道,史艳文其实并没有太过介怀,十年纠葛,两年思考,道九之死,史艳文着实是累得不想再同莫权发作。
只有一句话想问问他。
“请。”俏如来在门外道。
史艳文听见了那粗重不堪脚步声,他走得极慢,左脚与右脚落步时还有不一致的停顿,听这声音,倒像五六十岁的平凡老翁,史艳文待客般接待了他。。
莫权在门口看他许久,才抬脚走了进来,不知是不是站得太久,方一进门就险些踉跄跪倒,还是素还真扶了他一把。
莫权呆呆地看着素还真,他对素还真的印象很深,若不是这个人,他当初的计划可说是天衣无缝的。他还曾以为素还真是受别人指使,可以来破坏他计划之人,而他贪图便利,才放弃了让自己的人陪史艳文进阴域。
哪怕后来俏如来戳穿他的计划,甚至同志反目临阵脱逃时,他最恨的人还是素还真,而从没想过自己为争权夺利所犯下的一切错误才是最大的推手。
到了现在,莫权看透了权力的毒,和不正当争权的害,却始终没想出素还真这个人究竟属于哪一方。
原来,他是史艳文的保护者吗?
史艳文也在想。
他在想当日禁制山里的自相残杀,想自己无能为力的悲愤,想在荒岛上的追杀哭喊,想道九最后的请求……
然后发现自己还是不能完全平静。
不刻后,史艳文喝下冰冷的茶,道:“艳文当初想,布下这一切的人,该是怎样的铁石心肠,后来抹杀聚魂庄的时候,恢复记忆,才想起来,史艳文原是比你还要铁石心肠的人。”
莫权张了张嘴,怔怔道:“他们,都死了吗?”
“都死了,”史艳文起身从书架上拿出一个骨灰盒,“包括道九。”
“道九……”
“他说,他不记得自己原来的名字,艳文却知道,他还记得,若不记得,便不会死……可否告诉艳文,他本名为何?”
暗沉的骨灰盒装着这世间最贵重的东西,也装着这世间最无关紧要的东西,莫权颤着手臂将骨灰盒搂紧怀里,叫了一声,像是瞬间苍老,灰败的死气蔓延全身。
“那孩子……他叫莫九,是我亲自教他写下的名字。莫九,长长久久啊,哈哈……九儿……”
道九,莫九。
年迈的啜泣不断响起,这饱含痛苦与后悔的哭声,艰难地发自于灵魂,那些令人唏嘘的算计和曾经带来的不平静,好像眨眼间就变得淡薄了。
罢了,罢了。
他已受到了此生最重的惩罚,没必要再说什么了。
素还真轻轻握了握他的手,史艳文抿了抿唇,没说什么。
莫权其实并不老,他只有四十多岁,正是壮年,若不是功体尽废,若不是声名狼藉,他还可以在外面闯出一片天地。可他现在不行了,他抱着冰冷的骨灰盒,放声悲泣,觉得自己的一生那么苍白,觉得将来没有半点希望,生不如死……
许久,莫权的声音已经哑不可闻时,史艳文再度开口,他道:“道九还有两个孩子,他费尽心力就是为了将两个孩子送到你身边,你要放弃他们吗?”
莫权惶然抬头。
史艳文继续道:“阿大阿小只是小名,他说孩子的名字,由你来取。”
“……”
“他跟艳文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让我问你‘上善若水,你都忘了吗’?”
“那两个孩子……”
“他为你受了几百年的流浪,你是他的父亲,于情于理,都该为他护好两个孩子,”史艳文站起身,淡然垂眸,“私逃出阴域,你已无再次回去的机会,道域之中流言四起,对他们幼年不利,若你愿意,可将他们带回你现在住的地方,正气山庄在一日,自会给你一日庇护。”
莫权嘴角轻颤,不敢置信道:“你要……保护我们?你……不恨我吗?”
素还真摇摇头,拉起史艳文的手,史艳文看了看他,心里忽然踏实了不少,他看向莫权,沉声道:“余生你将在悔恨中度过,艳文能够平安归来,算来并无损失,甚至因祸得福,遇见了……很重要的人。聚魂庄那些人才是受害者,我不会恨你,不过……艳文也不会无条件对你提供保护。”
莫权愣了好久才站起身,他退后一步,深深弯腰,直垂入地。
“史君子请说,莫权无所不从!”
史艳文默了默,上前将他扶起,道:“起来吧,这件事……过去了。艳文想问的是禁制山的阵法,你既能给道九方便,想必对其阵法应当十分了解才对。”
“是,”莫权目露惆怅,“为了换得九儿安全,那里面的阵法,我都一一研究过。”
“当日禁制山阵法,本为净化阴魅,以建木自燃发动,艳文妄自揣测,是否是因为……阵法覆盖范围太多,所以才需灵力更为鼎盛的祭品?”
“确实如此。”
“那若是范围缩小至一两人,所需祭品如何?”
莫权沉思片刻,道:“至建木灵力之百分之一即可,但这百分之一,也很难得。”
有用便好。
史艳文看向素还真,素还真从怀中拿出了自己的阵图,史艳文直接将它递给了莫权:“阁下曾为道域高层,险些统领道域,又研究过禁制山阵法,在九界阵法造诣上想必无人能出左右,我想问你是否能将此阵融入阵法中心?去粗取精?”
莫权打开阵图后愣了愣,蓦地反应过来:“这便是你们当初消失之关键?”
“然。”
莫权又看许久,眉关紧锁,渐有难色,史艳文越加紧张,素还真在旁拍拍他的肩膀,终是安慰下来:“别担心,大不了,我还能取出净莲。”
“不一样,”史艳文道,“要带走皓月光,不难,但若从此天涯两隔再无交通,艳文始终不能放心,我在想……”
素还真瞬间明白过来:“你想一石二鸟?”
既解了两界沟通之困难,还可以给他们一道保命之法,以缓临危救援不及。
“是,”史艳文叹口气,“虽然知道这很难,但若真能成功,不仅精忠他们受益,也许,苦境那边也是一样。”
试想,若是两方任何一方遇见围杀困绞无处可逃时,发动此阵,十之八九可以逃出生天,岂非大好?
“弱成,自然不错,但是……”
是否能成?
“此阵,”莫权揉揉眉心,“很难成。”
史艳文心里一沉。
莫权接着又道:“起码需要半年时间才能研究出来。”
史艳文:“……”
素还真:“……”
莫权咽了口口水:“这是唯一的方法,而且还要一个你们所说的那个世界的人来试验方知效果,最后还要两个接触过那个世界阵法的人帮忙。虽然方法比较死板,但是——”
“可以。”史艳文终于发现莫权和道九的相似之处了。
素还真心照不宣,带着史艳文走出屋里时,对候在一旁的俏如来道:“精忠,你听明白了吗?”
俏如来脸上露出一丝笑容,看了看史艳文避开的侧脸,顿了顿,道:“前辈,俏如来听明白了。”
“那就好。”素还真按按他的肩膀,拉着史艳文,从相反方向离开。
等了半晌,莫权也对俏如来点头,抱着骨灰盒,前去寻找两个孩子。
俏如来往素还真离开的方向走去。
停在后院前。
隐约听见沉闷的长叹,以及被压抑得微乎其微一声悲恸哭音,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放肆得很。
至少,俏如来从未见过史艳文哭的。
“终于,结束了。”史艳文道。
“嗯,”素还真静静抱着他,嘴角轻扬,“终于结束了。”
十二年的恩恩怨怨,终于彻底结束了。
真好。
俏如来单单听了这一句,就忍不住红了眼眶,史艳文虽然轻描淡写的说着“十二年”,可是十二年……是很长的。
爹亲一定过得很苦,好在,有人陪着他……
他转身。
看见了擦着泪花的雪山银燕,以及满脸无所谓的史仗义,又笑了起来。
是啊,那些恩恩怨怨,终于彻底结束了。
真好。
而前院内,神蛊温皇摇着羽扇,又开始在藏镜人面前晃荡。
“……还有什么坏消息,你可以一次性说完!”
“欸,”神蛊温皇无辜道,“温皇这次可是有好消息啊。”
“哼。”
“史艳文要找的人,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