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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演员坐了下来,侧对徐冲。她收在膝盖上的手忍不住颤抖,她突然就高声道:“徐警官!”或许是觉得自己反应太过激了,她偏过头静默一下才低下声音说道,“你不要说笑了……”
她的眼睛直直看着地下,那里很干净,并没有什么灰尘。但她记得分明,几天前,就在这个地方,她的丈夫打破了她的头。想到被打破头的痛与过去自己承受的种种,她便无法克制住自己对那个男人的恨——但或许现在不该叫他是丈夫了,因为他已经死了。想到这里,她眼中的恨意又迅速褪去。
她慢慢偏过头去看徐冲,语气舒缓道:“万事都讲究一个证据。不要以为你是警察,就可以随便定人的罪。”
跟她对戏的人大概也和林云泽一般,对剧本很是熟悉,把每个标点符号都记得无比清楚,几乎没什么犹豫的,他就说出了下一句:“这些是我在烧掉的那个屋子里找到的东西……没有谁可以逃过法律的制裁。”
林云泽也说不清,他到底是不是演员。他说起台词来干巴巴的,没有什么情感,只是很生硬的背出了台词。
但台上的女演员似乎并不受影响,她的情感依旧丰沛。见到信封时,她不禁后仰,眼神躲闪,仿佛那是一个很可怕的东西。但她又忌惮徐冲的存在,不得不绷直了身体,连脸都僵硬了。
接下来徐冲没了台词,饰演他的人走到一边。但女演员的戏还没有完。她的目光紧随“徐冲”到了门边——她的儿子回来了。
她被针刺了一样,猛地站起,手忙脚乱的收好了“照片”。
林云泽看着她的表演,若有所思。在这短短的几分钟表演里,她一共表演了两种恨,一种是想起死去的丈夫的恨,另一种则是看到照片时微不可见的恨——前者恨到她快活,后者恨到她害怕。
一放一收。女人无疑都表演得非常好。
不过也不是没有缺点,她放得太放,收得不够收。要知道盛夏面对的是查案经验有二十余年的的徐冲,他审问过的犯人无数,一点小动作或是一个不合常理的眼神已足够引起他的怀疑。
盛夏听到徐冲怀疑她时,害怕吗?林云泽认为答案是否定的。在将人杀死时,她就已经料到这一天的到来。和警察对峙的场景早就在她脑海中演练过无数次。也许她回答问题时不会太平静,会表露出她的哀伤,但这些感情里绝不包含恨。
盛夏早就把对丈夫的恨释放了,在看到丈夫咽气的那一刻,她心中就没有了恨。她像一只刚出笼的小鸟,恨不得对着窗外叫上几声,以表她的欢快。
徐冲拿出的照片在她的意料之外,但她很清楚的意识到,这些照片并不构成威胁,成为不了指认她是凶手的证据。她之所以手忙脚乱的收起照片,只因为她看到了自己的儿子——那是她的救赎,她不愿儿子知道她这段肮脏不堪的过往。
所以一号演员丰富的表情和内心戏在这里反倒是画蛇添足,成了她的累赘。
林云泽在准备上场前还在想,若是她来演之前那一幕,她会选择用更加隐晦的表演方式,全程压抑着盛夏的内心,不露出一点破绽。
等一号演员下台后,林云泽走了上去。她直视谢嘉,对他露出一个恰如其分的微笑。
那一瞬间,场下坐的那么多人力,只有谢嘉一下子就懂了这个笑的涵义。这是属于盛夏的笑,在多年前的那个下午,还是初中生的盛夏蹦跶着回家。高高扎起的马尾扫过女孩光洁的颈脖,带着一点痒痒刺刺的感觉。
女孩蹦得越来越高,她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她一抬头便看见了还在远处的家,那里围着人群,警笛声响破耳际。她想如果现在她哭出来,哭得若癫若狂,会有人绕着她走吗?或者说她哈哈大笑,笑到肠子打结跌倒在地,会有人骂她小疯子吗?
或者所有人都还只把她当成一个普通的小女孩,就算她说,是她亲手杀了自己的父亲,也不会有人相信。
但最终她心里所有的想法浮在她脸上,都只化作成了一个浅浅的笑容——从今天起,她自由了。
谢嘉从看到笑容起,就不由坐直了。他问旁边的人,这位演员是谁。谢嘉常年在国外拍戏,对国内的演艺圈并不熟悉。有人就打印了所有女演员的资料,放在一旁。现在谢嘉问,其他人赶紧找出林云泽的资料递给她。
递的人还翻看了一下:“林云泽?这人谁啊,出名吗?”无论他问谁,都说不知道。只一位犹豫片刻后说她是周荨新签的人,但似乎没演过什么作品。他们都没想到,坐在这里的这群人中,对林云泽这个名字最熟悉的要数谢嘉。
他看了看台上已经垂下头去准备表演的林云泽,心中诧异,她真的是两个月前的那个小女孩吗?
林云泽坐在椅子上,她的右手慢慢在半空中滑过,似在抚摸一个人的头。
她佝偻着背,两眼放空,一种类似母性的气质从她体内散发出来。她抚摸人头的手真的很温柔,但另一只手却格外僵硬,腿也弯成不正常的形状。
谢嘉看懂了。他在心里默默念起了丈夫的台词:“盛夏,是我对不起你,你打我骂我吧!”
喝得醉醺醺的丈夫扑到盛夏膝下,哭得不成人样,求她原谅。
盛夏摸着他头的手一顿,不明白自己如今听到男人道歉的话,怎么就全然无感了呢?
她想起《狼来了》这个故事。丈夫第一次打完她的以后,求她原谅,她原谅了。丈夫第二次打完她,保证以后再也不打她,她又原谅了丈夫。此后又有了第三次、第四次……到如今,丈夫依旧哭着求她,她觉得自己的内心已不会再动摇。
三番五次后,她内心对丈夫所剩无几的爱已被消磨光。
在丈夫的醉语中,她又一下一下的摸过丈夫的头,这不光是在安慰丈夫,更是在一次次说服自己……这次原谅了他,下次他依旧会对她举起拳头。曾经的海誓山盟,早在丈夫破产起,便消失无踪。或许她还记得,所以她才会原谅他。但他显然已经忘了。
她的心里突然升起了一种可笑的背叛感。她嗤笑一下,又马上收住。
她停下了手,把手轻轻贴在丈夫的头发上。她的丈夫头发很硬,像刺一般,扎在她的手心里。这刺痛的感觉同她身上的那些伤痛,一起沿着动脉一路爬升,到了她的心里。
丈夫道歉的声音越来越低,他终于抵不过醉意,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盛夏微扬下巴,咬紧牙关。一直包裹在她内心里的伤痛慢慢浸透过皮肤,终于浮在了她的面容上。她曾以为十几年前她便走出了黑暗里,原来这么多年来,她一直都在里面。
这里没有光,只有恨。恨她的父亲、恨她的丈夫,还恨自己,为什么她从一开始便要出现在这里。
但她渴望光,渴望逃离。
她把目光投在丈夫的后脑勺上,也许那里是她唯一的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