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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乐宫,永寿殿。
清旷穆然的殿宇张设着沉青色的丝织承尘,木兰梁柱两侧的白壁上绘了大幅赭红与石绿相间的荷华图。清晨熹微的阳光从东边青莲纹镂雕的文杏格窗透进来,斑斑点点地碎在松青色的织锦莞席上,衬这殿中更阗静清幽了几分。
而此间主人——静静跽坐在堂上那张朱绘凤纹漆案后的女子,约是十八.九岁的韶龄,容色清妍,丽质天成。
但身上一袭肃重的缥青色袆衣,以及髻间那顶以玳瑁为谪,凤皇爵,翡翠羽,垂着黄金镊的璀璨华胜,却昭示着她在这汉宫之中尊崇无匹的身份--皇太后,上官氏。
堂下,刚刚进了殿门的年轻的天子,正携了身畔十二三岁的稚气少女,执晚辈礼俯身下拜,姿态恭谨。
论年纪,皇太后比当朝天子还要小上两岁,但却已是祖孙辈了。
不过因皇曾孙刘病已过继给了孝昭皇帝刘弗陵为子,所以只以母子相称,尊为皇太后。
“这是成君?”跽坐于高案后的年轻女子,语声清质入耳,却透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淡漠,仿佛是隔了一层什么似的,令人觉不出多少亲切。
霍成君身着一袭内命妇的桑黄色鞠衣,高髻严妆,分明是再庄重肃穆不过的衣饰,可衬着那小少女微微带着婴儿肥的脸庞,却仿佛偷穿了大人衣裳的孩童似的,更显得一团稚气。
“是,”年轻的天子神色恭谨地清声应道,“朕带她来给太皇太后叩头。”
“陛下有心了,”上官氏神色仍是淡淡的,语声并不带多少情绪“那,便留她在这儿同我叙叙话罢。”
天子语声闻言颔首,执礼再拜之后便退了下去。
而后,殿中便只余了太皇太后上官氏与霍成君两人。
“细论起来,我该尊你一声‘姨母’。”上官氏眸光静静落向眼前稚气一团的小少女,语气终于带了一丝起伏。
——皇帝带她来见自己,一面因为这霍氏幼女乃是未冕的皇后,另一面则是因了这份嫡亲的血缘。
霍成君静静立在殿中,试探着抬眸打量高高坐在堂上的人--她很早便知道,当今的太皇太后上官氏乃是她家长姊的女儿。
虽然年纪长了六岁。但算起来……的确是她嫡亲的侄女。
“这辈份,也乱得很了。”十九岁的韶龄女子轻声一叹,眼底里微微露出了丝情绪,似是叹息又似是倦怠。
十二三岁的稚气少女,见这般情形并不知当如何应对,只微微无措地咬了唇,静静立地原地呆站着。
过了好一会儿,却是那厢的太皇太后先启了口,语声似乎又恢复了初时宁和的淡漠:“这儿冷清,你且随我去殿外走走罢。”
说着,便敛衽自那张凤纹鸟足漆案后敛衽起了身,拖着及地的裙幅向南边的殿门方向走去。
霍成君怔了片时后,连忙迎步跟上。
二人沿着殿前的凤纹青砖台阶出了门,门前是石砌的正道,石道两侧便是随意杂植的各色林木,大都有数丈之高,葱笼繁茂,虽值初春,新叶未萌,但细密的枝丫梢杪挓挲开来,依是荫天蔽日
正值暮春三月,本应是桃红李白,百花竞妍的明媚时节,但这太皇太后所居的永寿殿外,却是古木参天,蓊郁得仿佛都翳了天光。
“呀,怎么会有这般高大的绮叶桃?”小少女清稚的语声惊叹似的响在她耳畔,上官氏不由侧目看了过去。
大道右侧那一株桃木足有合抱粗,繁枝虬曲,老态毕显,虽正值花期,却只零星绽了几瓣桃英。
“这儿本名兴乐宫,原是秦时的离宫。大汉立国之后重新修葺增饰,更名作了长乐宫。但宫中的花木多是原本秦廷建宫时植下的,这些树皆有一二百年的齿龄了。”她看着这一庭蓊郁古木,淡声解释。
荆桐、林檎、枇杷、扶老木、守宫槐、金明树、摇风树、鸣风树、池离树、离娄树……葱笼的各色树木,长林遮天,佚云蔽日,仿佛重重密掩着这一座幽寂宫殿,隔绝了许多人息。
“啊,这梨树……居然有叶子!”小少女瞪大了眼看着林木稍深处一株三丈余高的老梨树上片片碧郁深青的树叶,仿佛不能置信般,惊叹出声——才经了冬,梨花儿才刚刚打苞,寻常的梨树只怕连叶芽儿都未萌呢!
上官氏循声看了过去,语声仍是淡然无波:“那是瀚海的东王梨,生性耐寒,冬日不枯的。”
“冬日不枯的梨树?”稚气的小少女微微张了嘴,直眉愣眼,满面尽是惊异。
接着,她仿佛探宝的好奇孩童一般,全不顾一身华服严妆,就这么提着拖地的裙幅,窜进了道旁那古木丛生的林子里……一棵棵地发现了长着紫色枝叶的梅树,花苞奇大的霜桃,碧玉般枝干翠郁的琉璃树……
太皇太后这儿,真真是天下难寻的宝地!——霍成君直看得目不暇接,心下又是慨叹又是艳羡。
而那一厢的上官氏,眼见着那灵魂活泼的少女,带着一脸好奇窜进了古木林中……心下不由得一时恍惚,竟是莫名忆起了多年前的旧事……
“阿母,这粢糕可真甜!”未央宫椒房殿中,小小的六岁女童跪坐在案边,边啃着一块糕点,嗓音软糯地对身边的年轻女子道。
“你外祖家今日办命名礼,做了好大的宴席。宴上的粢糕尽都是拌了蜜蒸的,送了些予我。你自小嗜甜……阿母便都带进宫来了。”年轻的母亲跽坐在女儿身畔,温和地柔声道。
“命名礼?”女童闻言抬了头,有些疑惑地问。
“你外祖父前些日子又得了个女儿,取名成君,按辈份……算是你姨母罢。”说起这些,她神色淡淡。身为大将军霍光的长女,生母东闾氏已然过世多年。而如今的继母霍显……与她算不得多亲近。
“哦,年纪比我还要小的姨母啊。”六岁的稚女有些懵懂地小声说道“原来是她行命名礼……外祖父办宴席,才蒸了这么多拌蜜的粢糕。”
她年纪虽小,却也知道以往在家中时是难得吃到蜂蜜的,很多蜜拌的粢糕……应该费很多钱的罢。
“你外祖父老来得女,自然珍宠得紧。”霍氏依旧神色淡淡,只是看向身畔尚不谙世事的女儿时,眸光柔和里始终难掩酸楚。
“唔,”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而后仰起小脸儿认真地看着母亲“阿母,虽然外祖父家的粢糕很甜,但我还是更爱阿母亲手做的索饼啊。”
说着,稚嫩的女童仰着一张天真无邪的小脸儿看着母亲,语声里带了一丝乞盼:“阿母,我在这儿都已经住了快两个月了,还是不能回家么?”
“阿母,是不是因为我不乖不听话,祖父他们才要送我到宫里来做皇后的……”她怯怯地试探去牵了阿母的衣袖,神色有些急切地保证道“我真的都知错了,往后一定什么都听阿母的,一点儿也不会调皮了……”
她语声愈来愈哽咽,几乎都带了哭腔:“阿母,你带我回家好不好。一个人住在这儿……晚上黑漆漆,怕得很,常常给恶梦吓醒,半夜里回回都是哭醒的……”
那厢的母亲却没有回应,只是转头侧过了脸去,不去看她。稚女不解地立起身来,几步站到了母亲面前,却发现她已满眼是泪……
那一年,是始元五年,她六岁,刚刚由婕妤进为皇后。
当年,孝武皇帝临终之前,立年仅八岁的幼子刘弗陵为太子,之后即皇帝位。五载之后,十三岁的少年天子也到了立后的年纪,朝中几位重臣——大将军霍光、左将军上官桀等为此意见相左,僵持不下。
最终,两方妥协的结果是——将一个六岁稚龄的女童送进未央宫,并扶上了皇后之位。
只因她的阿父上官安乃是上官桀的长子,而阿母则是霍氏长女。她身上……流着上官氏和霍氏两家的血脉。
“阿母……我日后便得住在这儿,不能回家中了么?”入宫的那一天,六岁的稚女全然懵懂地看着身边陌生的宫殿、陌生的屋子、陌生的宫人,心里油然而生几分惧意,有些怯怯地牵着母亲衣袖问。
得到的回应,却是母亲良久的默然,她那时还太小,看不懂母亲眼里隐忍的泪意,只知道她蓦地把自己拥进了怀中,紧紧抱着自己半晌也不肯松开,最终开口时却是语声哽咽:“莫怕,阿母会时常来看你的。”
阿母的确是隔一段日子便进宫来,会精心地准备了各样吃食给她解馋……而那些吃食,她从来也舍不得一次吃光,每天只尝一点点,小心翼翼地留着,一直捱到阿母下次进宫。
——一切,到她十三岁那一年为止。
元凤元年,燕王旦谋反,上官家与桑家皆牵涉其中。事败,皆伏诛。
她的阿父上官安死在此难之中,而阿母姓霍,自然幸免于难,但却自此一病不起……不久就殁了。
这世上,再没有那样一个人,会费尽心思带了各色各样的糕点小食,再去父亲面前辛苦求得一个进宫的机会,捧了饮食来慰藉女儿,换她一个笑脸了……
两年之后,她的丈夫——年仅二十二岁的孝昭皇帝刘弗陵病逝。
再之后,她的外祖父一手立了昌邑王刘贺为帝,未久又废黜,另选了流落民间的皇曾孙承位——这期间,身为先帝遗孀的她自然是霍氏手中至关重要的筹码。
十五岁,她成了皇太后,整个大汉帝国地位最高身分最为贵重的女子……真正尊崇无俦。
由椒房宫迁进这永寿殿时,她面对这庭中的参天古木,幽寂景致,怔怔看了许久……久得双眼都有些发酸,视线竟莫名有些湿润……
而自此之后,便是心如止水,古井不波。
此刻,她看着那个在蓊郁的森郁林木间来回游窜,灵动活泼,孩童般天真稚气的稚气少女——这,就是霍氏几十年来最最受宠的女儿……整个家族捧在手心儿里呵护着的仙露明珠。
父慈母爱,兄长宠护,身边所有的人众星捧月,珍若拱璧……怪不得,养成了这般不谙世事的性子呢。
早先在家中时是父兄宠着,现下入了宫,不过是换了皇帝宠着。
一直被人宠着的孩子,就有不长大的权利。
上官氏的目光,越过森郁参天的古木,看向了东方晴碧一片的天穹——只是,如今御座上这位,可并非庸常之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