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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娘霍地起身,白色的裙裾一闪,人已往后走去。小环吃了一吓,不知容娘意欲何为。八斤却很紧张,只当自己说错了话。
片刻,容娘匆匆返回,手里抱了雕红漆牡丹花开的匣子,便往八斤手里一塞,兀头兀脑说道:“你回去交与夫人。”后面小环赶来,劈头夺过,扭转身子,很是提防容娘来抢。
“只剩这么些东西了,难道小娘子连个钗环都不戴了么?往后怕是再也无处可得,小娘子身上太素,如何出得门?”小环将匣子抱得死紧,她心里并非怕容娘没有钗环戴,却是担心容娘遭弃,一分依靠皆无,留得这几件首饰,好歹心里踏实。
容娘绕到小环面前,也不去抢,定定的看着小环,沉声说道:“拿来!”
小环却是铁了心思,只不理睬。
八斤看了一回,方知容娘意图。他心里嘀咕,徐府也没到要小娘子拿首饰去贴补的地步吧,那样大家业,大郎又做的那样大的官,旮旯里扫一扫,都可以养活一家人哩!然他不好开口,只尴尬的站在一旁。
卫大娘被春雨叫来,只见容娘与小环大眼对小眼,互不相让,不禁叹道:“你便给了小娘子吧,哪回你能犟过她去!左右不过是身外物,不过是尽她的一份心。你若不给,她心里难受哩!”
这话却是对小环说的。小环慢慢的松了手。容娘去拿,她却飞快的打开匣子,取了其中几样贵重金饰,交与容娘道:“就这几样值些钱,其余都是些没有分量的银器,留着给小娘子用。”
容娘不再计较,取了帕子包起交与八斤,又叫春雨拿来一个包裹,却是新制的鞋袜之类。
“你回去与夫人说,这是容娘新做的鞋袜,补上冬至节礼。虽然粗糙些,请老夫人与夫人莫嫌弃。这几件首饰,你背了人交给夫人身边的春杏姐姐,她自然知晓意思。”
八斤呐呐欲言,容娘却催促他:“快去。”
八斤应声去了,回到徐府,恰逢夫人今日身子轻快些,在?忍??衲镒庸苁拢?私锍每毡憬?菽锏恼胂叻钌稀?p> 徐夫人一副病体初愈的模样,脸上挂了浅浅的笑意,然眼神恍惚,竟是心事重重。她轻轻的抚摸容娘所做的新鞋,鞋面上是她属意的折枝梅花,枝条遒劲,红梅点点,清丽动人。当日在旧都,绮窗微启,院中白雪红梅,煞是耀眼。也曾有人在耳边吟哦,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
“我叫人预备了寒冬的袄子,过几日便可得,你到时再送一回。她素日喜欢的糕点,厨房里腌制的干菜,也带些去。”
八斤等了一时,方听到夫人轻声交代,到底气息较弱,那声音便有些飘忽绵长,如吃饴糖时,拉得细细长长的糖丝,中间无力的坠了下去,似断未断。
婉娘忙端了热茶递过去,徐夫人却罢罢手,示意不用。
两位管事来商讨些事情,说高家酒库快要落成,需得送份贺礼。婉娘偷偷的瞄了一眼徐夫人,徐夫人却端坐不动,眼睑微合,竟是在养神。无奈,婉娘只得问那二人贺礼该如何送。
两位管事对视了一眼,宋管事到底是跑外头的,打头说道:“既是亲戚,也不需太花哨,买几挂炮仗,送些贺礼便可,大约,——五贯钱足够。”
婉娘攥紧手中帕子,只觉手心汗津津的,她心乱如麻,不知如何应付。婉娘心里只将爹爹恨得牙痒痒的,又恨周家表兄为人不正,拉扯爹爹去斗鸡博双陆,输了巨资,逼得自己走此险路。要是早寻了借口脱身就好了,奈何伯娘总推脱身子不适,再三托付……,再三托付!婉娘心中一惊,忽然知晓自己落入何种处境!
她心惊胆战的缓缓转头去看徐夫人,正巧徐夫人往这边看过来,那久经风霜的眼睛里似责备、似怜悯、又似无奈。徐夫人不过比于氏大得四五岁,然眼角满是细细的纹路,一条一条都疲惫的往鬓发处拉长,满载岁月的辛酸。
“伯娘,我……。”婉娘心中又酸又痛,泪水扑簌簌的流下。“婉娘错了……。”婉娘伤心痛哭,扑倒在徐夫人怀里。
徐夫人深叹一声,抚了扶婉娘的青丝,柔声道:“难为你了。”
婉娘越发悲恸,心底深藏的委屈喷薄而发,她身形本就单薄,痛哭之下,削薄的肩颈剧烈起伏,十分可怜。
徐夫人安抚了一回,便要婢女扶婉娘去歇息。
两个管事默默垂首一旁,恍若未见。
待婉娘走后,徐夫人打起精神道:“家中账上已经干净,两位管事有甚么法子?”
宋管事上前一步,道:“不如将城北之地让几处与高家,左右咱们府上并无余钱去建新屋。”
卢管事点头称是,看来两位管事早有商议。田庄上收入已经用毕,府中用度却不可一日缺钱,也只有此法,方能接济到明秋了。
一旁的八斤听了,却急的不行。奈何他一个小厮,却不能随便插嘴,只得将两只小眼频频向两位管事探去。徐夫人瞧见,不由好笑:“你个猴儿,不停的使眼色作甚?”
宋管事这才回头,劈头往他大头上扇了一巴掌,骂道:“也不知晓些规矩,如此轻浮怎生办事?”
八斤并不怕,宋管事手下并不甚重,不过警示罢了。
徐夫人却有些开怀,笑道:“他规矩尚好,又是个会替人着想的,你慢慢教吧。”这却是对宋管事说的,又对八斤说道,“你有话便说罢,若说得好,也不枉七郎一个劲要你进来。”
八斤听了心中乐开了花,他从怀中掏出容娘给的小包,递与夫人。
夫人诧异,打开来瞧时,鼻子一酸,眼睛便湿润了,她攥紧那几样首饰,强忍了心酸,笑道:“这傻孩子,当我过不下去了怎的?”话音刚落,眼泪却是簌簌流下,不能自已。若说世上缘分,真是奇怪,家中这么多小娘子,玉娘年幼不提,却只有这一个,能体贴甚至心疼自己!
两位管事看得心中唏嘘,感慨非常。
八斤趁夫人悲伤渐褪,进言道:“还请夫人莫卖掉城北之地。若能从别处想些法子,把城北的廊房建起来,要有数倍的利钱哩!高家九郎不过卖两处廊房,市面上便说足够他另建十处了。”
宋管事冷笑一声,骂道:“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你知高家投了多少银子来建房,万贯家财,人家是一次就投进去了哩!如今府上现钱不丰,便是先让几块地出去,有了钱才好请人不是?”
八斤没了主意,心中却很是不甘,只嘟嘟囔囔道:“当初买了来,如今又让出去,叫人笑话哩!”
这话却是戳中了靶心,徐夫人与两位管事都沉默了下来。
末了,徐夫人勉强笑道:“那就暂且别动,我那还有几个钱,家中支出还是有的。只大郎归家,莫让他知道便罢了。”
众人点头退出。
徐夫人顿觉气力一抽,身子疲惫异常。春杏忙唤了瑟儿帮忙扶住,慢慢踱回房中,小心服侍着夫人躺下。春杏退到外间,将泡软了的杏仁滤水,又小心翼翼的去皮,方倒进石臼里,轻轻研磨。
门外有脚步声响,瑟儿机灵,听到那脚步声沉重,知道是少夫人,忙打了帘子。张氏踏进门来,见春杏两个轻手轻脚,知道夫人歇下了,便笑着在桌前坐下,要春杏继续。
春杏用粗布把浆过滤,便交给瑟儿,要她去厨房交与宋大娘:“你在那里把着火,莫烧糊了。看着宋大娘些,锅子要她多刷洗几遍,莫留油腥。糖少放些,夫人不喜甜腻。”
张氏见她如此用心,不由赞道:“你真是个细心的,自卫大娘走了,厨房里的点心每每被做坏,不好入口哩!”
春杏羞红了脸,连连摆手。里间卧房里却传来??的声音,“是月娘么?”
张氏应了一声,忙起身入内。
徐夫人已挣扎做起,张氏要去服侍,春杏却已赶在前头。“少夫人坐着吧,你是三个人哩,留着劲日后使用吧。”徐夫人也笑着要张氏坐下。
张氏也不坚持,顺势坐在了夫人床边。她朝一旁的芝兰看了一眼,芝兰便递上一个小匣子,打开放在夫人面前,却是一叠交子并几个银锭。
“娘,这是官人把与我的体己,家中花费甚巨,不如添做家用吧。”张氏言语诚挚,将匣子合了便要交与春杏收起。
徐夫人却压住匣子,她心中欣慰,却道:“大郎是我的儿,我岂有不知的。他于家事上甚是粗心,怎会给你甚么体己?定是你的陪嫁银子!”
张氏欲辩驳,徐夫人笑了一笑,继续说道,“放心,家中用度不需你操心,我自有主张,你安心养着便是。这些银钱,你好生收着,日后留给我孙儿使用。”
张氏嗔道:“娘也太偏心了,容娘的首饰你都收下了,偏我的不收。月娘身为徐家妇,出点力也不算甚么。”这却是张氏少有的娇憨,她一向端庄,如今为了让徐夫人安心收下,竟作了小女儿态,让人动容。
然徐夫人甚是坚持,张氏无奈,只得作罢。
“娘,不如接了容娘回来吧,如今城中流言蜚语也过去了,她一个小娘子家,住在庄子上,到底不便。”
徐夫人不防张氏有此一求,搁在杏色被褥上的手不由轻轻一抖,然她终究目露哀伤,轻轻的,缓缓的,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