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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有孕了。
萧怀瑾回忆着,从那一夜后,至今近两个月了,他没有踏入过坤仪殿。他嘴张开一道线,又紧抿,张张合合,声音是自己也未察觉的颤抖:“几、几时发现的?”
指的自然是何时诊出有孕。曹皇后眼中含泪:“几日前,陈院判为臣妾诊的平安脉。臣妾怕龙胎不稳当,空欢喜一场,便没有急着禀明陛下,想是等三个月后稳了再说。谁成想……有人不想叫臣妾保住这胎!”
曹皇后的手在大袖下攥紧,心中懊恼至极。其实有孕一事,后宫除了她,只有太后知道。太后吩咐她好生安胎,连后宫众人的晨昏定省都免了去,除夕宴也不要她操持,就是怕劳累她动了胎气。而她怕三个月内不稳,便也没到处嚷嚷。
谁料她被栽赃了巫蛊一事,逼得她迫不得已,提前将这步棋走了出来!
这事发生得太突然,她如今细思,倘若陷害得逞,何贵妃、谢德妃二人,必然是最得益的,其他妃嫔没理由花大力气做这等事。
也只有她二人,才有这个势力,能收买自己的宫人,把陷害的巫蛊人偶,放在自己内室。
她眼中的光,如冰山映出的冷凝,照出何韵致和谢令鸢二人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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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怀孕两个月了。
萧怀瑾听说过,头三个月很难看孕脉,怀孕通常三个月后脉象明显。但陈院判诊的,应该就错不了。
而他在最初的惊愕之后,满心只有一个念头——
他也要成为父亲了。
并且这胎是嫡子,嫡长子!
这猛然砸下的消息,冲得他茫然无措,心神全是恍惚。
仿佛是一道分水岭,明明幼时的回忆如在昨天,他还是那个等待父皇看一眼抱一下的孩童;而分水岭之后,则是一片空白。
曹皇后将他呆滞的反应尽收眼底,佯作不安地问道:“陛下……不希望臣妾为您生下龙嗣么?”
萧怀瑾摇了摇头。
他也说不上是什么心情,要说不喜欢,谁能和自己的孩子过不去呢;可要说高兴,却又是措手不及。
但想了一会儿,却还是有一丝很温暖的愉悦,从心底攀爬上来,他品出了这个滋味,从小到大极少有过的,这个滋味叫“甜”。
会有小小的孩童,跟在他身后喊“父皇”,声音软软黏黏的,自己可以把他抱在怀里,逗他发笑。他和自己长相相似,性情相仿,他会每天期待见到自己……
他还会爱他的父皇。
只要想到子女的孺慕,春天便充满了四季,拂照了长安。
萧怀瑾出神地想了一会儿,又重新审视自己面前这个女人。曹皇后出身曹丞相府上,相貌端正温婉,举止庄重大方。至于她行事,除了那夜犯上,平时实在挑不出错处的。
他虽然不爱她,但她身为他的妻子,并无失格之处。
渐渐地,他神情柔和了,声音也不自主柔和下来:“那太医说,情况如何?”
听他这样问,曹皇后心中压着的气卒然一松,知道自己这一步棋,虽然代价大,却是走对了。
“现在尚早,情况还看不准。”她温温地一笑,眉目舒展,唇角好似弯起了一朵花,让萧怀瑾回忆起了柳贤妃,大抵母亲都是这样的罢。
“不过太医说了,脉象尚算稳健。虽如此,臣妾还是叫他开了安胎药,以免出什么纰漏……陛下,想摸摸孩子吗?”
萧怀瑾垂下眼帘,目光落在她小腹上,那里怀着他的骨血。他上前一步,从未觉得脚下走得这样又快又重,他轻轻伸出手。
皇后的手握起了他的手,放在自己小腹上。隔着霞色的襦裙,他只感受到了她温热的体温,但足以让他觉得炙手。
萧怀瑾怕惊扰了孩子似的,想收回手,曹皇后顺势松开,将手与他紧紧交握。
“陛下,大概再过几个月,就可以诊出男女了。您想要皇子,还是公主呢?”
萧怀瑾与她握着手,仿佛也能感受到她的心情。他在茫然的喜悦中漫漫道:“无论皇子还是公主,朕……都喜欢。”
原本觉得,生个皇儿最好,也就不必被臣下念叨,更能打破一些不利的流言。随后又觉得,生个女儿也好,至少可以看着她平安长大,不必担心她早夭,来不及看这世间繁华。
他的姐姐妹妹,都活到了平安出嫁的年纪,他亲自送她们上婚辇,看她们开府成家时,总是忍不住想起两个哥哥,心里不免酸酸的,总想,要是他们也看见了,该多高兴啊。
听了他的回答,曹皇后略有些诧异:“臣妾倒想为陛下生个皇子呢。”
这话,让萧怀瑾忽然想起了那一晚,德妃做的荒诞的梦——花花生了个儿子,绝望到难产而死——他觉得有些恐怖了,万一皇后对生龙子的期望太高,最后生下了公主,会不会绝望得大出血?
于是他赶紧补充道:“可朕倒是觉得,生个公主更好。朕喜欢女儿!”
“是么,”曹皇后还在微笑,心里却泛起微微的寒。“那生男生女,都是大喜呢。”
萧怀瑾不想让她诞下皇子。
是因为,他只想让他中意的人,为他生下皇长子吧?
可惜,他中意的人,已经被她灌了绝育药,没什么可能了。
曹皇后讽刺地想。
趁着萧怀瑾心情徜徉在喜悦中,她适时地跪下,辩解道:“陛下,那巫蛊一事,臣妾真的是冤枉的!定是有人栽赃陷害,若臣妾获罪,则她们有机可趁,请陛下为臣妾做主啊!”
萧怀瑾赶紧扶起她,如同对待一件脆弱的瓷器:“你先安心养胎,朕来这里是问问情况,并非来治罪。布偶之事,宫正司会查明,亦不会草率定罪。”
曹皇后俯首谢恩,嘴角笑意淡淡。不论是何贵妃还是谢德妃,做出陷害她的事,恐怕都未料到,她们败了,败给了她的孩子。
萧怀瑾陪着皇后又坐了一会儿,却没有过夜,他实在忍受不了坤仪殿的夜晚。
亥时,他走出坤仪殿,虽冬夜风寒,他却感到这风似乎是从火堆后吹过来的,有令人幻觉的暖意。
随即又渐渐冷了。
他逆着刺骨寒风缓步行走,这风如刀子般割着他的血肉。他在刀割的寒冷中思量,那是十分要紧的事情——
他要怎么对待后宫这些女子,才能保护他的孩子,在她们眼前安然长大?
继而又忍不住畅想,待孩子生出来以后,他要怎么做?
他想,无论是皇子还是公主,无论他是否喜欢皇后,他都一定不要偏心。
他要经常去看孩子,扶着他学走路,教他识字,春夏带他去延英殿听大臣吵架,秋冬带他去西苑马场看雪骑马……
萧怀瑾想着那些画面,状若无人地笑了起来,口气在寒冷夜中化作白雾,袅袅的仿佛雾里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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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萧怀瑾吩咐了内侍不许声张,然而皇后有嗣一事,实在关乎国体,足以撼动朝堂格局。因此,不出数日,后宫渐渐私下流传起了这桩传言。
只是帝后没有宣诸众人,因此后宫看似依然平和,只是宁静的水面下,暗潮汹涌。
重华殿,则差点被这个浪头掀翻。
——“你是说真的?皇后有孕了?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何贵妃掀开垂帘冲出来,一把抓住跪在地上的小黄门,提到了眼前。
她的瑞凤眼都瞪圆了,露出了上下眼白,显得有几分歇斯底里。小黄门吓得哆嗦,磕磕绊绊的:“娘娘,应是做不得假的,奴婢是问了太医局的药监……”
曹皇后喝安胎药,总要从太医局配药,有几味爆胎用的药,坐实了猜测。
何贵妃以帕子遮着胸口,步履看似稳健,实则虚虚地走回了帘幕后。
她最担心的事情,果然还是发生了。
好在帘子遮住了她惨白的脸色,与涔涔而下的冷汗。她双手合于胸前,只盼这一胎是个女儿——若生了皇子,既是长子又是嫡子,那她便大势已去了。
除非,弄死!
这个想法从何贵妃心中一瞬闪过,随即又打消。风险太大,谋害皇嗣是死罪,她决不能搭上家族命运,去做这种为他人做嫁衣的事。
“叫德妃来,说本宫有事与她商议。”何贵妃淡然地说完这话,待宫人离开,内室一片寂静,才懊恼地捶了下案几。
她就知道!当初昏迷时醒来,姑姑还未苏醒,后宫皇后主事,一定会有所不利!
果然,掐指算一算时间,怀孕两个半月,也就那时候了。
念及此,她又忽觉齿冷。
何太后是她堂姑姑,一家人都姓何!皇后怀孕一事,太后一定是知道的,却守口如瓶,连她这个侄女都不讲——太后是在防着她们么?可太后是姓何呀!
过了半个时辰,谢令鸢才来了重华殿。宫人在外面通报,何贵妃收起懊恼烦躁,施施然道:“请她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