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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令鸢收起星盘,心中开始了对士别三日的萧怀瑾浮想联翩。
她迫不及待要去“千里寻夫”了。
方才与北燕、陈留世子周旋了一整日,又经历了几番生死徘徊,这出县城的短短路上可谓起伏跌宕,遂众人皆紧绷着心弦,以备接下来随时可能的偷袭。唯有谢令鸢神色轻松,细看眼中还透着喜色——
落在屠眉等人的眼里,不禁感叹,不愧是德妃,如此临危不惧,果然是干大事儿的。
然而奇的是,萧雅治和睿王爷都没有再追上来了。
谢令鸢担心被少司命控制着命门的林宝诺,白婉仪试探着诊了诊脉,一切如常,不见有恙。她沉思道:“他们应该不会杀的,相反,还会好好留着她。”
杀了一时爽,不杀倒是留了人质,以后总会有更富价值的事,值得拿林宝诺的性命来交换。
林宝诺闻言,头又低垂了两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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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走了两天,众人终于入了并州地界。朔方郡的东南方依次是高朔县、宁朔县,前些年朝廷与西魏约定互市,这一带便都是互市场所。进了县城,仿佛还能见昔日繁华鼎沸。
城门稍有些破败,门页上有很深的缺口,想来是前些年西魏入境时砍下的。由于靠近朔方郡,这里各地来客也不少,物价都比肃武县那些地方贵了些。
他们一行不到二十人,在街上并不起眼,稀稀落落地进城,找了家客栈。掌柜是个话唠,从备下饭食到吩咐烧水,一路上嘴就没有停过。
林宝诺被从武明贞的马上扶下来,她沉默了一路,直到晚饭落座时坐在了谢令鸢身边,趁着其他人还没下楼的时候,低声问道:“我是不是……给你们当累赘了?”
北燕还留着她当人质,这种感觉可真不好受。
她们为了她,放弃了晋国用以威胁叛军的陈留世子,或许以后还有更多利益等待着她们交换出去。倘若没有她,一切都不一样了,她们会轻松很多……
“……”谢令鸢手一抖:“我快要不认识累赘这两个字了。”
她感到诧异,蹙了蹙眉:“你怎么会这么想?谁也没有将你当成负担来看待吧。你就是你,是不一样的烟火。”
林宝诺被她逗笑了一下,可那笑容转瞬即逝:“可如果不是被我拖累,此刻你们已经有了很好的筹码,说不得能因此立功一桩……”册立个皇后当当。
谢令鸢转着酒杯把玩,闻言放到了桌上:“你觉得我在意那些吗?立功了,封赏了,然后呢?”
林昭媛舔了舔被风皴裂的下唇。然后?
然后无非是家族从“有钱”变成“更有钱”,无非是宫里向她行礼的人变多了,继续在勾心斗角中疲于应对。
那些荣耀和富贵看似很诱人,可是没了似乎也不会觉得心疼。至少不如失去一个朋友心疼。
林宝诺回想这一年来,苦笑着摇了摇头:“我从前是真看走了眼,怎么会以为你是要来宫里争宠斗一斗呢。”
她低低叹道:“你不在意那些。”
“对的呀,我在意的是金叽奖啊!”谢令鸢捂着胸口,一脸痛楚的表情,和林宝诺视线相对,忽然同时笑了起来。她温声道:“在那边的恩怨是那边的事情,至少在这边,发生了很多事,我也是没底的,总希望有相熟的人一起面对。所以错失良机也无所谓,你无需因此内心负罪。至于其他人……也不会这么想。”
她知道武明贞会觉得惋惜,但谁让武明贞位份比她低呢。至于何贵妃,由于信任自己,所以尽管心有疑虑,却还是选择随她的决定了。白婉仪虽不坦露心思,却也没有流露过什么扼腕之情。哪怕众人各有所想,至少面对大是大非时,她们不会内讧,总能达成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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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刻,林宝诺心里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安定感。这是她来到这个世界上,仿佛身如浮萍的飘摇心绪中头一遭。
她又何尝不是需要一个朋友,一起面对这陌生世界呢?无论从前是处于保命、还是处于冤家的私怨而捣鬼用计,但此刻,以后,她不想再同谢令鸢作对,听从北燕人的摆布了。
“好。”她笑了笑,头一次放下心底所有执著与骄傲,真正和气地与谢令鸢对视:“那这世界发生的一切,一起面对,一起回去,一起等金叽奖的影后。”
谢令鸢对她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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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其他人沐浴过,整理完了行囊马匹,也就下楼来用膳。分了两桌,客栈掌柜吩咐伙计将菜端上来,屠眉那桌依旧热闹,另一桌安静沉默。
何贵妃夹了一筷子,蹙眉去扒白米饭。
说来也怪,自从武明贞要把屠眉带走,一路上谢令鸢几乎没怎么听到何贵妃的挑剔抱怨了,茶难喝饭难吃她都忍着,素来娇生惯养的高门贵女,似乎也懂了点人间疾苦,知道这样挑拣大概是不好的——那晚在羊腚山上的争论,虽然被谢令鸢压了下去,但何韵致这些日子并非抛之脑后。
屠眉骂她的愤恨模样,总是会蹦到她眼前。出京这一路她也不是没见到穷困至极的人,只是从来没想过会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如今她似乎隐隐感觉到,何家有些培养的行事章法未必见得十分好。自己也就试着收敛了。
倒是掌柜见她嫌弃那菜,忍不住在一旁痛心疾首:“咱宁朔县的菜啊都是十里八乡最新鲜的,都要供朔方城那些官老爷们。小娘子别不放在眼里,这要不是前些年苏大人带人引渠开荒,你们连这都吃不上呢!”
他话唠絮絮叨叨,没有人放在心上。倒是谢令鸢想起什么,忽然停了筷子,问道:“苏大人……是说的苏廷楷将军么?”
掌柜点头,悠悠道:“是他啊,我记得他活着那会儿,我比现在年轻多了,那时候宁朔也穷的,后来是他带着并州的兵爷们把这边的荒开了,咱们能得实惠,也可以往军营里送粮从菜的换点钱,可不是才渐渐好的么。”
何贵妃是记得这人的,道:“谁成想这样的人,居然通敌叛国,出卖布防图呢。”
布防图给了西魏,朔方城池便形同虚设,后来西魏人长驱直入中原腹地,朝廷危困,苏廷楷的恩师方老将军,以及兰溪派,都陷入了极被动的境地。
“你们外地人懂什么!什么通敌,反正我们是不信的!”那掌柜一时激动了起来,从柜台后绕出,拍着台面:“将军府的人,全都被西魏人用竹竿挑着头颅巡城了,两个孩子都下落不明!他要是通敌,至于被这样对付吗!”
他这样激动,叫谢令鸢想起来宋静慈的梦境。一直以来,她始终不明白,宋静慈家世交的人,看上去也是颇有君子风范的将领,又怎么会通敌?
更巧的是这事发生后,宫里也乱了起来……她看了眼郦清悟,对方长睫掩映,不知在想什么。倒像是知道些什么。
大概是说了这种不痛快的话题,那顿晚餐之后便很安静了,只有掌柜在旁不断念叨,翻来覆去是当年的事,可见一次次战祸,组成了他们的人生。
待众人都吃完各自回房,谢令鸢没有走开,她看到郦清悟一个人出去了,坐在天井的银杏下。她想起正月之祸这事毕竟是和郦清悟有关系的,八岁的他被迫接受人生中的巨变,此后背井离乡。
她跟着走到天井里,夜幕高悬一轮半月,这是十月下旬了。秋风瑟瑟的冷,她开口都觉得声音在打颤:“当年的事,你是不是查到了什么?当初看到太后的回忆,你就很……怪异。”
她一直觉得郦清悟被磨光了心性,从小时候的有棱有角,懂事后变成了亮润的玉石,那些出于内心的喜怒哀乐,都被世事磨光了,好似大动情绪,就是一件很累的事。
他沉默了很久,谢令鸢差点以为他不打算理她了。良久才道:“苏廷楷是被人陷害的。出卖城池另有他人。”
“……”谢令鸢感到一阵寒凉从沿着脊背攀爬上来,让她头皮都麻了。她好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可那是西北第一关,他也是守将……”
“正因如此,才值得出卖。”
她艰难道:“……为了,什么?”
“为了陷害。”郦清悟偏过头来,看着她笑了笑,淡色的瞳眸里却没有笑意,倒是读出了一点悲凉:“只是为了陷害。这也是我出宫后过去很久,才想通的。”
他轻轻道:“方老将军是先帝倚重的,其时势盛。懂了么?”
谢令鸢站在原地任风吹着,半月不知何时被乌云遮蔽,唯有客栈亮起的星星点点灯火,这夜才不至于黑得茫然无措。
可还是冷,又黑又冷。
她哪儿还能想不明白。
先帝一手拉拔起一派新臣,文有沈郦陆三家,武有宣宁侯方家和苏家,让他们同老勋贵和世族争□□力。在漫长的党争中,为了铲除政敌,老牌勋贵世家们用上了十分狠的一招。
通敌叛国——以至于异族几乎打到中原腹地,差点迁都甚至亡国。这是何等的罪过!不仅是苏家,苏廷楷的恩师、所有同门与朝中交好之人,通通都要受其牵连。
为了争权夺利而陷害忠良,出卖布防,打开国门,任西魏长驱直入,然后以出兵抗敌来要挟皇帝向他们妥协……这就是那些勋贵和世家们做的事。大手笔,大气魄,江山拱手让于胡人也在所不惜,总之他们在党争中占据了上风,这就足够。
那时后宫里紧接着发生大皇子毒害之事,也就不是巧合了。郦贵妃被牵连进去,对于朝堂纷争不啻于雪上加霜。这是一场陷害到极致的狂欢,政敌们步步为营,巧设连环,这一手棋也是布了多年。
自那以后,先帝花费十年改进的局面一朝付诸流水。难怪先帝在这事发生后,死得那样早。
恐怕不是为了郦贵妃,而是想通了这事,就气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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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吹得人心底发凉,她的目光落在郦清悟身上,心想,他为什么能这样平静地说出来呢?甚至从未向旁人诉说,他忍得住么?他不恨么?
她觉得自己是没有那个忍耐力的,大概早就要提刀报仇了。
待回过神,才发现无意中问了出来。这时郦清悟又真的笑了,却是带了看不出深浅的无奈:“不说……只是因为不能说。倘若图一时之快,搅得局势真正乱了起来,天下人又怎么办?”
推测出真相后,不是没有想过揭发。但即便揭发了又如何?
大势已定,郦家隐退,沈陆两家被排挤到政治边缘,方老将军失了实权,当年镇守西关几十年太平之人,只能教教小皇帝武功和兵法。
反而牵一发动全身,容易触发不可收拾的乱局,到那时,受罪的又是天下百姓。前些年连番战祸的苦,他已经亲自走过看过了,他不想再看到了。
他语气十分平淡,但谢令鸢似乎能觉出那一刻冲上心头的愤恨无奈隐忍压抑,蓦然便想起了何太后。面对萧怀瑾,纵有刻骨之恨,却将真相瞒了他这些年。
可不该是这样的道理。
“这不公平。”
夜风寂寂吹过,谁也没有出声,却也不觉沉默。
“我必须要让这件事大白于天下。”谢令鸢终于开口,仿佛每个字音都很重:“不能让苏廷楷就这样背负冤屈死了。还没死完呢!他的孩子不是还没死吗!”
郦清悟怔了一下,侧目与她对视。他从她眼里看到了很多,那是他当初都有过的情绪。
可他忍下了,她却不。她那样执著地问他:“你有办法找得到证据么?”
这次郦清悟在她的目光里游走了许久,终于点头:“有。”
当年的布防图,以及真正的叛城之人,总能找到。
“那就去找!”谢令鸢胸口起伏几下,松开了握起的拳:“你有你的顾虑,我也有我的分寸。但这事,一定要有公道。”
给当年的兰溪派也好,给先帝也好,总要有个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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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朔县的长夜,乌云蔽月,风起炎凉。
而百里之外朔方郡的兵营驻地,却已经火把齐列,照得夜空通明,竟有些灼热的气氛。
营中一伍一伍地开始点兵,火把上的焰火不时被夜风吹乱,每个人脸上皆是肃穆,身子紧绷,如弓弦一触即发。
——西魏主帅拓跋乌居然绕开了高阙塞,三千轻骑兵连夜奔袭,乔装成来往通商的马贩,趁夜幕偷袭北营城门!
西魏夜里夺城,如今瓮城处的守军正和敌人打得不可开交,眼见着也快要守不住了。消息从城里传来时,安定伯夜半从榻上弹起,战袍都来不及披就跑了出来——若是城落到敌人手里,他对长安也没法交待。
他带着人亲自连夜点兵,跨上战马——必须赶在瓮城失守之前,去夺回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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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营城门外的瓮城,此刻喊杀声震天,踩在地上随处都是粘腻的鲜血。
几拨敌军已经冲进了瓮城,晋军从藏兵洞里跑出来拦,城门处还在反复争夺,到处都是混战厮杀。
萧怀瑾倒退了几步,脚边是不知哪一方的尸体,险些绊倒了他。他眼前被血模糊了视线,抬手随意一擦,有敌人的血,也有他自己的。
他右肩被刺穿,已经拿不住刀,都是在用左手拿刀,胸前后背湿漉漉的,他分不清自己受了多少伤,多重的伤。
他后退了几步,避开敌兵的快马,心中浮出了一个模糊的念头:
——大概要死在这里了。
这一刻,他不知道自己后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