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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正则说话素来谨慎,段蕴便知道他既然用这种语气,定是有了些证据。
也就是说,她的皇叔谋害太子伯伯已经是不争的事实。
段蕴亦是知晓权利场之上的诸多纠葛,可以从显祐太子的薨逝中获得利益之人,大抵就是那害人之人。
倘若没有自己,显祐太子与皇长孙均不存于世,皇位也只可能落到她某位皇叔身上。
所以这事是她的皇叔所为,于情于理都并不奇怪。
然而不管怎么说他们都是血脉相连的手足啊……
段蕴这种没有兄弟姐妹的孩子还是觉得很难过。
“朕有七位皇叔……”段蕴话说得很慢,“不知安相所怀疑的,是哪位?”
安正则没有直接说出什么人名出来,却是一句话砸倒一批人,“若慎言之,微臣觉得那七位殿下皆有可能。”
“……那安相便说说,七位皇叔都是如何有可能?”
“陛下想听微臣怎么说?”
“朕估摸着,安相这段日子里日理万机勤于政事,该是掌握了不少的讯息。即便再怎么不济,也该是比朕知道的要多些。”段蕴微微一顿,道,“暂且挨个说说,他们可有什么不寻常的举动。”
“挨个?”
“嗯,就从三皇叔开始吧。”
这话正中安正则的意,他其实知道段清昌的事情知道的最多,便不紧不慢道,“三殿下府上曾有一位颇得信任的近侍,不过那近侍在几年前忽然不见了。微臣曾派人对其调查过一二,得知那近侍的族中有位表亲,也在皇室某位殿下府里当值。”
“是太子殿下?”
“不错。”
段蕴有些无奈地笑了,“朕还未登基之时,皇爷爷便提醒过朕,千万要对三皇叔多加留意。可之后朕顺利登基,三皇叔也依祖制远迁阳城,朝觐述职,缴纳贡赋,一切都做得无可挑剔。还以为木已成舟,皇叔也就不再费心谋划什么……”
“多年前便开始筹谋的事情,怎会因为这些而放弃?”安正则毫不顾忌地提点她,“要说什么木已成舟,先帝在世时宁肯让羸弱的太子继位也不考虑易储,圣心恒定,便算得上是木已成舟了。其后陛下的继位也只不过是当年景德帝意愿的顺延罢了,并没有什么分别。”
“朕知道,”段蕴有些不太想听下去,“关于三皇叔的事情,朕之前心里也是有数的。不如安相再谈谈四皇叔五皇叔之类的。”
安正则面无表情,“微臣目前尚未发现这两位王爷有任何不符常理的动向。”
段蕴:“……”
她也是被安正则弄得醉了,“可你不是说七位皇叔皆可怀疑么?”
“微臣说七位殿下都有可能,是因为他们之于此事都有合乎情理的动机。”安正则似乎对自己之前说过的话毫无悔意,端的是云淡风轻。
段蕴嘴角一抽,“哦……那要是这么说,莫非除了四皇叔五皇叔,六七*几位皇叔也都并无可深究之举动?”
“这倒也不尽然。”
“安相有话直说。”段蕴有些急了。
安正则闻言看了她一眼,那眼神有点像是在表达“这可是你让我说的”。
“微臣近日调查得知,九王爷与京兆府尹卢继祖私交甚密。”他接着补充道,“彼时王爷尚在源州封地,二人间的书信往来便是频繁。”
藩王与京官本该是互不相关的两类人,若非先前有什么往来,实则没有同僚情深的机会。
此外,段清晏在明安的这大半年内,表面上与卢继祖也没有什么超乎寻常的交情。
“这确实……好像是奇怪了些。”其实自从安正则说出“九王爷”那三个字,段蕴心里便是一紧,无可否认她对段清晏还是有所好感的,暂且不论这种好感被定义为何种情愫,她都不希望九皇叔与一些令人唏嘘的事情联系在一起。
段蕴沉吟了一番,又道,“不过朕有些不大明白,即便九皇叔与京兆尹之间的交情好了些,又有什么不妥之处呢?”
她想半开玩笑地加一句,莫非安相是怀疑他们断袖龙阳?
可抬眼一看安正则颇为严肃的表情,想了想还是没把玩笑之语说出口。
“新牧郊外的漕运事故,微臣着人细细查了月余,这几日也终于有了眉目。”
“哦?”他没接着回答方才的问句,而是另说了一事,段蕴觉得有些怪怪的。
“与那事故相牵连的官吏,多半与京兆府有所关系。再或者,便是与宣国公有所关系。”
原来是这么个意思,段蕴不由皱起了眉。
安正则说段清晏与卢继祖之间的交情,其实是为了说卢继祖这个人可能大有蹊跷,因而与他相交密切的段清晏也免不了大有蹊跷。
“京兆府……和宣国公?”她沉着嗓音重复了一遍。
“微臣涉事官吏的履历往前排查,发现这些人或本人,或族亲同乡,皆有在京兆府供职的经历。而且其中还有不少人,在景德年间曾是萧丞相的门生。”
萧丞相,那不可就是旗帜鲜明的三王爷一党么?
看来牵扯到了段清晏还不算完,居然那厢又与段清昌不清不楚。
情况似乎比想象中还要棘手不少,段蕴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些。
“那安相的意思是?”
“微臣以为,九王爷有很大可能性同三王爷……”安正则突然不知道该用什么词语来形容他俩的关系。
沆瀣一气?狼狈为奸?一丘之貉?
好像这贬义都太过了些。
他顿了半天也没找出什么合适的,词穷之下随意抓了四个字敷衍,“……蝇营狗苟。”
话刚出口他就后悔了,得,这还不如前面三个呢……
段蕴显然是不想听到这种结论的。
她也不知为何,总能感觉得到安正则与段清晏之间的不对付。原来对此是毫不理解,然而自从生辰那天发生的诸多事情之后,朦朦胧胧之间也是有些了然。
既然他俩都说喜欢她,那看来或许是彼此吃味?
这么一想感觉怪别扭的,段蕴打了个寒噤,不知怎的感觉自己有些厚颜无耻的意味。
诶不对啊,朕什么都没做,朕有什么好自责的?
段蕴低着头走神走得有些漫无边际,从安正则的角度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觉得小皇帝低着头好像是很难过的样子。
她居然为了那个油腔滑调而且说不定还一肚子坏水的王爷难过……
一股气闷在胸口,安正则暗道不妙,看来自己是恼了。
于是接下来,说出口的话便有些失去控制。
“陛下难道还以为那位皇叔能是安了什么好心的?”
话音一落段蕴也跟着心一沉,缓缓抬起脑袋的样子在安正则看来好像确实是在伤心。
“你已经及笄两年了,对于人心的看法怎么还如此幼稚。”安正则语气冷冽,连他自己听了都觉得讶异,可偏偏说出口的话就好似没经过大脑一般,仿佛是从另一个人嘴里说出来的。
“你莫要以为他对你说几句好听的,就是完全纯良无害了。”
“人心难测,他大有可能只是利用你的信任。”
“筠筠,别太天真了。”
接连而至的几句话都堪堪戳中段蕴小心肝上,她对别的皇叔均没什么特别的感情唯独对段清晏不然,说到底不还是因为段清晏能说会道。
可是依照安正则的说法,段清晏与她说过的那么多话难道都只是哄骗之言?甚至是别有用心的哄骗之言?
还是不愿意相信。
“可安相手中不也是没有明确的证据么?”段蕴睁着圆圆的眼睛看他,“防人之心诚然不可无,不过现在就这么说皇叔,是不是还太早了些?”
“你这般护着他,莫非是与他有什么私情?”这话一出口,屋子里的两人都愣了。
安正则完全没有想到自己会用这种酸溜溜的语气堂而皇之地说出刻薄之语,当他看到段蕴不可置信的表情之后心下就更是懊悔。
“对不……”道歉的话语就在嘴边却没有说出来,段蕴突然站起身子,满眼的失望之情简直快要溢出来。
“你就是这么看我的?”一句话堵得安正则再也说不出来什么。
“在安相心中,朕就是那么一个不顾伦常礼法、毫无羞耻之心,可以与亲叔叔勾勾搭搭的放荡之徒?”
“筠筠……”安正则急着想要辩解,“不是的,我没有不信你,我只是……”
他只是不信段清晏。
“朕若是不在乎礼法纲常,早就跟皇叔走了!”段蕴也是一时气急,竟撂了这么句话出来。
“你说什么?”
“要不是因为俗世这些繁杂的东西太多,朕便与皇叔逍遥快活游山玩水去了,何至于还留在这里畏手畏脚地装男人!”
这话越说越不太对,可段蕴被安正则方才那句话气到,至今还在气头上,压根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在胡言乱语地撒气了。
“游山玩水?逍遥快活?”安正则一呻,“何必用这两词,说白了可不就是私奔么。”
段蕴再一次被气到,“朕愿意如何就如何,起码能够落得自在!”
“可他不还是当你为侄儿,在他那里你依旧是扮作旁人,又有什么好自在的?”
“并不!皇叔他什么都知道。”段蕴一急就再也顾不得许多,张口便说了实话。
安正则双眼一眯,本就清冷的目光里更是陡然多了几分寒意,“你说他知道什么了?难道是已经知道你的身份?”
“朕不用你管!”她狠狠冲对面那人摔了下袖子,转身迈开大步走了。
段蕴步子迈得极大,走路走得也是极快,就怕安正则会从后面追上自己。
可走到殿门时段蕴回头一瞥,只见安正则还稳稳地坐在原地,丝毫没有要追上来的意思。
陛下一跺脚,步子快得像是踩了风火轮。
。*。*。
内殿里又只剩下了安正则一个人,他叹了口气,莫名感觉这场景有几分似曾相识。
数日之前段蕴生辰的隔天,他一个人待在偏殿里惴惴不安,那时的心情似乎也不比现在好得了多少。
不过安正则也知道,如今情况的糟糕程度比之先前不知要上升了几个档次。
呵,看来原先的那点心塞全然可以当做是铺垫了。
段蕴现在连要和段清晏私奔这种话都说得出口了,这还了得?
好吧虽然“私奔”这两个字是从他口中说出来的,不过段蕴说的那两句话,意思可不就是这个……
所以实际上她所顾忌着的,除了那层血缘关系,就只有伴随天子身份而存在的一堆凡俗杂事了么?
这些事情本该不用她操心的,安正则想着想着竟浅浅地苦笑了,唔,看来也难怪段蕴气恼。
安正则维持着同一个姿势,呆呆地在椅子上坐了一炷香时间。
最终还是没忍住,他起身走到窗子旁边,左手握拳抵在窗框上,握拳的力气极大,指节之间甚至都快没了血色。
安正则面沉如水,内心却是一片凄然。
段蕴不仅已经与段清晏郎情妾意地勾搭上,还处处都在为那人说话,信任他,不怀疑他。
那自己在她身边那样久,这又算什么?
她似乎还是没有向自己敞开心扉。
甚至连段清晏已经知晓她的女儿身份这种大事,段蕴竟然都没有要告诉自己的意思。
他一直以为他和段蕴是亲密无间的,于他俩来说段清晏完全是个外人。
可现在这情况……似乎好像他才是那个外人?
简直是要不能忍了。
安正则伸手在窗框上实实在在地砸了一下,砸得骨节处发出一阵响声。应该是有些痛的吧,然而他这时完全没有心思去顾及体肤的感觉。
不行……
安正则突然做了个决定,他觉得有必要去找段蕴问清楚。
段清晏那厮究竟是个什么情况,不仅与那些风花雪月的东西密切相关,往正经处说,更是与江山社稷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清和殿不过是这么点大个地方,安正则主意打定,几步路就行至门口。殿门前一缃色身影正立着,见他突然出来,那裹在缃裙里的少女像是被惊到一般。
安正则停了脚步,问道,“清尘怎在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