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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落暮归天,夜色挂在星斗上临着春风一散,翌日朝阳起了,便浅成艳阳天光,大殿角楼的钟恰恰敲过寅时。
齐昱睡梦中颇感胸口压闷,还以为是有人要行刺掐死自己,结果慌慌一睁眼,却见是温彦之正端着双臂将上半身团在他胸膛上镇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正亮晶晶地盯着他。
“……”齐昱这才松出口气,声音带着梦觉的低沉:“你倒醒得早,看着我作甚?”
温彦之呆呆的脸上竟随这话慢慢浮起个木然的笑来:“齐昱……你方才,梦什么了?”
齐昱皱眉想一想,“……不记得了,怎么?”
温彦之伏在他胸口吃吃地笑。
“……你这呆子,笑什么?”齐昱抬手曲腿一侧身就把温彦之又压回榻上,邪邪抵着他鼻尖亲了他一口,恶狠狠道:“赶紧说。”
温彦之笑看着他:“我笑你说梦话。”
“……”齐昱撑在旁边的手都一软:“……我说什么了?”
——若是朕又梦见被百万耕田劳民扛着锄头追……
——若是朕梦见将他爹他大哥二哥摁在地上揍……
齐昱脑中念头一时千千万,直觉后脑勺都有点凉。
温彦之眼睛里盈着光彩将他一脸的神情都看尽,方抬手勾过他脖颈将他拉下来细细吻了吻,忍着笑道:“你方才在梦里讲,‘温彦之……温彦之,别再买苦瓜了’……”
还没说完他终于抑制不住噗嗤一声,乐得抵额在齐昱肩上笑得直抽抽。
——苦瓜什么……?!
齐昱听得都愣了,神灵一紧,这才缓缓回忆起睡醒之前,仿佛自己是梦见同温彦之从他小院儿出门去街上买菜,买了十来天,温彦之天天就买苦瓜鸡蛋,鸡蛋苦瓜……
梦里都能将脸吃绿了吃黄了,他怎么能不说出那句话?
却没想到竟讲出来了……
略羞耻啊……
“……”齐昱慢慢将手收回坐起身,淡定唤外头道:“周福,朕起了。”
他越装镇定温彦之越笑得厉害,脸都笑红了趴在床上打枕头:“齐昱你一国之君,怕苦瓜……哈哈……哈哈哈……”
——还笑!
齐昱黑风煞气垂头睨了温彦之一眼,抬手就在温彦之臀股上一拍:“温彦之,周福就要进来了。”他俯身在温彦之耳朵上重重一呡,威胁道:“你再笑,我也拿苦瓜给你吃。”
此苦瓜非彼苦瓜,这威胁甚厉害,温彦之是真不想笑,却又忍不住,只能把他往旁边一推,死死咬着下唇把自己脸蒙进被衾里,闷声颤肩:“好好好,不笑了……”
周福进殿来的时候,所见便是兰帐当中笑声隐隐,正撩起帐幔的齐昱无奈地看着里头的人影,止不住边摇头边好笑的情状。
——皇上难得一早好心情呐。
周福便也笑得一脸慈爱,招呼后头宫人捧着瓷盆巾帕等一列站进来,恭恭敬敬道:“皇上,今儿外头暖,衣裳可减一件儿了。”
齐昱虽没回头,却也是听见了话。此时他只嗯了一声,目光流连在榻内起伏的薄被上,垂手轻轻捏了捏温彦之露在薄被外的耳朵。
那耳朵在他手指间白处白如玉,红处红似桃,叫他指尖温温热热的。
齐昱心想,今儿是挺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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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掐到了底,天光和惠,暖风习习,是个议事的好日子。
齐昱用过早膳,领着温彦之去御书房看晨折。辰时黄门侍郎报说兵部、吏部拣出尚书、侍郎、郎中,朝中左右将军、四小将军各有亲随副将军二人,并誉王、温熙之、温久龄,已落座武英阁,府兵议阁已成,现下请皇上过去。
因此事关乎军机政事,循录堂记自有兵部专人供职,温彦之官阶低亦不相干,是不能跟着去的。齐昱想起昨日许诺让云珠进宫玩儿,便着了人去宫外接云珠,让温彦之随同一道往南去乾元门接她,一路能途径武英阁,也算向他父兄打个照面。
行到武英阁的时候,温久龄正立在阁外游廊同右将军彭纣交谈,齐昱来了皆是各方俯首跪拜,一一又平了身,四下恭迎进去。气氛有些压抑,毕竟阁上当有的三公之中,周、林已落,唐太保因靖王齐宣矫诏之事亦被牵连,此时还由御史台审着,于此要议都无法参加,这仅剩的三公之位还保不保得住,在场众人皆讳莫如深,寒暄打礼都是客套。
誉王坐在轮椅里看齐昱进来,瞧了瞧门外的温彦之,不着痕迹地笑话他:“哎,皇兄是个来得慢的,臣弟都将温刺史那新法给问了个遍了。”
也是兄弟亲近,誉王才敢开这玩笑来缓和缓和阁内的气氛,齐昱心知肚明。
一制要改,上下官员涉身此事的多有利益更迭,在场六将军及其亲随中,与彭家有关系的就占了五人,立在外头廊下的温久龄虽眼见着是鸿胪寺卿,可邦交与军政向来相辅,边关兵制变动、变多变少,也关系鸿胪寺来日斡旋周遭的底气。再说直领二洲的温熙之,此法若是经他推行,先论其政绩便是头一份的大,压在所有地方官脑袋上,但凡往京中抽调来,三公空出的位置只怕他就要选一个了,怎不叫彭纣等老臣心怀顾忌。
齐昱垂眸笑笑,暗暗忖度了场中的人各是个什么心思,接过周福奉来的茶盏,挑盖撇了撇浮叶看誉王一眼:“这么说皇弟已将新法听熟了?那就你来给朕从头讲说一遍儿罢,也不劳驾温刺史再开口了。”说着抬手就点了阁角的兵部堂记,“给朕记着,誉王这要说错一字儿,就将温刺史那折子抄上一遍。”
——温熙之的折子可算百官当中最最详实详尽的没有之一,那一遍抄下来可得熬上四五更不睡觉,誉王连忙扶胸口:“皇兄皇兄,臣弟忽然有些不适……”
“不适?朕瞧你是捂错了地方,”齐昱哼笑一声哂他,“捂脑袋才是正经。”
誉王年纪轻也和气,说捂脑袋连忙就捂脑袋:“皇兄说得极是极是。”
一众在场武官皆笑了,都赞皇上誉王兄弟情深,一道又抱拳参告誉王保重身体,气氛总算和睦了些。
各类文书尚在搬抬,议事尚未开始,温熙之惯常与吏部关系颇深,此时原在阁子门口与董侍郎说事,一瞥见齐昱入阁后,门边还立着他弟弟温彦之,便抬手淡淡把董侍郎话头止了,与父亲温久龄换了个眼神,一道慢走过去。
“二哥,父亲。”温彦之既见来人,挺直背脊告礼,“不知昨日二嫂身子可好了?”
温熙之淡淡道:“缓过来了,如今且调着。”他瞥了旁边板着脸不说话的老爹,叹口气,“父亲不是有话要同老幺讲?”
温久龄撇眼瞧着温彦之,哼了一声,领着两个儿子又往柱子边儿走了走,避开周遭人等,方徐徐道:“老幺,家中昨日商定了,即日起你先住回家中来。”
“住回家中?!”温彦之一听这话,心中恍若浸了凉水,眉梢往里一蹙便急急道:“为何?父亲是不应那事……要将儿子关起来?”
他声音不小,眼见后头彭纣几个瞧了过来,温久龄慌得抬手一巴掌就拍在他后脑勺,怒道:“轻声儿!还嫌不够丢人?!”他揪着温彦之又往旁边走了两步,“你小子闯这大祸事,竟还有脸问为父应不应?你说说为父若是不应,今上那架势能叫温家消停么?”
温彦之一懵,转而细想老爹这话,状似回过些味儿来,不禁大喜特喜:“那爹你是应了皇上了?!那真是太——”
“笨。”温熙之总适时地泼弟弟一盆冷水,在他后头凉凉笑了声:“父亲要应,岂是那般容易?皇上昨日所说,不过一言空口无凭,我温家白狼在野,何故就能轻易被他套了去?也就你这脑瓜天真,人说什么都能尽信。皇上说禅位是一两年两三年后,若搁久了变成五六年十七八年,他还在位上,那不单单是你这傻子被他吊着耍,我温家百年基业也阖作一道赔进去,到时候你背受天下指摘,只我们一家子心疼罢了,皇上自安然,你又往何处哭去?”
这怎可能!温彦之立马摇头,想为齐昱辩说君无戏言——
然而……想起平日种种,他一时还真开不了这昧心的口。
“皇上他……他认真的。”他红了一张脸,最终只能讷讷说出这么句上气接不得底的话。
温久龄现下看着自己这幺儿子,只如望着烧铁的大炉子发愣——恨这小子怎么就不成钢!
他直咬着牙抬手用力戳着温彦之的脑门儿低声骂道:“天下君王事,说出口的时候哪个不是认真的?皇上给你灌了什么*汤竟叫你信他简单单就能为你把这位给退了?为父生你养你二十来年,同皇上一比究竟谁信得?你这脑瓜忒不清醒!此事关乎你一生安顺,为父为母能应自然想应,可皇上他是个好男子,却更是个好皇帝,心智颇深、手段高明,我与你母亲哥哥们都商量了,他那言语若非白纸黑字落成了诏,我温家决计不可能将你这么送出去,你今晚上且先搬回家中!吏部那儿你二哥去给你告假!不成就辞官!待你的皇上真拿着诏来换你了,你再说什么认真不认真的话!没得被卖了还帮着数钱,你是要叫为父心疼死作数!”
温彦之着急:“父亲,儿子还在朝中——”
“行了老幺,”温熙之漠然打断他,“你要想父亲应你此事,此事便要按我温家规矩来。纲常不顾已是定局,礼教你还是顾顾罢。这搁在男女身上亦是无婚自不可见,无姻自不可授,我宗家此法不可尽废,你也顾忌些颜面,便是待嫁的媳妇亦无住在外家、夫家的道理,你且醒事些,此事万没商量余地。”
温彦之还想再辩,此时却有黄门侍郎前来通禀文书尽数罗列好了,请温大人、温刺史入席。于是他满肚子话就此落在了腔子里,说不出也咽不下,却没办法。
温久龄临走扭头看看幺儿,摇头叹气,温二哥也最后威严告备弟弟一句:“朝中事情自有我与父亲打点,你今日下职出了宫,只管回去收拾东西回府住,听见没?”
“听见了,二哥。”温彦之梗着脖子立着,心知父亲和哥哥们意思决了,他是拗不过,况父兄担忧亦有道理,是理智清楚的,要将温家一门荣辱搁在头上。
他心想,待这议阁散了,这回家之事,还是与齐昱言说一声罢,免得他担心。
抬头从父兄进殿的背影散去中,温彦之望向阁中御座上的齐昱,金龙椅背衬着,齐昱丰神俊朗、气度雍容,正与左将军晏晏谈笑,此时他抬起头,也恰好对望过来,一时原就笑着的脸上,眸色向温彦之便更缱绻一分,不作声色地冲他眨一下眼。
温彦之也对他笑笑,默默转身往乾元门走,一时和风拂面,他却竟觉出分惆怅。
之前分别数月,他才回京与齐昱相见了几日,这于他来说自然是万万不够,一想到这回府之事还要令二人困在一城亦无法相见,他只觉浑身都空乏起来。
唯望此别不作永久,不然叫他寸断了肝肠,怕也不能更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