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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师兄,你能不能……”聂风说至一半,被步惊云横眼一扫,顿时住口,露出一个苦笑。他直是没有受够教训,若秦霜能被人劝服,他和她的关系又何至现在这般僵持。转口道,“云师兄,你是不是来过这里?”
不是疑问,是笃定。自来到此处,步惊云就变得十分神秘,行事说话更叫人如坠迷雾之中。先前无暇相询,此际也不见得是发问的时机,但若不问一问,总觉得心中难安。
步惊云并没即时回应,良久,兀然张口:“我,”
“来过。”
步惊云不答在理所当然,但沉冷如死神的他竟然答了,这已足够叫人意外。且步惊云向来说话,语调都是冷冷的,但这三个字,不仅并不冰冷,且还隐约有点若有所失。
聂风讶然之下,不由暗暗推详,来过,这种地方?木人巷尽头的这个神秘空间中到底藏着多少秘密?又是什么时候,步惊云来过?是消失的五年中,还是,不久之前?是为什么来?曾在这里经历过什么?是什么让他念念不忘?又好像是,忘记了,又再度想起来……
聂风越想越惊心,步惊云斜斜一瞄他,嘴角隐隐露出一丝邪意的笑:“是,和她一起。”
“你,想知道?”
聂风陡地心头一颤,有些恍惚,眼前现出那双紫眸,叫人战栗、畏惧,也被吸引。一如扑火的飞蛾,趋光的夜鱼,哪怕焚身、入网……更可怕,她只是看着,单纯地注视,一切皆如浮光梦影,不留痕迹。
聂风即时收摄心神,压下“冰心诀”敏锐感觉所发出的警告:“云师兄,请说。”
理智上是应该慎重,甚至后退,此间事了,他可以试着脱身而去,摆脱刀头嗜血的江湖生涯,寻一个小乡村,做个本本分分的农夫,与那些他所不喜的醉心名利狠辣贪婪却必须虚与委蛇的人彻底分道扬镳。
这是他早就该做的。那个曾让他毅然投入天下会的理由,六年后回看,是多么可笑。
他能改变她?
哪怕是一点点软化?
不需要再花六年时光去证明。
秦霜,从来都和他不是一类人,他追在她身后的脚步早已力不从心。哪怕有朝一日她真的成了魔,祸乱天下,他又能做什么?他阻止不了,甚至无法让她的目光在他身上多停留片刻。这一路,她不喜欢就立刻划清界线,不肯多给一句解释无视到底的态度,已叫他身心俱疲,彻底认清年少时的天真。
但还是,想,知道。也许将来会为此刻的决定而后悔,但更不想当下就为己身的退缩而后悔。哪怕是知与不知,如站在分岔的路口,会得到完全不同的未来。
“这里……”步惊云一字一吐,眼中邪异渐盛,“不是黄泉。”
“这里,是黄泉的边缘。”
“是出生、入死,或者,由死、回生,必经之途。”
“它有一个名字,叫——鲜血荒地。”
“因为她来过,或者说,回来。”
聂风倒抽一口冷气,步惊云却仿佛不觉自己说的话有多么出奇。
那双亮如星辰的眼眸,如一道光芒照亮黑色与灰色的世界。
烧尸成骨,燃骨成灰。
踏步成血。
人生在世,鬼入黄泉,阴阳分割,本该并行不扰,轮回有序,但总有一些例外。就像这里,生与死模糊交错,泾渭同流,食鬼吞人。平静永远是短暂,混乱才是永恒。
生者憎恶死者,死者嫉妒生者,绝望、不甘、黑暗、疯狂、恐惧、死亡无数的极端负面情绪混合发酵酝酿在一起,将进入此地的人的意志彻底碾碎破坏,神志彻底在黑暗中沉沦,在绝望中放弃求生。
让人畏鬼惧的险路,就这样被她化成铺平生死的坦途,更是斩断了最后与……修好的可能。
哪怕一路追随身后的,手持干戈的,不尽是想要她彻底消失的敌意,也有希望她回去愿将一切奉上的殷切呼唤。
无可否认,幽冥的厮杀,血海的浸染,让她变了许多,按剑独立,是让人臣服膜拜不敢仰望的威势,不经意一笑,是若无他者动摇灵魂的魅惑。少了清远,多了狂悖。轻了骄矜,重了狠辣。
但有一些东西,永远不变。选择了方向,就再不回头。即便不是所有都选择了背弃,她依然要先一步转身离开。
强要挽留的便在此地流尽最后一滴鲜血永远留下,她毫不留恋地推开大门复生为人……
到底什么是她想要的?到底什么能让她停下脚步?今日的分道,会不会是他年的预演?他想要的未来到底会不会来?
秦霜狼狈伏地,一动不动,思维仿佛是被寒冬冻结的水,凝固成死寂的冰,和肉体剥离成各不相干的两个部分。她本应已经死去,承受是有极限的,超过这个极限,便是全面崩溃。从里到外,从灵魂到肉体。
活着本已太辛苦,何况还有这么多外磨内困。
如同汪洋大海的文章灌注而入,覆盖一切,淹没一切,各种交错强弱浓淡的情感冲击而下,洗练着原本的记忆。
失去思考,忘了自己是谁。纵是因为某些因素能苟延残喘,也会变作活着的死人,会呼吸的尸体。
游丝般的意志仿佛下一刻就会断裂,却又像抵挡着无数惊涛骇浪的磐石,坚不可摧。犹如她身上的光焰,弱而不灭。
为什么放弃?为什么坚持?
曾经,她紧闭双眸,任身体被血水淹没,放弃了一切希望,甘愿就此沉入无穷深的死亡,就像她不避罪孽不求救赎。
是因为前路看不到任何生机十死无生,还是先自从心底认输,不想再继续?
那为什么又重新睁开眼眸?看到陌生又熟悉的面孔,不惊先笑。
“你是谁?”“你是我的谁?”按着唇,不问出来。只是对伸出的手一点头:“好。”
我随你走。
不问走到哪里去,只相信他会给她一个答案。
所以,回来了。
重新得回名字。
我是,秦霜!
云腾致雨,露结为霜!
无形的手托出八个字,凝视前方,如明镜自照,瞳中寒意凛凛。一点明悟,重燃心灯。一点震荡,涟漪扩散。
天道无为,善恶混沌,缘起缘灭,虚空不染!
不曾为黑暗吞噬,也不会为人心迷乱。
无形的余波将混乱的思绪推开。识海中重见上下四方,如蚁如蝇的黑细文字如倾盆雨落,倒入下方无边无垠的黑白太极海中。
虚怀若谷,有容乃大,人体有限,人心无限,就算整个世界,大得过我的心!
阵势犹在运转无碍,但白素贞没来由一阵心烦意乱,黑雾下的面色蓦然一片火红,双目中瞳孔迅速扩大,看不到眼白,五指一合,掌上真气暴增,越过数丈距离印上鼎身。
凝聚了白素贞百多年功力的霹雳一击,足可开山裂石,落至鼎上,不重反轻,非是手下容情,而是武学上的绝顶技巧——隔山打牛,将力道系数传入鼎内。想其中小小空间,秦霜便是有所异变也无可回避。
“豁拉”一声,火鼎一分两半。
秦霜身形笔挺而立,左手持剑,横挡于前。
白素贞一惊,以她的眼力自可看出,秦霜竟是硬接了这记掌力。这绝无可能,内力是秦霜最弱的一环,何况她还应处在混乱无力之中。随即瞥见秦霜嘴角沁出的血丝。再细看,左手之上的虎口处亦在不停滴血,不过旋被妖剑吸收,红色剑身,一时未见分明。
白素贞一招未竟功成,本应不给秦霜任何歇息的机会,第二招趁隙追击才是正理,反退后一步,眼神中隐现怜惜之色:“你……受了伤?”
秦霜睁开眼,目光落在白素贞身上,一眼之间,寒意透体,抬手拭过唇边,因为多病虚弱的身体,素常色泽总是不够红润,此际被鲜血一染,透出艳绝的丽。她先前再锋芒毕露,总带着三分世外的慵懒,此际却透出绝世武者的刚骨。
“我相信他们,但我不会将希望寄予在别人身上。”
冰冷的语气,如剑锋抵喉,不留余地,让人窒息。
“你,准备好去死了么?”
思想之劫并不小于杀生之劫,其影响甚至更加深远,直要将人族打落尘埃,倒退数千年。就算她不曾是因白素贞并“神”的计划而生,并被他们强行牵涉进来,敌对的结果也不会有所改变。
人族的归人族,神魔的归神魔。
若有异族侵凌,欲灭人族,则秦霜必抛却求道长生独善其身之念,站出来死战到底。出身为人,这是应有的觉悟和责任!
只是,仅此而已。
万类霜天竞自由,强者应站出来族群挣出一条路来,这是延续之道。
但只能对外,甚至只能是同级次上的比拼。无论是心怀慈悯、偏爱,或厌憎、不喜,都不能携着神魔之力去干预人族内部运转。
太过呵护周到,会令人族失去自强进取之心。而以自己的理念去规划鞭策,也不啻为圈养,灭去其他道途成就可能。
人心纷乱,思想纷繁芜杂,又岂是偶然?唯有不齐,才能无论天地如何演化,人族总能占据一席之地。
脆弱,却有近乎无限发展的潜力。
天下可以一统,思想不能一统,人心不能一统,强如祖龙,也只能一死。
白素贞的道可以传,但白素贞的人,必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