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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过后,周煄骑马巡视城中。城墙这边一切都在计划中,西蛮人试探的结果是墙根底下的一地尸体,其他三方城门也没有受到侵袭,周煄再次叮嘱守城的将官严密监控,说不定西蛮人就另辟蹊径,攻打某一座城门。
城墙上,易忠、易云、高竹、徐岩四人换班值守,他们不仅要守住眼前的关城,还要注意哪些低矮的山坳,有些长城没有修道的低矮山坳骑兵也是可以通过的。看着他们威风凛凛穿着甲胄执剑而立的模样,总能激起心中沸腾的热血。
周煄看多了觉得更伤心,默默遁走。他就是个战五渣,骑马奔行很好,擅长打猎——专指围猎的时候,部属下人把猎物赶到他面前,那犯密集恐惧症的数量,就是瞎子也能蒙对两个,正经打猎,他还不如山民猎人呢。所以,别说和易忠、高竹这样的沙场战将比,就是易云他都比不上。
平日里一副“缥缈谪仙人,询询贵公子”的模样,谁知道他最羡慕的是肱二头肌撑破衬衫的壮汉身材!
周煄上不了战场,下面人也不用担心一边打仗,一边护着弱鸡主帅,恰好双方满意。
周煄把心思放在策略和后勤上,亲自勘察了东坊市的情况。
在坊市外围有两丈宽的地方早就拆掉了民房,作为隔火带,在三月的嘉峪关,水也是紧缺资源,讨赖河还没到雨季涨水的时候,城中只能依靠地下水生活。没有多余用来救火的水,周煄干脆拆了外围的民房。
周煄打马到达东坊市的时候,有四十五岁往上的“不得力老年”士兵在这里搬尸体,昨夜轰轰烈烈一炸,东坊市残尸遍地,开春天气一日暖过一日,不清理打扫,迟早要生疫病。
马蹄哒哒,踏着黑红色的土地,血液把东坊市的青砖大街都燃成了红色,墙角还有厚厚的凝固血层,怎么也扫不干净。
西蛮人的尸体被堆到一旁,重要人物如同巴音、几个大将,早已被悬尸城墙,鼓舞士气。来不及撤走的百姓,都托给了相熟亲戚人家,待围城结束侯下葬。
“爷,这些西蛮人的尸体怎么办?”青竹问道,一万多人的尸体摞起来,也是高高的一座山,放在城中是不行的,西蛮人围城,他们也不会好心开城门把敌军尸体送还。
“能火化吗?”周煄问道。西蛮人崇尚的是天葬,把烧过的骨灰洒在城墙底下,一是侮辱蔑视西蛮人,二是给他们造成心理阴影,他们每一次进攻都踩在亲人的尸骨上。
“城中没有那么多柴火,还有最近一段时日风向都是西北风。”在城里烧这么多尸体是多大的动静,别说有没有那么多柴火燃油,光这漫天的烧尸焦臭味儿就不行。
“砍了脑袋堆成京观?”周煄再出主意道。
“堆在城里?”青竹面无表情的问道。
堆在城里能震慑谁?堆在城外谁去堆?
周煄沉吟了一会儿,道:“去把范骄叫来。”
青竹安排人去请,范家人早已投靠周煄,只是几个年老的人没来,只有范家长孙范骄跟着来了,当然也多亏了他,平日里不显,战争一起就立了大功。都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那些令西蛮人闻风丧胆的弓弩就出自他手,周煄对范骄十分器重,已经在军中给他安排了职位,若是此战胜利,就推荐他入工部。
“主子,还有一事,发还百姓亲人尸体自是体恤之举,刻他们拿到尸身也没办法处置啊。这城不知要围多久,史书有记载,嘉峪关最长有围五个月的。”嘉峪关自古就是直面游牧民族的屏障,在这里发生过太多永载史册的战役,围城的历史也有过许多。现在京城无法驰援,若是易北再一狠心……拖到入夏,那些尸体早该腐烂,埋入城中就是滋生疫病。
“洒上石灰埋也不行吗?”周煄无奈道。
“还是埋到城外最好。”选一个下风口、非水源地的风水宝地埋了最好,“如果不然,还是动员火化吧。”青竹更无奈。
火化,大德高僧、道家真人能烧出舍利子,凡人百姓崇尚入土为安,只有穷凶极恶的杀人犯,才会“挫骨扬灰”,实行火葬。
“再等等吧。”周煄叹息,“如果不能顺利解围,你十五天之后记得提醒我。”现在刚刚领到亲人尸身的百姓肯定正在感情的兴头上,现在去劝说火化无异于去火上浇油。等到日子一天暖过一天,尸体开始散发臭味,家人不堪其扰的时候,官府在派人出面就容易的多了。
周煄自嘲想道:无论做什么,面对谁,算计都成了他的本能。
不等他顾影自怜,范骄很快就到了。
周煄在外围等他,这里尸体已经清理的差不多了。
“见过国公爷。”范骄一身短打就来了,看来是刚从实验室被叫出来。
“不必多礼,打搅你做事了。”周煄对技术大拿总是尊崇有加,道:“请你来是因为西蛮人尸体堆积城中,不知该如何处理。我有个不成熟的建议,能不能用投石车把尸体抛出城外,到时候尸体落到一个地方,就相当于是一座京观了,不仅震慑西蛮,也宣扬我们城中有杀伤性远程武器,让他们投鼠忌器,不敢强攻。”
范骄想了想道:“原先的投石机倒可以投掷尸体这么重的,可准头不行;改良过的投石机位置能准确了,可最多能投人头大小的石块,不如砍了脑袋再投?”
周煄苦笑,果然是技术宅,只从技术上想问题。现在能收拢尸体都已经很费力气了,去哪儿找那么多艺高人胆大的人来剁人头,浩浩荡荡的尸山下剁人头,那得多强的心理素质。
“不管怎么说,尸体不能留在城里。还是连带尸体一起投掷城外,位置不准就不准吧,射程总是固定的,投成一个尸体带也行。”
范骄想了想,道:“城中还有五座原来的老投石机没有改良,刚好可以用。”
“嗯,改良的投石机你藏好了,西蛮人不善攻城,惠王可是深藏不漏。”周煄叮嘱道。
“爷放心,我省的。”范骄点头,“要用尸体当武器,我还得先进去看看。”
范骄说完就要往里面走,周煄赶紧拦住道:“去看外面整理堆放好的吧,都一样。”里面就是一个地狱修罗场,他这种“铁石心肠”的人多看两眼都要不停做心理建设,还吐了两回,范骄这样的技术宝贝,周煄可舍不得他受罪。
整理好的尸体被一车一车的运到城墙上,两日后冰层化开,浇水也只能凝成薄冰,西蛮人选了晴好的天气开始攻城,这些尸体武器就派上了用场。
袍泽族人的尸身从天而降,砸伤人就不说了,残肢断臂四处飞舞,西蛮人甚至不能拿这些“武器”出气,也是窝火。
“呕……”周煄在军营的帅帐中抱着脸盆狂吐,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套路,比当年看丧尸还让人丧失。
“主子,拿着闻闻。”青竹揪了几片盆栽薄荷叶子装在亮纱布袋子里递给周煄,自从闻到那种尸体烧焦混合着火药、马粪和腐烂草木的味道,周煄这呕吐的毛病就没停过,现在任何肉都吃不下,连吃几天全素,减肥大业成功在望。如今更是任何人工合成香料都闻不得,青竹只能找些薄荷一类的植物给他止吐。
周煄吐的胃酸都要吐出来的时候,山竹报告了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西蛮遭遇袭击,后军不稳,推测应该是易北的大军绕到后面去了。
周煄脸色稍霁,不管易北再怎样烂心肝,本事总是不容置疑的。只要他肯打,周煄就能把局势稳住。
好消息总是接踵而至,才得到易北出力的喜讯,马上就传来了京城的消息:“主子,京中来使。”
自从易北拦截消息开始,朝廷自马球赛后就没有得到过西北的消息,算起来已经有两个月了,周煄素来得皇帝、太子喜爱,这么就没消息,他们又哪里坐得住。
西北战况一直不见好转,斥候也只能打探到两军对阵,实情无法得知。皇帝心疼孙儿,把早年因战功封侯的夏阳侯给扔过来了,同行的还有以为老熟人——谢启扎,当年周煄还对恭郡王抱有幻想的时候,一起赴湖北巡视结识的官员。过后两人就有了联系,周煄总有这样的本事,只要认识了,他就能把这层关系加深,不知不觉就倒向了他。
夏阳侯尚了先帝公主,算起来还是周煄的姑爷爷,接应他们的是周煄身边得用的,见过这位老驸马,验了身份信物,赶紧领到周煄面前。
“国公爷……”夏阳侯作揖到一半周煄就热情的扶住了,笑道:“姑爷爷太过客气了,快快请坐。谢大人和王大人也坐,不必客气。”另外两个周煄也不冷落,赶紧招呼道。
看夏阳侯略微尴尬的表情,周煄解释道:“战阵之中得见亲人,我心里高兴,失态了。”
别看夏阳侯辈分高,可人家年纪不大,也就四十出头,尚了先帝疼爱的小公主还能在战场上拼出一个侯爵来,也是一时风云人物。就是这样见多识广的人也得说一句:该失态的是我啊!!
他们京城来的使团,说是使团,其实就是个五百人不到的骑兵队,很多人都是从夏阳侯家兵里抽出来的,目的就是来打探一下嘉峪关的情况,重点是看看纯睿国公还健在不?没想到打头一波就受到了“尸体雨”洗礼,稳重老练如夏阳侯也忍不住变脸,太恶心了!谁他/妈想的主意,尸体都不放过,真是神鬼不忌,胆大包天啊。以前没看出来易北有这胆量啊,入了城稍微听一耳朵才发现冤枉易北了,合着就是帝都陛下担心得吃不下饭睡不好觉的纯睿国公啊。陛下,就他这凶残模样,明显该担心的是西蛮人啊!
夏阳侯心里刷屏,脸上却不动如山,道:“是啊,是啊,京中陛下也是引颈相盼,盼着国公爷早日回京呢。”
大敌当前,夏阳侯也没有寒暄的心情,直接问道:“不知易北大将军现在何处啊?”没道理一军主帅不出现啊。
听他这么一问,周煄马上把脸拉下来了,苦笑道:“都不知怎么和姑爷爷说……”
夏阳侯配合调整脸色做悲苦状,心里咯噔一跳,不是战死了吧?我滴个亲娘欸,可千万别是你弄死的,不然就算你是皇孙也脱不了爪子啊!夏阳侯让一声声姑爷爷喊得心惊肉跳。
“唉,还是让易忠来说吧。”
“可是易北大将军嫡长子易忠?”夏阳侯问道。
“是啊,他在西城门,接到姑爷爷来的消息我就去通知他了,应该马上就道。”
夏阳侯道好,然后抱着茶杯不松手,好似几百年没喝过一样,现在情势不明,说什么都容易错啊,另一位兵部主事王缇大人更是直接尿遁,只留下老熟人谢启扎和周煄说话,谢启扎让两位同伴吓得,再熟也不敢瞎接口,直接把话语权抢过去了,滔滔不绝讲着京城的消息。心里祈祷,别和我说西北局势,别和我说西北局势。
易忠很快就来了,铠甲上还有凝固的鲜血,他才是一直奋战在一线。
周煄让人清场,只留下自己和京中来的三位主事人。王缇大人也是有本事,尿遁的时间恰到好处,他刚回来坐定,易忠就进来了。
周煄给易忠介绍道:“这是京中钦差,夏阳侯,户部侍郎谢启扎大人,兵部主事王缇大人。诸位钦差,这是骁勇将军易忠大人。易将军,夏阳侯代表陛下而来,你给他讲一讲军中局势吧。”
易忠用哀求的眼光看着周煄,若是说了,易北就真的没活路了。就算事实在此,易忠也不想这些让易北沦落地狱的话是从他口中而出。
周煄不为所动,静静回望。
易忠抹了把脸,干涩开口道:“父帅帅兵绕路敌后……”
夏阳侯历经两朝,也是战场上摸爬滚打出来的,易忠再避讳、再粉饰太平,依旧改不了他那满城百姓,包括周煄做诱饵的事实,更何况:“勾结西蛮,与虎谋皮!易北还当自己是一军主帅吗?!精忠报国,守土安民,他易北说的比唱的好听!”夏阳侯听得再也忍不住,一个杯子摔到地上。
“姑爷爷省着些吧,大军围城,补给不易,再摔就没有杯子喝水了。”周煄淡淡道。
夏阳侯深吸一口气,满腔稳住心神,看着不动如山的纯睿国公,不得不承认皇帝宠他是有道理的,以前京里就说他是皇族三代第一人,如今看来和天下英雄比肩,也毫不逊色。
“国公爷看,现在如何是好?”
“易将军先回去守城吧,我的承诺依旧有效。”周煄先打发的易忠才道:“能怎么办,据城坚守吧,今早得到消息,西蛮后军有异动,易北已经摸到后面去了。不管他是什么动机,我们都要好好配合,争赢这一局。”
“易北叛国大罪就这么算了?”夏阳侯难以置信道。
“姑爷爷这是考我呢,现在城头上还是易家的军旗,我在城中未死的消息还没传出去。不管易北如何可恶,他带走了大军是重点,若是他狠心坐视不理,嘉峪关就真的完了。还有西宁关也直面锋芒,不得不慎重啊……现在拉拢为主。”周煄语重心长道,事发到如今,再大的怨气都平静了,该用理智的时候周煄重来不用感情。
夏阳侯捋着胡子连连点头,他最怕的是周煄年轻气盛忍不下屈辱,一心和易北划清界限,来个鱼死网破。
“您来得正好,城中守将奇缺,我自己也是个不通军略的,您来了,城中防务军事就交给您了。”周煄大方道,现在这乱象丛生的嘉峪关里,谁掌着兵权就是掌着生死大权。
“战事险恶,不若先护送国公爷回京?”夏阳侯建议道。
周煄淡淡一笑,不做表示,这是夏阳侯最后的试探。现在局势有什么可险恶的,最危险的时候都熬过来了,只要和京城接上关系,易北的作为就瞒不住,他的性命就有了保障,眼看着守卫关城,击败敌军的战功就要收入囊中,这个时候走,当周煄是傻的吗?
周煄不仅不傻,黏上毛比猴儿都精。
夏阳侯感动万分的接过“防务大权”才发现,手下不到五千人,还各自有将领领着一千分在四个主要守将手下,剩下的五百分在周煄周边护卫,五百在城中巡视治安,他能调动的人只剩下自己带来那五百人,这总揽大权的总管,也是寒碜。
夏阳侯接受防务的第一件事就是给京城发消息,谁能想到素来忠心耿耿的易北大将军能干出这种事,给儿子取名都是“精忠报国,守土安民”,一颗红心向太阳,要不是易北儿子亲口说的,夏阳侯都要怀疑是周煄自导自演的好戏了。
京中陛下得到消息是如何震怒,周煄不知,只是自从夏阳侯来了,局势就一天天好起来是事实。
也许夏阳侯是真的有实力,也许他是传说中的福将,自从他来之后,易北的大军也开始从背后、两侧突袭西蛮人。
受到周煄投石机尸体雨的启发,西蛮前军也搬出了投石机这个大杀器,巨大石块碰碰撞击着城墙。塔楼上,范骄亲自指挥装好改良的投石机,面前是让人眼花缭乱的机括,这已经非常接近周煄上辈子的“扳机”了。
这次他们的目标是投石机,没错,用己方改良的、射程精准的投石机,击毁西蛮人射程大威力大的投石机。
只见范骄伸出大拇指作为望山,亲自测算西蛮人投石机的角度和距离,不一会儿便对身后两个学徒道:“前砲升高二刻度,射程三百步,后砲降低一刻度,射程二百五十步,用五号炸雷。”
周煄那些埋伏西蛮人用的土法地雷,可不止“地雷”一个功效。
范骄带到西北来的学徒都是家中培养多年的好手,在学术上给他打下手都绰绰有余,更何况简单实践。很快就装入圆球形的黑色炸雷,随着范骄一声“放!”,瞬间射了出去。
炸雷准确得投在了西蛮人投石机的主体上,投石机木材制成,四分五裂之下还燃气熊熊大火,附近拉绳的士兵全部烧着,慌乱中连滚带爬的跑到军中冲乱阵营。
“好!”站在高塔上观看范骄示范的几个主要将领高声叫好,周煄尤其挺直的脊背,他坚持在最难的时候越不削减范骄他们的经费,果然看到了回报。
范骄看自己示范成功了,示意学徒像其他几个装有新型投石机的垛口打旗语,七架新型投石机同时发力,一轮就让惠王集以厚望的投石机全部摧毁,解了城墙破损之围,第二轮炸雷不停在西蛮军中炸开,爆炸声、惨叫声连城一气,火烧连片。
西蛮汗王不得不下令射杀那些随意冲入军阵破坏队形的友军族人,后侧防线五百步,躲避投石机的射程。
嘉峪关取得阶段性胜利,逼得数倍于己的大军后退,城墙上响起震天的欢呼声,他们意识到,他们能赢!能赢!
不同于上一次战场在城内,将士们更多感受到的是家园被毁的哀痛,现在看着城墙外敌军尸体,全是豪情。
如此轰轰烈烈的爆炸声,就算躲在西蛮军后方的易北也得到消息了,“父帅,还要继续进攻吗?”
“先等一等吧。”易北沉吟道。
“可是二弟……”易精有些着急,他和易忠的关系是真好。
“这震天响的炸雷和精准的投石机,你以为是易忠的手段吗?就算还插着易字旗,恐怕也不是我易家的嘉峪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