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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郭管家是真的被自己的孙子气着了。
垂髫小儿跪在这春日庭院中,不敢抬头看大人。郭管家气得已经话也说不出,竹竿啪啪啪打在他的手心上,小孩儿终于嚎啕大哭。
“知道哪里错了吗?”
小孩儿啜泣着点头。
年纪大了,终究心软了,只是背过身去,他的一生本本分分,唯一求的也不过是不要辱了杜太傅的清名。所以罚还是要罚,他没有看他,只是让他恭恭敬敬的跪着。
春日阳光甚好,所以那些书楼里的书都院子里晒着,横七竖八,不用抬头,也可以听到风翻动书籍的声音,好似风语松涛。
后来风着实大得有些吓人,竟将一本薄薄的册子卷撷到门外去了。小孩儿眼睁睁看着书出去了,却跪在哪里不敢动,后来想着他祖父最宝贝这些书,吹了去一定心痛死了。
小孩儿吭哧吭哧的跑出去捡书,却撞到了一个人怀里,他抬头,可不是前些日子里被他摸了钱包,住在这里的瘸腿先生吗?
这时候郭老汉也出来了,惊诧抬头看,一身布袍风尘仆仆的青年手里抱着一本书,对着他笑,“郭伯,我可能还要叨扰几天,你拿着扫把,不是来赶人的吧。”
郭管家立即将本来收拾兔崽子的扫把收起来,笑道,“哪能啊,表少爷想住几天就几天。”
钟檐就这样又住下了,他不是不想赶快去找申屠衍,他留下来,一方面是因为怀昭太子的嘱托,另一方面是因为那半卷书上的字迹。
——会是小妍吗?
他在回来的路上已经问了自己好多遍,世上相似的东西这么多,前者不是有秦了了的声音同小妍这么像吗,或许只是巧合?又或者这是小妍十多年前写下的,也不一定。
可是这个想法很快被他自己推翻了,墨迹的成色绝对是新墨,而且还是贡品……可是不管怎么样,他总是要留下来,只要有一丝希望。
可是他的猜测没有告诉郭伯,他不想,有人和他一样,一场欢喜一场空。
北境,狂风肆虐。
天似穹庐,马在庐下跑。
荒原茫茫,万物生息不止的喧闹到了此刻都归于寂静,好似天地之间只剩下这一匹战马狂奔而去。
风停了,马也终于在断崖前停了下来。
一道沟壑,如同天然的屏障,绵延几千里都是如此,他知道,他们过不去。
所以他们只可以用正面突围,背面突袭的方案只能等他们的军队都长出翅膀来。
他不由得苦笑一声,“天时地利人和,申屠衍呀申屠衍,他竟然没有占了一样。”真是……倒霉蛋子呀。
黑夜中忽的传来一声低低的冷笑,他抬眼眺望,断崖对岸的一双眼睛竟是一直望着他的。
拓跋凛没有带任何人,可是站在这断崖前面,难道是图凉快赏月?鬼才信。
不等申屠衍开口,拓跋凛已经微笑道,“你不是时运不济,而是走错路,逆风而行,怎么能不是处处风阻?”
“哦?敢问阁下,怎么才能不处处风阻?”
拓跋凛笑道,“自然是顺风而行,风能阻碍,也能推波助澜。”
申屠衍望着这两地之间的沟壑,忽然仰头道,“可是我偏要逆风而行呢?”
“我以为你不至于愚不可及。”拓跋凛背在后面的手忽然伸出来,行了胡狄的礼,“申屠衍,我很欣赏你,是真心想要把你当做安答的。十一年前我承诺给你的事,即使现在,也是依然作数的……只要你肯走到我的面前。”
申屠衍大吃一惊,他带兵攻入东阙城中已经是十一年前的事了,他说的话居然还记得,“你记得我?”
拓跋凛点头示意。他是一个骄傲的人,甚至是目中无人,可是不知道怎么就记得这个倔强的小伙子。也许是因为命运安排他们,终将再见。
“谢谢你记得我。”拓跋凛的嘴角已经轻轻弯起,想必没有人会拒绝这样的邀请,何况是他发出的,“可是,我还是不会跟你走。”
拓跋凛脸色大变,“大晁究竟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地方,那里,本不是你的故乡。”
申屠衍双眉微扬,瞳孔忽然涌动着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光采,他说,“你说的对,它不是我的故乡。”
他稍微顿了顿,想起了什么,几不可闻的说了一句,“但是他是。”
战马嘶了一声,调头,朝着夜色中奔去,溶入这暗色的背景下。拓跋凛背手站在断崖的另一侧,看着马狂奔而去,默默无语。
刚才他分明听得他说了一句什么,但是又分辨不清什么,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人,富贵转瞬,功名尘土,风流白头,情吗?未免太可笑了一些。
他眯了眯眼,不禁觉得事情有趣了起来。
申屠衍的马一直跑,永无止境,忽然马长嘶了一身,将他重重的摔了下来,失控的往远方跑去,他站起身来,悚然四顾,天空这样低,几乎要沉沉的压下来。
他的脊背渗出了冷汗,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好像下一秒就要喘不过起来。
一阵夜风拂过,吹得半身高的野草簌簌作响,他在恍惚中听到了歌声。
清风明月苦相思,荡子从戎十载余。征人去日殷勤嘱,归燕来时数附书。
依然是这支《伊川歌》。
那些声音飘渺而来,不轻不重的打在人的心上,有些怪异的感觉,胸口的那块地方虽然不觉得有多疼,但是酸胀凄苦的情绪却好似快要满涨出来。
他忽然意识到这个歌声不寻常,它仿佛一根丝线,牵引着人的七情六欲,爱恨痴嗔,红尘的所有纷扰,似乎重新回到了眼前,一一展现开来。
果然那歌声无休无止,在墙头上唱了了一天一夜。
这一夜所有的士兵,都没有办法合上眼,他们想家,想回到家乡去。
半夜里,申屠衍坐在大帐中,已经有数次士兵来报,士兵被歌声所惑,已经军心不稳了。
“知道了,下去吧。”申屠衍掏出胸口上那掖着的纸条,他已经很多天没有拿出来了,他望着纸条,发了好一阵子楞,轻轻开口,却不知道是对谁说。
——我会回去的,能不能再等一下,就一下。
这一夜,同样没有睡好的,自然是玉门关上唱歌的人。
裹在白色斗篷里的女子,只露出半张脸,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只喜欢唱这一首歌,也是是因为她他见到那个人,唱得就是这样一支歌,可是谁也不知道,她是唱给他的听的,权当是自己的秘密。
她忽的听到身后有抚掌的声音,停下来,转过头去,恭敬的作揖,“主上。”
拓跋凛笑道,“你这些年在中原,倒是把中元的俚曲唱得这么好,倒是一点也不像草原上的女子了。”
秦了了抿抿唇,咬牙道,“再像我也终究是北靖的女子。”
拓跋凛瞥了她一眼,目光瞬间柔软了下来,“我当年把你捡回来,你才小豹子那么大,转眼,没想到回来,就这么大了,这些年把你安插在中原市井,确实有不少功用,回来也是逼不得已。不过大晁女子的习气,还是莫要学好。”秦了了打了一个寒颤,她隐约听说过他曾被一个大晁的女子所伤,肯定不喜欢她这付模样。
秦了了点点头,忽的觉得酸楚,想着自己终究是没有福分,住进任何人的心里,皱了皱眉眉,眼中睁大大大的,空洞无物,低声道,“了了是一个没有故乡的人,只属于主上。”
拓跋凛觉得耳中轰鸣一声,今天晚上已经是第二个人跟他说这样的话的人了,他这么些年来开疆拓土,只不过是想更多的地方都成为他的故土,但是,今天晚上,两个人却同时对他这么说。
只不过,秦了了说的惆怅,而申屠衍说的坚定。
他忽然想起第一次看见申屠衍的场景,那时申屠衍不过是*岁的孩子,他一定是不记得自己了,可是他却记得,因为他很少见过,眼神如狼的孩子。
那时的他也不过这样年轻,被几个兄弟的撺掇下,就说要去灭了盘踞在祁镧上上的邪教,自然是铩羽而归,他们逃窜到祁镧山下时,遇到了这样一群孩子。
他知道祁镧山上有大大小小的奴隶场,这些孩子恐怕也就是从那些个奴隶作坊里出来的,看着模样,因该是刚刚洗劫完一批肉羊。
追兵已经近在眼前,他不由得大呼,“你们护我们周全,酬金好商量!”说完便纷纷躲进被洗劫商旅的马车中。
在旁边沉默着的少年皱了皱眉,似乎有些为难。
脸上有刀疤的少年用胳膊支了支,“这么多银子,哪里有不赚的道理!”
奴隶场里出来的游儿自然是看钱办事的,他躲在马车里,听见刀箭嗖嗖的从耳边掠过,胆颤心惊,如同死亡只不过是与自己打了个照面,又调转方向了。
他从那些时而被风掀起的帐幔中其实是并没有看到整个厮杀的过程的,只不过到了最后,五六个少年只剩下了,原本沉默的少年和刀疤少年,他如同一只小野兽一般盯着这原本还鲜活的尸体。
拓跋凛被这个场景震惊到了,这样的意志力比战斗力更可怕,他决心要收编这两个孩子,可是,等他重新找回来的时候,已经完全找不到了。
可是在很多年后,他在大晁的宫殿里,又重新看到了这样的眼神。
“哼!荣华或者功名,不管牵绊你的那样东西是什么,本王都有能力让你得到,你会心甘情愿走到本王麾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