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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货船出西陵峡南津关,抵达江陵渡口。
楚寨巴山横亘于眼前,河州上的水鸟双宿双飞,极目而眺,孤帆远影渐渺,江水连天悠悠。
颜玖一行三人与船家、绣娘们辞别,他行至岸上举目四顾,指着一处空地感慨道:“这里原先有一座江楼,供游人观赏江景的,我当年游历江陵府,还曾在楼上题过字,不知何时被拆掉的,真是可惜。”
寒川跟在他身边,好奇道:“师父题的什么字?”
颜玖讪笑两声,摆手道:“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他字写得倒是不错,但肚子里那点墨水和“文采”可完全挨不着边儿,最多扯两句诸如“江边景色好,姑娘衣衫薄,大船载的多,小船装的少”之类的打油诗,哪好意思跟徒弟讲。
岸边蹲着几个等活儿的脚夫纤夫,正凑成一堆儿吹水打屁,颜玖刚好路过他们,说话就被听见了,一个半大少年扯着嗓门搭腔道:“天刀门说是挡了太晖阁的风水,好好的江楼,说拆就给拆了,几造孽哦!”
颜玖一听说天刀门,登时来了兴致,停下脚步回头问道:“天刀门怎么了?太晖阁是什么?”
那伙儿苦力中有个稍微年长些的汉子,照着搭话少年的后脑拍了一巴掌,骂道:“小伢胡说八道呢,大公子别理他。”
颜玖猜他们是不敢妄自非议,怕得罪了天刀门惹祸上身,就也拉着徒弟蹲了过去,伸手从寒川怀里摸出一把碎银子,掷在地上,道:“我们初来乍到,也没别的意思,就想跟哥几个打听打听,免得再拜错了山门。”
中年汉子打量了师徒二人片刻,见他们的确不似本地人,就看在银子的份上开口道:“太晖阁是天刀门新建成的门庭,就在那边,和老江楼遥遥相对。”
他说着扬起手,颜玖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远远瞧见城西重叠的草木后多了一座条石搭成的高台,其上有殿宇,十分壮伟,阁楼玲珑,金碧辉煌。
“我看你们兄弟二人年纪尚小,大概有所不知,自从十年前天刀门借着沧崖派和……那个颜小魔头的手,灭了水寨那一伙儿人以后,就开始独霸江水上游的渡口和关卡,势力是越来越大。咱们的官府都是群草包,如今这江陵早就是洪门主的天下了,大公子想在这里混出点名堂,就别去触人家的霉头,晓得不?”
人高马大身强力壮的汉子们听到他提起“颜小魔头”的时候,竟然皆面露惧色,有几个胆小的还止不住打起了寒颤。
颜玖觉得十分好笑,想他退隐江湖十载,还有这般威风,也算没白担着骂名。
他起身拍拍手道:“原来如此,多谢各位指点。”
走远了一点,颜玖拿胳膊肘拐了拐寒川的腰,逗他说:“川川贤弟,刚刚他们把咱俩弄差辈了,听到没?”
寒川偏头看他,没说话,一双眸子澄澈透亮,像两颗映着阳光的琉璃珠子。
颜玖便知道他此刻心情不错,这个徒弟什么都好,就是颇为少年老成,一向情绪不外露,也只有特别熟悉他的人才能偶尔品出点端倪来。
比如他心情好的时候,眼神就清凌凌的,如同一汪纯净的湖水;心情不好的话,黑涔涔的瞳中便会晕起一缕缕深不见底的云絮,暗潮涌动——但那起伏变化都是很细微的,不仔细留意发现不了。
颜玖有时候就会想,这样的人如果动了杀意,对方可能到死都明白不过来。
“师父,咱们怎么混进去?”寒川往太晖阁的方向看了看,想到此行的目的稍稍有些疑虑。
颜玖摸摸下巴,神秘兮兮道:“山人自有妙计,先住下再说,绿腊!”
“哎,主子有啥子……什么吩咐?”绿腊咬咬舌头上前一步,她一直跟在后面,这姑娘和红绫比起来安静也平常许多,带在身边很难生事,又会配药又会易容,颜玖向来最得意她。
“去那家要三间客房,把行李先安顿好,我很快就来。”颜玖朝前面的一家客栈扬了扬下巴,这是他头一次来江陵时住的那家,瞧着十年来也没什么变化,好像连匾额都是以前那块。
绿腊答应着进去了,颜玖就带着寒川继续沿大街闲庭信步,一条巷子走到头,才停在一家卤味铺子前,悦色道:“他们家的糟鸭掌特别好吃,我想了足足十年,幸好铺子还在。”
寒川正在懊恼不能和颜玖继续混在一间房里的事,闻言动动眉头,说:“师父还是少吃这些东西,多进些谷米蔬果方为正经。”
“啧,”颜玖不耐烦地白了他一眼,让老板给称了二斤鸭掌,撇嘴道:“过来给钱。事儿比沈齐光还多,脾气比关子敬还臭,我怎么把你教成这样,罪过。”
寒川也不同他争辩,老老实实地付了银子,亦步亦趋地跟在颜玖身后往回走。
快到客栈的时候,颜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顿住脚步,逡巡不前,目光往寒川身上转了两圈,道:“咱们得去买一块油布。”
寒川问:“师父要油布作甚?不若买把伞。”
“又不是为了遮雨。”颜玖向左右瞄视,巧得很,临街就有一家布庄。
他们进去买了块油布,是毫不起眼的灰褐色,两人抱着东西回到客栈,绿腊已经把房间要好了,午饭的菜色也告诉店家准备上了。
大清早的不管是一楼大堂还是二楼雅间,几乎都没什么客人,只有零星几个住宿的在用早点,颜玖颇有些怀念地转了一圈,发现掌柜的换了人,脾气可比以前那位好多了,也不会张嘴就骂人。
他竟然还觉得有点遗憾,恐怕没了那生吃炮仗似的掌柜,热闹都要减上三分。
颜玖悻悻地转到自己房间门口,叫住寒川:“川川,先跟为师进来一下。”
寒川巴不得能跟他师父共处一室,足下脚步看着都轻快骀荡了些许。
颜玖把门一关,直截了当地吩咐他道:“把渐离取下来,用这个包严实。”
他随手递上油布,看着寒川等他动作。
寒川一愣,遂问:“师父果真要禁绝我拔剑?倘若遇到变故该如何?徒儿以为此行凶险,事关师父安危,恕难从命。”
颜玖把油布往寒川身上一摔,不耐烦道:“哪来那么多你以为,让你缠你就缠。”
他皮儿薄,肤色又白,情绪稍微上来点就会十分显眼。
寒川见师父烦得眉梢都微微泛红了,便不敢不从,自背上取下渐离,开始用那块油布一层一层地裹紧。
颜玖这才面色稍霁,把不满压下去大发慈悲地解释道:“船上那都是气话,行走武林危机四伏,为师怎么能擅自令你封剑。不过你也知道咱们这回是冲着沧崖派去的,纵观江湖各路门派,也只有他们家用这样稀奇古怪的兵器,未免打草惊蛇,还是先遮起来比较妥当。”
他说的自然是剑箫,沧崖派剑宗弟子皆以此为佩剑。渐离实在太过招摇,好像要迫不及待昭告天下,他们对沧崖派有所企图似的。
寒川包完剑,问道:“那师父需要我动手的时候怎么办?”
“榆木脑袋么?”颜玖无奈,指指徒弟的腰,说:“所以为什么要给你两把剑,我是有钱没地方使了?”
“但是我对《璞真诀》领悟得并没有《山河经注》高深,恐怕……”
“不许谦虚,”颜玖笑道:“你可是我调、教出来的,与旁人比已经很不错了,以经验判断,凭你目前对《璞真诀》的领悟程度,加之两种功法的深厚内力,武林中至少有七层人,都不是你的对手。就放心大胆的靠子隐闯荡吧。”
寒川抓住腰带上的珠柄,内心还是有些迟疑,他其实感受得到,自己握着渐离和拿着子隐根本就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状态,后者在他手中仅仅是一把能伤人的剑,而前者已大有与他心意相通、人剑共鸣的趋势。
颜玖浸淫武学多年,理论造诣已至巅峰无人能及,又怎会看不明白徒弟的资质,如果可以的话,他也想亲手培养出一代宗师,不做这些掣肘的事,可惜使命在身,不能任意而为罢了。
千叮咛万嘱咐地交代完,颜玖便把寒川赶了出去,自行补眠。
一觉睡到中午,客栈里又热闹了起来,走南闯北的江湖人陆续涌入,打尖的打尖,住店的住店,七嘴八舌闹闹哄哄。小二们楼上楼下穿梭不停,忙着安排入住、送菜上桌,掌柜的虽然比上任脾气好,吆喝的大嗓门可一点不逊色。
每次听到楚地的方言颜玖就兴奋,他总觉得这些人就连好好说话也跟吵架似的,好像下一刻就会一言不合、拳脚相向。
三人在二楼雅间要了张桌子,寒川和绿腊负责吃饭,颜玖负责往楼下看热闹。
他靠在椅子上,一刻不停地抖着脚,嘴里咯吱咯吱嚼着鸭掌,一时叆叇散尽,心情明媚得就好像又回到了十年前,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初次离教游历时一般。
“不知天高地厚,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看了一会儿,颜玖忽然摇着头小声感慨起来。
绿腊正想给颜玖添饭,刚拿起碗就被寒川截了过去,他试探着问:“师父在说谁?”
“说我自己。你总盯着我作甚?”颜玖随口呵责一句,仍旧目不转睛地看着大堂,倒不像在随随便便看热闹,而是在有目标的等人似的。
寒川听师父怪罪,被吓到了一般倏忽向后退去,紧紧靠在椅背上好尽量能离颜玖远一些。
少年人总是敏感脆弱的,颜玖本来还想哄两句,还没来得及理会,就看到客栈门口进来了一伙人,他微微睁大了眼睛,双目闪过一道精光。
“瞧,‘过墙梯’来了。”颜玖笑得狡黠,从桌上拈起一根筷子,就要向来人投过去。
寒川眼疾手快,一把抓住颜玖的腕子,义正言辞道:“师父,切莫招惹是非,我们……”
“噗——”颜玖先愣了一下,接着抑制不住地笑了起来。
他心道:“还真是龙生龙凤生凤,这孩子的反应简直跟当年的云济沧一模一样。”
寒川不懂颜玖为何发笑,他手里掐着一截冰凉滑腻的皓腕,感觉就像在触摸酥润的玉脂,不由得心神一荡,胸口涌起一阵热意。
颜玖趁他愣神,飞快地抽回手把筷子掷了出去。
客栈门口是一个锦衣小公子,粉面无须唇红齿白,乌云般的鬓发盘成髻,用一顶缀满翠玉的攒珠冠固定,胸前鼓鼓囊囊的,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女扮男装。
她身后还跟着四个随从,皆穿一身苍绿色的衫袍,腰间佩刀,刀柄末端刻着三道水波纹路符号,众人都认得,那是天刀门的象征。
颜玖扔出去的筷子就像劲弓射利箭,直直朝扮作男装的锦衣女子的飞去,眨眼功夫就到了近前,正中女子发髻,将攒珠冠的簪子一下子撞飞了出去,取而代之稳稳地横插其上。
看到这一幕的人都被震惊得呆立当场,不知该作何反应,周围瞬间就安静了下来,楼上楼下、店家客人,皆瞠目结舌,满面骇然,客栈里一片鸦雀无声,静得令人感到有些诡异不适。
寂然中,颜玖的一声轻笑便显得格外真切分明,他起身撑着二楼的栏杆,睨向天刀门的人,调戏道:“唉,实在唐突佳人,因我见你头上那根簪子配不上姿容,这才另外相赠,美人儿不会怪罪吧?”
“颜如玉!”寒川见颜玖一副轻浮浪荡的样子,忍不住低声怒喝,冲上前就要发作。
颜玖赶紧踩了他一脚,用目光示意他稍安勿躁,向楼下细看。
寒川疑惑不解,待看清了颜玖轻薄之人的长相,才恍然大悟,再闭口不言——那女扮男装的美人有着和红绫一般无二的脸,无疑正是受颜玖指派,潜伏在天刀门中的红绡姑娘。
红绡身后的随从到这会儿终于如梦初醒,佩刀出鞘指向颜玖,骂道:“大胆狂徒,你可知我等是谁!竟敢在江陵府撒野!”
颜玖不屑道:“我才不管你们几个是谁,我只想知道这位接了我‘簪子’的美人,姓甚名谁芳龄几何是否婚配?可愿意上楼来陪在下小酌几杯?”
他这厢得心应手地轻狂孟浪,竟一丝伪装的痕迹也没有,活脱脱便是个纨绔登徒子。
客栈众人见他如此,便把方才被徒手掷筷子那一招震慑而生出的叹服、敬畏之心丢了个七七八八,三五成群窃窃私议起来,有几个心性直白的正义之士,还万分不忿地跳出来指责了他几句。
“行事不端,岂有此理!”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怎能如此轻薄于人?”
颜玖心里烦得不行,却不得不保持微笑,装作毫不在意,他下意识地把手搭到腰间珠柄之上,指尖微微抽动,不觉技痒,跃跃欲试。
那几个天刀门的弟子在江陵横行霸道惯了,走在路上恨不得鼻孔朝天,几时受过这样的羞辱,虽然内心深处对身旁这位以色侍人、只会讨门主欢心的宠姬夫人十分不屑,却也不堪忍受颜玖的屡屡挑衅。
最先抽出佩刀的那名弟子便指着颜玖爆喝道:“胆敢对红夫人出言不逊,给我拿下此子,带回太晖阁听凭门主发落!”
众人哗然,惊闻这扮成男人小公子竟是天刀门洪门主最宠爱的红夫人,不由得为颜玖默哀,只怕这佻达放荡的公子哥,很快就要尝到恶果,彻底交代了。
颜玖就等着他们动手呢,好给自己一个混进太晖阁、又不会让人心生疑窦的由头。
他侧了侧头,语速飞快地轻声对寒川道:“等会不许出手,带绿腊先回房,在这里等我。”
“不行,”寒川态度坚定,“我跟你一起去,师父放心,我绝不会节外生枝。”
眼看天刀门的人已经冲了上来,颜玖没工夫继续劝,只好默默妥协。
他这徒弟倔强得很,打定主意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颜玖便装作花拳绣腿虚架子的样子,赤手空拳正面迎上四个带刀的随从,软趴趴地过了几招以后,师徒二人卖了个高明到根本难以察觉是故意而为的破绽,乖乖束手就擒。
绿腊心知颜玖的计划,等他们被抓到的时候早就跑没影了,二楼雅间只剩一地狼藉。
掌柜的见打斗结束,才大着胆子跑上来,肉疼地看着地上被摔碎的杯盘碗碟和被打散的桌椅板凳,支支吾吾一脸为难。
红绡这才施施然上楼来,开口说了今日的第一句话,那嗓音听着与胞妹红绫一般无二,只不过更温柔清冷了些,带着点清丽脱俗、不惹尘埃的意味。
她取出袖中钱袋放到掌柜的手中,慢声细语道:“抱歉,这钱您拿好,权当赔偿,”又转向颜玖冷哼:“竖子淫贼,不自量力。”
颜玖被两个天刀门的随从押着双手,笑意却不减分毫,闻言还冲红绫轻佻地眨了眨眼,“美人原来是想请我到府上做客?何必大动干戈,好说好说。”
红绫气结,桃腮涨红,怫然轻叱:“把他们带回去!”
一行人便推推搡搡地出了客栈,往城西太晖阁的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