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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连煊如果不说话,颜玖是绝对不会主动开口的。
像他那么精明的人,如何看不出赫连煊是在怀揣着目的有意讨好?凭这到能把自己主动接近的心思遮掩了几分,有时他明明很想与对方聊几句套套话,也偏要装出盛情难却、勉为其难的矜持来。
二人沿着宅邸中央的湖岸走了大半圈,赫连煊把自己能想到的、相对轻松的话头挑了个遍,却只换得颜玖的零星片语,甚至仅仅无言哂笑,敷衍之意昭然彰着。
缄默半晌,赫连煊的脸色难免有些狼狈,他双目中闪过一丝阴鸷,强撑着快要消耗殆尽的耐心,温声关切道:“我见九弟今日话少,似郁郁寡欢,可遇到了什么难事?”
颜玖停下脚步,扶着湖畔柳树背向赫连煊站定,顿了一会儿后长叹了一口气。
他这厢佯装高傲冷漠,把堂堂的北燕郡王逼得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心中正暗爽无比,听他这样问,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
赫连煊见状,还以为颜玖果真有什么难处,忙转到他面前,扶着颜玖的双肩细细望闻。
颜玖被他高大的身材所笼罩,微微低头,把面色藏在阴影里,道:“敢问林兄,如何看待归元教,又如何看待沧崖派?”
赫连煊听到他提起沧崖派,心中惊诧皱眉不语,沉吟半晌方道:“九弟为何这样问?归元教行事恣意,纵情行乐,虽不为世所推崇,亦令人羡艳,加之沈教主执掌有方,近年来多与武林各派修好,在名门中渐有一席之地。至于青州沧崖,何用我多说,其正大端方、浩气凛然,云掌门、桑宗主武功盖世,皆乃世之侠者,当得起‘天下第一门派’的赞誉……”
颜玖嗤笑一声,摇头道:“我倒有些不同的看法,所谓浩然侠气,往小了说,仁勇忠信、守德仗义,肯舍己助人,不欺凌妄议;往大了说,则忧家国天下,护黎民苍生,守一方太平。据我所知,沧崖派行事与此大义,可以称得上是背道而驰。”
言罢,颜玖便感到赫连煊扶在他肩膀上的手骤然一紧,他抬头看去,见赫连煊面色沉沉,双目中氲着复杂的光,正盯着自己默默审视。
“九弟何出此话?可是听到了什么流言?”赫连煊微微眯起眼睛,和颜悦色得几乎有些虚伪。
颜玖故作莫测地笑了笑,从肩上拂落赫连煊的手,道:“林兄知我,只道听途说怎敢妄断?我这是有感而发。”
赫连煊双瞳一缩,想继续追问,却被人出声打断。
“师父!”
只见寒川从不远处沿着湖岸疾走而来,身形飘逸潇洒,几步就站到了颜玖身侧,苍绿色的衣衫如翠竹松柏般,长身玉立、风姿灼灼。
颜玖回头打量他,其实在青城山中每日相对还不觉怎样,如今一出门才惊觉,原来自己一手带大的小徒弟已然出落得如此隽拔,让人越瞧越觉得欢喜。
“川川?”颜玖向前一步,拍拍寒川的手臂,问:“找为师有事?”
寒川瞥了赫连煊一眼,忍住想要抓住颜玖的手不让他从自己身上撤回去的心情,回道:“长水帮的人到了,着人来请师父过去叙话。”
颜玖闻言眉梢一挑,疑惑地看了看寒川,遂转身向赫连煊道:“今日不巧,怕要失陪了,林兄不如与我一同回去罢?”
赫连煊把心中疑虑暂且压下,笑着摇头道:“既然是长水帮的人,我还是不见为好,九弟自去吧,不用管我。”
颜玖师徒刚离开没一会儿,赫连煊的暗卫便寻了过来,向他禀道:“主子,东西送来了。元帅来信说北线排兵布阵一切顺利,只等主子控制水路,断了三镇的补给,便可开始行动。”
赫连煊自暗卫手中接过一只密封的藏银净瓶,拿在指尖搓捻把玩,脸色阴沉了半晌,自言自语般轻道:“曼陀罗胎终非长久之计,还是要尽快得到璞真诀大成之人的修为……让你查的事进展如何?”
暗卫起身,凑到赫连煊近前,低声回:“属下此番了解到,归元教内不曾有过名为陈甫的长老,主子看可要将此事告知洪门主?”
赫连煊无声冷笑,摆手道:“不必。信处理了么?”
暗卫道:“还未。”
赫连煊便吩咐他:“洪天楚那边由我来相告,去把兄长的密函处理掉吧。”
暗卫应声而走,飞身疾掠,隐没在院落房屋后,无迹可寻。
且说颜玖与赫连煊告辞后,只身一人寻路来到宅邸迎客厅的门前,刚好遇到宋疏瑶正要带着长水帮一行人往湖畔众院落去安置。
宋疏瑶一见颜玖,虽面露不快,但礼数却仍然周全得体,朝他拱手道:“王公子,不知公子到此所为何事?”
颜玖为人好记仇,想到昨日被宋疏瑶白骂了一顿,心中愤怒不甘,就想给她找点不痛快。
他扬了扬下巴,道:“我并非为寻宋姑娘而来,但既然见到了,索性顺便告知,好叫姑娘知道,我实在吃不惯府中的饭菜,昨日尝了一口,还以为沧崖派为了待客,把街口卖盐的给打死了呢。”
“你!”宋疏瑶气结,碍着面子忍了又忍,瞪向颜玖咬牙切齿道:“王公子出身巴蜀,常年不见日头,为抵潮气喜辣,吃不惯齐鲁咸鲜也正常,倒是我的疏忽。”
颜玖心道:她这不是在拐弯抹角地骂我‘蜀犬吠日’么?是可忍,孰不可忍?不能忍绝对不能忍。
便道:“宋姑娘哪里话,鲁菜咸确实咸,鲜在何处,还望明示。”
两人你来我往,皆端着礼数谁也不肯率先落脸,只不过言语间火药味十足。
就这样不温不火地吵了几句,宋疏瑶身后却有一人耐不住性子跳了出来,挤到两人中间大声叫道:“搞么事!莫不如痛快点打一架撒!”
颜玖听到这地地道道的楚地口音,忍不住乐了,他向后退了半步定睛一看,见来人是一名三十余岁的女子,身量娇小瘦削,穿了身鸦青色的束袖短袍,脚踩长靴作男子打扮,腰上缠着一条钢鞭。
此女五官倒还算明丽美艳,不过被左脸上半个巴掌大的九头鸟刺青一冲,平添了三分凶煞狠厉之气。
“柳帮主,久仰。”颜玖心思一转,马上认出此人身份,笑呵呵地向她施礼问候。
柳无枝把锐利的目光往颜玖身上转了一圈,回身朝长水帮众人间一头戴离幕的女子扬声问道:“思思,这人是不是你跟姑姑说的那个王九?”
名唤思思的女子走上前来,隔着黑纱瞟了一眼,恭声拜道:“正是,侄女在归元教中承蒙王公子照拂。”
颜玖听声辨出,此女正是被他派往长水帮酬酢的红绫。他连忙将人扶起,在宽大的袖口中不动声色地捏了捏红绫的手腕,道:“柳姑娘言重,令堂与我有恩,都是应该的。”
柳无枝道:“一码归一码,思思是我兄长唯一的血脉,王公子照顾她,就算我们柳家欠你一个人情,擂台折桂的名额既然王公子已经有了,来日倘有别处用得到我柳三儿的地方,尽管开口便是。”
颜玖怕这女人再多说几句,让有心人听出破绽来,传到洪天楚耳朵里坏了事,便不搭腔,装作不善言辞的样子,但笑不语地摆摆手。
柳无枝本也不愿与天刀门的人牵扯太多,见状便不再多言。
颜玖做足了和长水帮当真相识的样子,也向红绫传达了密会的暗号,刚欲起身告辞,却被人给叫住了。
自长水帮中走出一彪形大汉,只见他肌肉虬结、极其雄壮,上衣开襟、袒露胸膛,九头鸟刺青文在左胸口。
他推着一架轮椅来到颜玖身前,轮椅上坐着一个面色苍白的少年,九头鸟刺青落于颈侧,虽然孱弱病态,但生得眉目如画唇红齿白,如徐徐清风皎皎朗月,好似名门正派的翩翩公子,与长水帮中其他站在那里便面露凶恶之相的人比起来,到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这少年一开口便气息不接声势衰微,好像随时会背过气去一般,他向颜玖颔首致意,道:“九公子且留步,在下长水帮柳知念,谢过九公子照拂姐姐的恩情。此番擂台折桂,本想着能与九公子的高徒并肩而战,可惜缘分浅薄,实乃遗憾……不知令高徒眼下何在?这些日子听姐姐讲述,心中仰慕不已,愿与结交一二,还望……咳咳……”
他话还没说完,就上气不接下气地咳了起来,胸腔中发出空空之音,像要把肺管子咳炸似的。
原来是柳无枝的病秧子独子。
颜玖吓了一跳,心中诧异:这样的人只怕来股风就能吹倒了,柳无枝也真狠心,敢放他去参加擂台折桂。
推轮椅的大汉单掌贴到柳知念后心处,给他送了口真气,柳知念慢慢缓了过来,却也没力气再说话了。
柳无枝走过去,轻轻顺了顺儿子的背,对宋疏瑶道:“我儿体弱,路上劳顿恐有不支,快些送我们去安置罢。”
宋疏瑶点头,绕过颜玖引长水帮众人向内走。
柳知念则依依不舍地回头张望,目光中露出期盼之色。
颜玖一见这般年岁的少年,总能想起自家徒弟,于是心生怜爱不忍,忙道:“柳公子莫急,先歇息一番,我再带徒儿前去拜会。”
这日到底也没能如柳知念所愿,因为及至戌时,寒川才带着一身血气从外面回来。
他把敛在怀中的渐离抽出来给颜玖看,道:“打斗的时候油布不小心碎了,我就没裹。”
颜玖哪还有闲情逸致管什么油布,他扯着寒川上下左右仔细打量,见他没受伤,身上的血迹也都不是自己的,这才放下心来,问:“事情办得如何?”
寒川道:“师父放心,都处理干净了,除了赫连炘的手书,还搜到点别的东西。”
他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卷东西递给颜玖。
颜玖展开看,见是一块脱毛后晒干了的狼皮,上面用颜料刺了字,密密麻麻正反两面,笔画复杂怪异,根本看不懂。
“这是什么……”颜玖奇道,又打开被血染透大半的信来看,见上面也用同一种文字书就,他恍然道:“哦,大概是北燕人的文字,这可不好办了。”
寒川也拿过狼皮,翻来覆去的看了一会儿,又塞回给颜玖,摇头道:“徒儿不懂这个。”
“你当然不懂,”颜玖撇撇嘴,“不仅你不懂,我也不懂,中原人都不懂。所以我说难办了呀,本来还想靠这封信的内容揭露沧崖派和外族勾结的事,所以才冒险让你跟踪赫连煊的暗卫,哪想他们竟如此狡猾……这种文字大家看不懂,说出去也没人会相信,只能再想起他办法了。”
寒川见颜玖面露失望,只觉得是自己没能让师父满意,惭愧不已地低着头,闷声道:“师父容徒儿再去一次。”
“去哪?”颜玖不解。
寒川道:“夜闯洪天楚的房间,总能搜到点有用的东西。”
颜玖无奈地笑起来,弹了弹寒川的额头,道:“川川,我总觉得你像故意要气为师一样,每次以为你长大了成熟了,稍感欣慰,就给我现原形是吧?闯什么洪天楚的房间,你也不怕他喊非礼,那点方正高洁都哪去了?还不快去换身衣服,仔细等会儿吓到人。”
寒川被颜玖这样责骂了一番,心里反倒舒坦起来,冲他抿抿嘴,像笑又没笑,道:“师父莫怪,徒儿这就去。”
他快速洗去血气,换了身衣裳,把染血的衫袍裹在石头上沉到湖底,再回来时发现房内多了两个人——正是红绡、红绫姐妹。
姐妹二人已有十年未曾相见,乍一见面,情绪皆难以自持,双手紧握相顾无言,泪眼对望泣声阵阵。
颜玖在一旁看着也唏嘘不已,小声劝慰着二人,见寒川进来,忙招手道:“川川快过来,红绫姐想你了,你哄哄她。”
他这是还把寒川当成十年前那个人见人爱的小孩子,有谁伤心了、生气了,就祭出徒弟来哄一哄,再大的难过也能被很快化解掉。
红绫看了看如今高高大大、俨然已经成人了的少年,忍不住破涕为笑,嗔道:“主子且看看自己的徒弟吧,长得比你都高了,你打算让他怎么哄?是给我姐妹背一首诗词啊,还是打一套长拳呀?”
颜玖也笑,拍拍手道:“不用背诗也不用打拳,你这不就好了?”
红绫拿手帕压了压眼睛,复又抓着红绡的手不放,细细瞧了颜玖一会儿,叹道:“只顾着和姐姐感怀去了,怎么瞧着主子自别后,似乎清减了许多?”
颜玖捏了捏自己的脸,只揪到一层皮,的确没什么肉,便疑惑道:“怪事,也没少吃啊。”
红绡道:“这些日为了天刀门的事,颇为损耗心神。”
他们这边还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寒川却默不作声地出门去了。
红绫奇道:“他要去做甚?”
颜玖摆摆手:“孩子大了,不必理会。此时此处不宜叙旧,等会儿有沧崖派的弟子巡视打更,咱们到后园中去,寻个隐秘的地方,你把长水帮的情况捡紧要的说与我听听。”
红绡红绫皆敛了敛情绪,趁门外无人,随颜玖往后园中去。
三人相继来到一座假山后面,红绫理了理头绪,低声道:“我至汉阳后,幸与柳知念相识,他带我入长水帮,免了许多麻烦。随后一如主子在信中所预料的那样,柳无枝见了信物,便把我认做了她的侄女,我依主子所托,向她提出了送擂台折桂名额给教中恩公的请求。”
颜玖点点头:“难怪进展得这般顺利,原来是遇到了贵人。”他心中对柳知念的好感不由得更上了一层楼。
红绫又把自己在长水帮中的经历大致讲了讲,挽起袖口给二人看小臂上的刺青,解释道:“长水帮并非以武学传承立派,这九头鸟便是他们的象征,刺青位子越明显,在帮中的地位就越高贵。”
“哦?”颜玖诧异,挑眉道:“这么说推轮椅的那位,不是柳少爷的下人喽?”
红绫摇头,回道:“此人名为金井澜,是柳知念的师父,长水帮第一高手,江湖人称‘拔山虎’,不知师从何派,双臂力大无穷,柳知念跟着他,练的也是一力降十会的功夫。”
红绡不曾见过柳知念,听妹妹这样讲,到不觉得有什么奇怪,而颜玖却惊得变了脸色,瞠目结舌地看向红绫,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完整的话:“就你弟弟那副身板,还练拔山扛鼎的功夫?!他是不要命了吗……”
红绫道:“我只见过他用两根手指拎起自己的轮椅,就好像在捏一只小鸡般轻松,主子还是伺机观察一番再做论断,免得到擂台上碰到了,让寒川吃亏。”
颜玖点头称是,又问了几句,刚想把寒川从赫连煊的暗卫那里抢来的狼皮和信函拿出来给红绡、红绫姐妹看看,却听隔着假山的另一面传来一声娇叱。
“狂徒敢尔!放手!”
跟着便有一男人粗犷狞笑道:“女伢,深更半夜逛到这里,莫不是要偷会情郎?你不乖乖听话,待会儿把人喊过来,咱们孤男寡女的抱在一起,哥哥可解释不清撒。”
颜玖听着,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腻歪得起了一身起皮疙瘩。
他从假山后面探头瞄去,见一道雄壮的身影把穿着紫色流仙裙的浣月宫弟子强行抱在怀中轻薄,竟然正是红绫刚刚提到的金井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