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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灵兆起床后觉得后脖子疼得厉害,他艰难地从被窝里爬起来,跟余骓抱怨说自己落枕了。他话说完好久没人理他,灵兆就见余骓正靠着窗口一脸……那种笑容。
灵兆说不出什么感觉,余骓平时虽然也笑,却是脸在笑,跟现在的笑容完全不一样,他被吓到了。
灵兆看了半天呆呆地问:“你做什么呢?”
余骓轻轻合上琴谱,又拿起一旁的诗经:“我在查东西,你睡醒了就赶紧起床,我都饿了。”
“查东西就查东西,干嘛摆这么恶心的表情。”
灵兆嘟囔着从被窝钻出来,外面空气比较凉,叫他打个寒战,他没急着下床,却是直身跪起,在窗前往外看——深冬清晨很冷,窗玻璃上结了一层透亮的霜淞。
余骓的床位在向阳面,灵兆把脸转朝窗外,余骓看不到他的表情,等了好久没听到灵兆说话,见他看着窗口,就笑他:“这玻璃窗都看了半个月了,还没看够啊?虽然说跟乡下纸糊的窗户不一样,看久了也就那样儿罢了。”
灵兆依旧没说话,余骓凑上去看,只见他一动不动,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盯着窗外。余骓被他吓了一跳,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灵兆一把摁下余骓的手,竖起食指挡在唇前:“嘘!”
余骓见他神色严肃,也跟着严肃起来,顺着灵兆的视线望过去。
院子里刚落了雪,一片洁白,安安静静的,墙根底下两棵梨树早就落光了叶子,黑俏俏的枯枝干支楞在冷风里,被冬雪冻得更加凝止。余骓看了半晌什么都没看出来,他疑惑地转向灵兆,对方突然用力耸了耸鼻子,眉头细细地皱起来。
“到底怎么了?”
余骓忍不住压低声音问他。
灵兆张了张嘴,还没说话,便听到院子里“啪嚓”一声,在这寂静的冬天清晨中格外引人注意。余骓几乎跟灵兆同时扑在窗玻璃上,两个人哈在玻璃上的热气融化了一片霜花。
清晨阳光熹微地投在白雪地里,美若神境,余骓盯着那里,视线一晃,阴影处露出只脚来。
那脚走起路不很伶俐,前进一步又摇摇晃晃着退后半步,脚也是赤着的,脚背还露着白嫩的皮,脚底下沾了很多泥巴和积雪,皮破了,还露出些外翻的白肉。
余骓看到它小腿处拖着一片薄纱,正垂到脚踝。
“轻纱踏雪……”余骓呢喃道。
“什么?”
灵兆没听见他说的话,早就取了蝴蝶钺握在手里,马上就要冲出去:“祸物!我结果了它!”
“你先别着急。”
余骓看清楚来的是什么,倒放下心来,他按着灵兆坐下:“且看她要做什么。”
“听这语气……你倒像认识这东西?”
“与其说认识,不如说这就是我的。这是我在拍卖会上偶尔买到的人偶舞女,她怎么自己到岳城来了……”
余骓离开杨柳镇的时候,把自己一些值钱东西,连同轻纱踏雪都送到深山某处山洞里去了,那山洞是他一直用来藏匿细软宝贝的地方,不但人迹罕至,而且地势陡峭,很难攀爬。这人偶怎么能自己下来了,还寻来岳城?看那狼狈样子,像是走了不少的路。
灵兆听闻此,深深看余骓一眼:“你不但养恶鬼,还养了这么个玩意儿,其实你自己就是个妖怪吧。”
“你怎么不说我是神呢?”
“呵!”
他们在屋里压着声音唇枪舌剑,院子里脚步声却不紧不慢一步步靠近过来,踩着咯吱咯吱的雪声,就像踩在人心上,又痒又惊。
“咚,咚,咚。”
门被慢慢敲了三下,门内的两个人齐齐打个寒战,余骓低声骂了句脏话:“如果是大半夜我肯定不敢开门。”
灵兆也觉得头皮发麻,却是撑着脸涨得通红也不会像余骓一样承认自己被外面那东西吓到。
余骓跟灵兆使个眼色,后者将武器重新握在手里,他才用力拉开门,一张惨白的人偶的脸猛地放大,几乎要贴到余骓面前。余骓心底尖叫着“我的妈呀!”向后退了一大步,灵兆差点被他撞断鼻子。
轻纱踏雪站在门外,双目空洞地看着前方,却是正巧看着余骓的方向。她的脸极美,此时却面无表情的,看上去极可怕。门内两人面面相觑,颇感无措,灵兆只好握紧了蝴蝶钺,只等它万一有什么奇怪举动就一刀削掉她的脑袋。余骓想得更多一些,他考量着轻纱踏雪到底是自主意识跑来找他,还是她的制作者有什么阴谋,控制她来找他。
灵兆这时又耸了耸鼻子,迎着轻纱踏雪空洞的眼神凑到余骓耳边小声说道:“好臭。”
余骓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臭?”
“跟之前我闻到的味道一样臭,你们普通人是闻不到的,那是一种……总之好臭!”
灵兆所知的词有限,他形容不出来,却是被臭得连面罩都拉起来了。灵兆感觉这东西非鬼非妖,非仙非灵,却是确信她绝对不是个好东西。
轻纱踏雪朝前迈了一部,身体突然一阵咯咯轻响,膝盖扭曲地震晃几下,便朝着他们两人扑通一声跪下来。余骓和灵兆不约而同齐齐向后退了一步——这跪法太吓人了!就像一个不情愿跪拜的人,被压着脑袋生生摁得叫她低下了头,轻纱踏雪垂着脖子,似乎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压着,脊椎都要被摁断了。
余骓不知道轻纱踏雪想表达什么,灵兆也不知道。她说不出话,更没有灵魂,她只是个人偶而已!
“怎……怎么办?”灵兆结结巴巴地问他。
余骓咬咬牙,猛扑过去将轻纱踏雪摁在了地上,手掌直直穿进她的肚子,他整条小臂都插-进了轻纱踏雪的腹腔里面。
灵兆被这一幕吓呆,张着嘴没叫出声。
毕竟轻纱踏雪做得实在逼真,这一幕在视觉冲击上就像个活生生的人被捅对穿。余骓曾解剖过她,怎么看他都不觉得这是个真正的人偶。皮肤上纤细的毛发可以做出来,皮下肌肉的纹理也可以做出来吗?余骓没见过,更不相信会有人能做出比他师父更加精巧的人偶。
余骓的手刚一插-进轻纱踏雪身体中就感觉到一阵挤压,余骓对危险的感知很敏锐,即使没取到人偶的中枢,他也果断地抽-出手臂,顺势往旁边一滚。
与此同时,轻纱踏雪身体里传出一声闷响,然后轰地一下,在余骓面前炸成粉末。
灵兆速度快,那声闷响足够他反应,轻纱踏雪爆炸时他早就逃出去老远,现在看起来甚至比被炸了一头粉末的余骓还要体面一些。
余骓不死心地在那堆粉末中扒了很久,没有收获到任何东西,轻纱踏雪内内外外所有的零件,皮肉,发丝,连着身上的纱衣都燃了火烧成灰,更别说最中枢的部位,半点线索都没有了。
余骓心情很不好,脸阴沉得快滴出水来。
轻纱踏雪有问题是肯定的,如果单纯是用活人制造人偶就算了,总之都跟他没关系。但是这事牵扯上了偃师,甚至有可能牵扯到师父,那他必定就要调查到底了。
然而现在,人偶却在余骓眼前被毁尸灭迹,如此赤-裸裸的挑衅彻底激怒了余骓。当然,激怒他的还有另一件事。上次师父出现时他没带上人偶在身边——应该说干脆就忘了人偶那回事,如今事情没查到半点头绪,还竟生枝节,叫他连人偶的中枢都没抢回来,师父若知道了定会觉得他办事不利。
灵兆见余骓脸色不好,识趣地没说话,他蹲在那堆粉末前面用手捏起一点捻开嗅了嗅,自言自语道:“奇怪,没有味道了。”
“从刚开始就听你说有臭味,到底是什么味道?”
“我说不出来……”
灵兆嘟囔了一句后站起身,却被余骓一把抱住脖子拉了过去:“你仔细想想,以前有没有闻到过这种味道,现在人偶也没了,你如果想起来,说不定可以成为一条线索。”
灵兆冷哼道:“别说我不知道,就算我知道,为什么要帮你啊?我们可是仇人!”
余骓听了他的话一把扯住灵兆的脸,给他扯老长:“仇人?啊?!仇人?!你这个仇人还赖在我家吃白食呢,要不是你,我早就回杨柳镇了,我回去第一件事就是解决人偶,现在这种局面你要负一大部分责任知道么!”
灵兆被他毫不留情的手劲拽得眼泪哗哗直流,面对余骓的无端指责更是委屈无比。灵兆从小被人捧在手心长大,骨子里骄傲得很,几次三番被余骓说吃白食憋屈得很,大叫一声推开他:“谁要赖在你家!”
然后拿着他的武器就冲出了院子。
余骓本就没有挽留的意思,灵兆一走,他倒是觉得少了个累赘,便马上收拾东西准备回杨柳镇。人偶的事必须要查——至少从表面看来,问题的根源在杨柳镇的可能性要比在岳城大很多。
余骓赶着骡车出门,刚好撞上个人。
来人戴着瓜皮小帽,穿得一身半长棉袄,里面是青布的棉袍子。一见余骓愣了下,随即堆起笑脸,对他深深一揖:“余老板?您可是余老板吧?”
余骓疑惑地回了个礼:“您是?”
“我是金家的管家,奉我们少爷之命请余老板过府一叙,不知余老板可赏脸啊?”
余骓心下好笑,这金封到底有多喜欢听他讲那些匪夷所思的怪事,上次就用马车载他进城,如今又特地派人来请?也难为他能打听到他的住处了。
“哎哟,实在不巧了,我正要出门呢。”
余骓笑眯眯地指了指自己装好的骡车:“您帮忙回一句,多谢金公子抬爱,还是等以后有机会再聚吧。”
只不过谈了一次话,他肚子里那点关于公输家的辉煌历史就差不多被金封挖干净了,还不放过他?他再问下去,余骓搞不好就真要把真本事,干粮货拿出来说给他听了。这明显赔本的买卖,余骓才不跟他做呢。
金家的管家露出个“果然如此”的笑容,却是依旧拦住余骓:“哎,余老板,余先生——我话还没传完呢。”
“您说!”
管家左右看看,四下无人,才神神秘秘地凑到余骓耳边:“我们少爷说,上次拍卖行见您对那人偶颇感兴趣,前阵又寻着四个,比那轻纱踏雪还要美,四个人偶摆在一起,跳起舞来那叫一个俊俏——费了好大功夫——特地请您去看呢。”
金管家平时也是跟人打交道,察言观色这方面格外精通,见余骓一听到人偶两只眼都亮起来,越发眉开眼笑。金封可是给他下了命令,人要是请不去,少爷该怪罪他了。
“余先生事若不急,就赏个脸?”
这正是瞌睡了正好有人送上枕头来,余骓当然不再推辞,便客气道:“金公子真有心了,在下恭敬不如从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