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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府。
王贲穿着件素白孝服立在堂前,一旁立着余子式与脸色冰冷的华阳。王贲倒是神色无异,视线左右扫了一圈,而后落在了华阳身上,“王翦他牌位呢?”
华阳看向内室,王贲心领神会地进了内室,不一会儿就拿着块梨花木牌位走出来了。他把牌位放在案上,随意地拿袖子抹了几下,盯着那上头的刀刻小篆仔细看了会儿。
“字挺俊啊,他自个写的?”王贲颇为有兴致地看了眼华阳。
华阳面上瞬间就露出相当难以忍受的神色,她一把伸手从王贲手中捞起牌位,头也不回地往内室走。
王贲望着她的背影,不恼不怒,无所谓一般地轻挑了下眉,扭头看向余子式,“你怎么回事儿啊?”
“朝堂上遇到了些麻烦。”余子式顿了一会儿,看着王贲那一身的孝服说了两个字,“节哀。”
王贲笑了下,回身望了眼院子里那一簇簇的青郁的灌木,“打了这么些年的仗,生死算多大点事儿啊,见多了。”他随意地拍了下袖子上的灰,从收到王翦死讯起开始回京奔丧,千山万水,八千里云月,那点该有的悲伤情绪呀,早被一路上的黄沙风尘冲没了。
王贲缓缓抱起手臂倚着柱子,眉眼如画,那一刹剪影真是像极了四十年前那位锦衣貂裘春风正得意的大秦少年将军。
一声低叹声飘过,王贲扭头看向余子式,“说来倒是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啊?还有小皇帝他人呢?”
余子式恰好也有件事儿同王贲商量,顺势就将这些天的事简洁地与王贲讲了,同时说了自己的打算。王贲一边听脸上倒是没什么异样神色,即便是听见余子式说放刘邦入关也不过是流露了些许的诧异。余子式接着同他分析了楚汉与大秦的局势,期间王贲鲜少开口插话,最大的反应无非是轻点了下头。
“你……是如何想的?”余子式心底其实有些不确定王贲的态度。王贲毕竟是大秦武通侯,王家旧部虽然喊他一声世子殿下,然而这人的品阶声望实则不输于他父亲王翦,这几十年来,王氏一门为这大秦天下可谓鞠躬尽瘁,余子式如今琢磨着要一锅端了大秦国祚,依着常理来说,王贲当场杀了他祭祖都算是客气。余子式心中没底,见王贲不搭话,又犹豫着问了遍,“你还是觉得不妥?”
王贲忽然笑了下,那眉眼一下子就惊艳起来,不像个将军,倒像个玩世不恭的漂亮世家少年,“赵高,我是个武将,你们文臣的事儿我可真是一点都不通,你同我说这些道理还真是高看了我。”他慵懒地抬眸扫了眼余子式,“你说了一大堆,听在我耳中无非就一句,又要打仗,是吧?”
“是。”余子式点了下头,神色复杂。
“那不就得了。”王贲轻轻笑开了。
天下将乱,为将者手握重兵,不打仗安四方难不成等着混吃等死不成?生而为将,不求戎马一生马革裹尸,如何敢对皇天后土道一句无愧于心?
余子式望着年轻将军脸上和煦的笑意,一下子记起了这人年少时跨马出咸阳的场景,他忽然就很感慨,一转眼斗转星移,人面全非沧海桑田,唯有这人一片赤子丹心,十年不变。
“大秦气数已经尽了,不是一位长公主或是一位皇帝能扶起来的,而后这天下,瞧得是东边那些人。”顿了一下,他补充道:“楚怀王手底下几路势力,你有看得上的吗?”
“你有看得上的吗?”
“有个叫刘季的,听过吗?”
王贲回忆了一下,而后忽然看向余子式:“那个亭长?”一出生就沾着父亲的光封土受爵的大秦武通侯瞪圆了眼看着余子式,半晌才道了一句,“话说那什么地方的亭长来着?”老天,那地方穷得他都快记不住了。
“泗水亭。”余子式见王贲想的辛苦忍不住提醒了一句。
王贲一瞬间恍然回悟过来似的点了下头,“对,泗水亭。泗水亭亭长刘季,连个名字都没有的穷地方村夫,因为在家中排行老三,然后就被乡人唤作刘季,是这个刘季没错吧?”王贲忍不住又问了一遍,“你说的是他?”
余子式点了下头,望着眼前这位曾经吃喝嫖赌称霸咸阳城的纨绔膏粱,添了一句,“英雄不问出处,光瞧刘季的出身的确是上不了台面,但是时运风水不同了,兴许天下就该轮着他做皇帝,莫欺少年穷。”
“他不是和先帝差不多年纪?快五十多岁了的少年?”王贲不可思议道,“还穷?”在刘季这年纪,秦始皇早已经统一六国登基称帝,王翦已经打赢了几十场使他声名大噪的硬仗,而这位亭长还在穷乡僻壤默默无闻地开荒,这要说大器也太晚成了点吧?
余子式一顿,“我只是做了个简单的比喻。”余子式这句解释稍微晚了些,明显刘季五十多岁乡村贫穷少年形象已经在这位大秦膏粱纨绔的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深刻印象,余子式看着王贲陷入思索后一点点扭曲的脸,一下子不知道该不该打断世子殿下的思绪。
终于王贲回头看了眼余子式,镇定道:“非得选他?说来那个江东项籍我瞧着也不错。”
余子式静静看着王贲,沉默了一会儿后开口道:“要说起来,项羽出身的确是不错,他来自西楚项家,项氏一门是江东老牌豪贵,原西楚豪族中的翘楚,仔细算还同你王氏一族有些渊源。”
“等等。”王贲忽然打断了余子式的话,“江东项氏?灭楚一战,王翦带六十万兵马清剿的那个楚将项燕,他的家族?”王贲对项燕的印象不可谓不深,六国最后一位铁血名将,骁勇善谋,王翦带了六十万兵马过去才亲手把他送上了绝路。
余子式无奈地笑了下,点头道:“嗯,就是被你父亲逼死的那个项燕,项羽是他长子之子。”
王贲愣了一下,“项羽是项燕他的孙子?”
“亲孙子。”
气氛冷了一瞬,良久,世子殿下伸手抓了把额前碎发。
“那什么亭长,什么亭长——”
“泗水亭亭长。”余子式把王贲的话添全了,“泗水亭亭长刘季。”
“对,那个泗水亭亭长刘季,他为人怎么样?”
余子式想了一会儿,觉得用什么形容词来描述这位出身布衣的亭长都有些不合适,他望着眼前拧眉的王贲,忽然想到什么似的笑了一下,“是个挺不着调的人,和你一样,闲来无事的时候喜欢自己作歌,腹中一把把稻草,掏出来三两把竟也是很有意思。”
“什么歌?”王贲倒是一下子来了兴致追问了一句。
余子式看着王贲的眼低声缓缓道:“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最后一句话音刚落,原本倚着柱子皱眉倾听的王贲忽然就微微一震,他抬眸看向余子式,余子式静静望着他。
“这人,挺有意思啊。”良久,王贲才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
世上草莽汉千千万,惟有英雄,最惜英雄。余子式从袖中掏出一封张良的书信递过去,心中无奈叹一句张良的眼光着实是毒。大秦这棵树要倒了,四散的猢狲里他只点名要了两人,一文一武,连他都排不上号呐。
将信给了王贲后,余子式也没多想,转身去处理今日华阳留下的烂摊子,有王贲坐镇将军府,禁卫军全老实了,余子式收拾残局没费多少工夫,傍晚时分就回到了家。
刚一进书房,赫然就瞧见王贲披麻戴孝地坐在他书案前奋笔疾书,时不时还顿笔沉思一会儿,那聚精会神的样子看得余子式一愣一愣的。
听见声音,王贲抬头看向余子式,“赵高,快过来帮我瞧瞧!”
“什么东西?”余子式皱着眉走过去,“你做什么呢?”
王贲将笔放下了,一副看破红尘的黄老模样,“我仔细想过了,这刘季一介泗水亭亭长,快五十岁了还潦倒穷困,若我真投入他账下,依着我这身份,他必然战战兢兢,自惭形愧,也不敢真的用我,所以我想同他打好关系,必然得放低了姿态,婉转求欢。”
余子式本来端着水准备听世子殿下好好说道说道,一听最后四个字直接一口水喷在了他脸上,他忙伸手掩饰性地咳嗽了两声,“不好意思,我——你继续。”他镇定地将王贲案前的一堆参考竹简推远了。战战兢兢、自惭形愧,这一看就是他的文书风格,王贲这人装文化人这么些年了,他也不好拆穿他。
王贲不悦地扫了眼失态的余子式,伸手抹了把脸,“这是我编的过去生平,通篇一个惨字,绝对能让那什么亭长对我青眼有加,你给我看看还有哪儿能再润润?”
余子式心道你写这玩意你也用不上啊,到时候你也就是个张良身边随军的军师,打仗时你也不露脸啊。余子式正在组织语言想着如何同王贲委婉些说这事儿,忽然王贲扭头看向他,拍了下桌子。
“话说我要不要改个名字?同那蒙毅一样?”
余子式顿了一下,“张三李四王麻子?”刘季那名字着实太随便,刘老汉取名字一看就没走心,伯仲季,排行老三就叫刘季,世子殿下想着和刘三套近乎,估计也就这三个名能勉强硬刚一把了。
王贲显然不能接受,作为一个打仗都得命歌姬扛着琵琶胡笳唱小曲的将军,世子殿下这辈子在格调上就没输过。他顿了一会儿,忽然盯着余子式头上束发的簪子停住了视线,过了很久,他的声音忽然就低了下来,“人而无信,不知其可,取个单字叫信吧。”顿了会儿,他接下去道,“当年先帝灭六国,齐楚燕赵魏皆为王氏所灭,唯有韩国,既然重新来过,不如拿它当个姓氏?”
一石惊起千层浪,余子式的心里瞬间掀起滔天波澜,他缓缓抬眸望向对面陷入思索的年轻将军,不可置信。
“韩信,你觉得怎么样?”王贲被余子式打击多了,一见他的眼神顿时心中一凉,“听着应该还好吧?”
余子式刷一下从王贲面前将这人写了一天的自编传记捞过来,袖子一抬直接铺开,故事一抬头就是荒远城镇,父母双亡的小孩依靠着漂洗丝棉的老妇人施舍度日,饱受同伴与他人的冷眼,同伴时常捉弄欺辱于这小孩,甚至强逼他从对方裤裆中钻过去来对他进行羞辱,然而小孩志向高远,心系宏图,忍常人所不能忍,终成大器。
这熟悉而狗血的情节看得余子式啪一声直接扬手甩了那书简,他盯着一头雾水愣在原地的王贲,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