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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伊始,一个不知从何而起的传言在宫中甚嚣尘上。
——元贵妃蒙冤而死,而那抹未逝的芳魂,至今仍徘徊在临华宫里。
这话起先只是在宫女太监中流传,渐渐便被各宫主子听到耳中。最先做出反应的是皇后,在流言传入凤栖宫当日,盛瑶就罚满宫宫女太监在凤栖宫前的空地上跪了一下午。
也就几个贴身宫人例外。
小厨房内安安静静,掉在地上的落叶无人去扫。冬日的地面冷得刺骨,跪那样久,年纪偏大些的宫人几乎都受不住。
天色渐暗后,静言、静思各掌一台宫灯,站在一众宫人之间训话。
元贵妃生前是主子,死后也是上了玉牒的贵妃,去年满宫着素服的事儿都忘了?
无论是平日不长于言辞的静言,还是略显活泼不端庄的静思,在此刻都带了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
这事儿很快传开。事实上,早在下午,就有各宫的宫女太监借各样理由自凤栖宫门前路过。等回去后,又将那场景活灵活现地描述给自家主子。
景如画与纪年华照例是在一起听。在凤栖宫领差事的宫人了不少,可以说是除了皇帝的宣极殿内最多的。这么一大群人乌压压跪成一片,实在很能表明皇后的态度。
景如画分析道:“皇后应该是真的生气。就算是假的,至少她得让别人觉得自己很生气……这其实也很能说明问题。陛下那边还没反应,但哪怕平日再不睦,在这种事情上,陛下和皇后还是得站在一块儿。”
“也不知道这话到底是从哪里传出来的?”纪年华亦是难得的拧起眉。
景如画想了想:“如此不敬鬼神的手段,唔,还是得看之后出局的人是谁。”
两人的话题,从一开始,就是以“有人在背后做了什么”为背景。
纪年华的父兄皆是从刀山血海中杀出的官爵,自幼沾染这些的纪小姐哪怕进了宫,也只信奉自己手中刀剑。景如画则是因为另一个原因,她从小身体不好,学过琴棋书画之后,帮她打发了最多时间的便是各样书本游记。
在纸页中看过千山万水之后,景如画对神怪之说的态度向来是敬而远之。
何况活人扮鬼的故事实在太多,这次的流言,很难说到底是不是意外。
“不论是出自对元贵妃的敬重还是对肃清宫闱的考虑,”景如画继续道,“皇后其实只能这么做。至于关起宫门来会不会给元贵妃烧柱香,跟咱们没关系。”
纪年华赞同的点点头。
“总归,你回去之后,也按照皇后那么做。”景如画叮嘱自己的青梅,“但不用做得那么……训诫一番就好。”
“那么过火?”纪年华弯弯眉眼,“阿画,放心吧。”
一月的天气,外面滴水成冰,屋子里却铺着厚重的摊子,地龙更是烧得热乎,纪年华笑着笑着,竟觉得有些热。
“还好现在边疆已定,爹爹和哥哥再不用外出征战……”她倏忽叹了口气。
景如画知道青梅是想到小时候整日整日盼亲人归来的日子。那时候北疆常有战事,纪家是练兵世家,纪年华三个哥哥,等战争结束后,只剩下一个。
她的神情也黯淡一点,握住青梅的手:“都过去了,阿年。”
淑妃宫中和风细雨,偏殿里的气压却极低极低。
还没出正月,是以皇后虽不再被禁足,众妃嫔依旧不用每日清晨往凤栖宫一叙。如此一来,没了必定要出宫的理由,宁苏把自己关在卧房,整整三日,都只让贴身宫人送饭进来。
她不是姐姐,是以进宫时宁家根本没出几个家生子随她一起。到这会儿,姐姐不在了,满眼更是没个能倾诉的人。
关于临华宫的话,宁苏自然也有听到。
或说,于宁苏来讲,一切不只是传言。
皇帝疼江晴晚,所以江晴晚身边伺候的都是皇帝的人——这点所有人都知道。但皇帝身边也不能缺人,一来二去的,芳华宫里扫地打杂的宫人中可有不少各宫眼线。
除夕夜当日,给荣妃抬轿的人中,就有一个是宁苏埋下的钉子。
小莲子每月都要到宁苏身前报到一次。在临华宫时还好,一切方便。等搬进淑妃这儿,做什么都碍手碍脚不痛快。
在宫里的传言还没出来时,宁苏就听说了。
小莲子讲:“奴婢左思右想,觉得还是得给娘娘您说一声。毕竟,娘娘也知道,芳华宫那位是个不长心的,这事儿不到三天怕是就得传得满宫都是……”
“就在除夕那天晚上,陛下与皇后娘娘走后,芳华宫那位也回宫了。路上经过临华宫时,”小莲子的声音低了些,像是在观察宁苏的脸色,然后极快地说,“奴婢听到有女人的哭声。”
“哭声!?”宁苏的瞳孔蓦地缩小。
小莲子的语速还是很快:“不瞒娘娘,那时候抬轿子的啊怕是什么人都有,大家伙儿都听到了,万万做不得假的!说来也奇怪,当时奴婢们都吓蒙了,轿子没人抬,芳华宫那位就出来问是怎么回事儿。就这空当,哭声一下子就停了。”
宁苏沉默了许久,终于一摆手:“好,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这场对话,就发生在三天之前。
那往后,宁苏一个人痴痴地呆在屋里,一会儿哭一会儿笑。
和别人不一样,她梦到过宁淮许多次,每一次都在梦里问姐姐,能不能回来看自己。
宁苏宁愿相信,小莲子说的是真的,姐姐是真的回来了。
她用了一天时间来消化一切,第二天沉浸在自己与姐姐的回忆中,第三天则调整心态。
第四日,偏殿的门终于打开。正月里不适宜着素服,但宁苏还是用心挑了身浅粉色的衣服。裙摆是桃花一样的色泽,越往上,颜色越淡。
她只带了两个先前在临华宫时就很信任的宫女,去芳华宫小坐。
芳华宫在临华宫与淑妃住所之间。宁苏想得很明白,在皇后做出那种态度之后,再说自己要去拜祭姐姐,实在太不合时宜了点。但借口从芳华宫往御花园散步,中途路过元贵妃昔日住所,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去……还是可行的。
她一路都在惦念此事,在芳华宫内与荣妃叙话时,也显得心不在焉。
淑妃宫内的地龙烧得很旺,但也比不上芳华宫。
这是宁苏见到仅着春衫的江晴晚时,心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
汗水很快顺着鬓角滑下。荣妃巧笑嫣然:“苏婕妤是热吗?这里也没外人,不用拘谨,把外衫松一松吧。”
宁苏:“……好。”她已经开始后悔怎么找了这么一个理由。但想想待会儿或许能见到姐姐,宁苏又静下心来。
年节时分,最好的话题就是宫里新办的物件。江晴晚引着宁苏看了遍明徽帝新赏的几样小巧玩意儿,两人又从天气讲到春后要做的事来。
宁苏不着痕迹地奉承:“我原本还想着,到荣妃这儿,恐怕会打扰到陛下的兴致呢。”
江晴晚的头微微低下一些,纤细洁白的手指在桌上的茶盏上摩挲:“虽说封了朝,但陛下毕竟是天子……”
宁苏看出江晴晚有逐客的意思,恰好,她也不想在多待下去。自己与荣妃、宜嫔之间脆弱的联盟仅仅建立在对皇后的针对上,而周燕回才是三人里左右逢源的那个,扪心自问,她与江晴晚可没什么交情。
于是,宁苏开口请辞。江晴晚没什么所谓的应了,末了客套地说了句:“那,我送苏婕妤出去。”
……这当然是不行的。
宁苏看看江晴晚身上的春衫,连忙婉拒。江晴晚笑了笑:“就到宫门口,正好闷了一天了,就当透透气——来人,把我这两天常穿的那件披风拿来。”
等宫人捧着托盘过来,瞧见盘子上厚重的雪蛤毛皮时,宁苏识趣地不再开口。
两人走走聊聊,披风已经被江晴晚披在肩上。上好红木制成的宫室大门被推开,原本一切到这里就该圆满结束。
偏偏,宁苏意外地看到,院子里的假山前方,有一个年长些的宫女正在掌掴身前那年轻宫女的面颊。
或许她应该假装自己没有看见,但那样未免太假。江晴晚就站在她身边,
“荣妃……”宁苏有些尴尬。
江晴晚的动作顿了顿。冰凉的风吹来,身边的宁苏也是不折不扣的大家小姐,虽说是庶出,但……嫡庶的差距,就有那么大吗?她与宁苏待在一起那样久,心里还是没有一丝波澜。
荣妃朝身边的宁苏笑了笑,扬声道:“把她们叫来问清楚,别让苏婕妤觉得,咱们芳华宫总苛待下人。”
宁苏却是完全不想掺合进江晴晚身边的事非中。
只是荣妃的话已出口,她也只能在一边听。
原来被掌掴的年轻宫女是去年刚进宫的,不懂规矩——这是年长宫女的评价。
“娘娘先前已经约束过下面的人,不准再提临华宫的事。可这蹄子偏生总爱嚼舌根,奴婢也是别无他法,才想出掌掴这么个法子。”
话说完了,江晴晚“嗯”了声,看不出心里在想什么。
年长宫女忐忑地站在那里,半天过去,才听主子说了一句:“既然如此,你便下去吧。”
她连忙行礼道谢,然后匆匆退走。
江晴晚与宁苏依旧站在宫门前。这个位置,既能被风吹到,也能享受一点宫内的热气儿。
宁苏想了又想,自己是不是需要再告辞一次。
□□妃不知是怎么就来了兴致,突然问她:“苏婕妤与元贵妃是一家姐妹,感情约莫很好吧?”
“……是。”宁苏心不在焉地说。
江晴晚仿佛怅然了一瞬,很快恢复过来:“可惜我没有姐姐,怕是不能与苏婕妤感同身受。”
宁苏的眉微微一拧。
心中混合着许多情绪,起先是不明所以,然后是莫名的恼火……姐姐不在了,她从未想过有人能理解自己的悲痛。可江晴晚现在的话,是什么意思!?
宁苏强压着怒气,抬起眼。
……江晴晚的神色,直直撞进她眼里。
该用什么样的言语,来形容天子宠妃此刻的表情呢?
荣妃的眼睛生的很美,波光潋滟,哪怕只是寻常看来的一眼,就让人觉得,里面仿佛蕴藏着无穷无尽的故事。
别说此刻,江晴晚站在那里,面上的每一寸都在诉说着她心中数不清的惆惋。
这女人,有什么好难过的?
宁苏怔在原地,说不清是被江晴晚的神情感染,还是别的。姐姐宁淮的音容笑貌浮现在耳畔眼前,离她那么近,又那么远。
她下意识地开口,声音很轻:“荣妃是……”想起什么人了吗?
话说到一半,宁苏蓦地闭上嘴。身边一堆宫人,她是有多想不开,才把这话说出口。
江晴晚却道:“无妨的。苏婕妤大约知道,我是从江南来。说的再确切一点,我的故乡是个小镇子。”
“虽说没有亲姐姐,但在六年……哦不,是七年前,我曾遇见一个待我很好的人。她大约是哪户人家的小姐,我从未见过她的模样,只记得她的眼睛很好看。”
“……很像皇后。”
最后那四个字,江晴晚说的很轻。她好像是下意识就讲出口,但到底顾及着身边的宫人。
唯有宁苏听到。
她表上还端着与方才相似的悲愁,心底却已泛起惊涛骇浪。
七年前,皇后!
七年前,肃仁帝南巡,宁苏也在随驾的官员家室之中。
姐姐宁淮当时已经是太子侧妃,而那是个极好的各家夫人小姐交际的机会。于是嫡母带上了她,而宁苏一路都与京城诸位闺秀呆在一起。
除了盛瑶。
盛瑶,曾经下船过月余。盛夫人说女儿病了,于是留在沿岸的一个小镇休养。
宁苏全身冰凉,只有一个念头在心底叫嚣。
还没给姐姐报仇,一定不能让江晴晚知道,那个“待她很好的人”可能是皇后!
她几乎没怎么想,就开口笑道:“是吗?说来也巧,我表兄家的嫂嫂,就是从云梦郡来的。不如,我托她帮你问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