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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澈收功后,定睛看了看眼前这人,这人一身青色粗布衣衫,头上扎了一顶青色头巾,腰间系了一条黑色腰带,貌似部曹里的一个寻常小吏。他皱了皱眉,问道:“你是什么人?”
那人松了口气,从地上爬起来道:“原来右司刑还有气啊,你没事吧?”
周澈道:“本官当然没事,能有什么事?”
那人讪笑道:“小的刚才进来,唤了司刑一声没见答应,小的又等了一下,见司刑似乎连呼吸都没有了,就冒昧地试了一下,果然感觉不到半点呼吸,真把小人吓坏了。”
周澈失笑道:“原来如此,这只是一种道家养生之术,延年增寿的一种方法,没什么希奇的。你是谁,来本官的签押房里做什么?”
那人大概也是听说过道家养生的事情,一听便释然了,见周澈动问,忙欠身道:“小的是这部曹里的监门吏头儿,姓王名资,这是给右司刑送信--有个袁府的人送来的。”
“信留下吧。”周澈挥了挥手。
“诺。卑职告退。”
傍晚,部曹的钟声再度敲响,官员们纷纷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在司刑曹闲了一天的周澈比其他入轻便的多,他只把房门一锁,关了那空荡荡的签押房,便施施然地出了衙门,骑上他那匹劲足绿螭骢。
只是他没有回袁府别院,而是去了故司徒胡广府上---因为下午王资送来的信,是请帖--丧礼请帖。
与此同时,曹府曹嵩在告诫曹操:“刚才听你四叔说当朝太傅胡公病逝,今日出殡。我朝又少一忠厚老臣啊,胡公乃我朝干国栋梁,论情论理你是该去见个礼。不过胡公府上是颇讲礼数的,你到那里要言行得体,即便遇见朋友也不可胡乱聒噪。不早了,要去就趁早准备吧!”
“诺。”曹操起身规规矩矩打了个躬。
曹操谨谨慎慎退出客堂,出去老远,直走到听不见客堂里说话声,才一把揪住跟在后面兀自大笑的曹鼎:“四叔啊!没有您这样开玩笑的,耍出我一身汗来!什么胡府,我压根不想去。”
“令你都请下来了,不去成吗?瞧你那一脸倒霉相,还跟我抻脖子瞪眼!我如此行事也是为你好呀,成天跟一帮狐朋狗友厮混个什么劲儿?你也多走动走动官宦人家,今儿要是碰上别家的子弟,多与其盘桓盘桓,也套套交情。以后出仕做官有用的哩!”
曹操无可奈何地点点头:出仕做官?在他脑子里那还是八百年后的事儿呢!如今四五十岁举孝廉的有的是,家里又不是揭不开锅,这么早往官场钻,有什么意思呢?再说这等家世为官又岂能有什么好名声?做个潇洒公子畅游吟诗岂不更美?虽是这么想,但是父亲曹嵩已经花了大价钱上下走通关系,这洛阳北部尉...他实在是不想去。
且说那胡府,曹草面对满桌爽眼的菜肴却还是提不起兴致来。胡府人又多气氛又乱,官员、士大夫还有那些百无聊赖的各府掾属们打着官腔、说着空话,他从心底感到厌恶,只想把这顿饭快快打发了,趁早回。
胡广字伯始,身经安、顺、冲、质、桓、灵六朝,只因在孝顺皇帝议立梁皇后的事情上有功,受到梁氏青睐而飞黄腾达,染指公台三十余年,把太尉、司徒、司空当了个遍,还在陈蕃死后被尊为太傅,终年八十二岁,屈指算来纵横官场五十五载,宦海沉浮之间唯他岿然不动。但这个人也是官场滑头的典型,素无刚性、秉性圆滑,一直在皇帝、外戚、宦官、党人各方势力之间抹稀泥,施展他的中庸之道。民间有谚“万事不理问伯始,天下中庸有胡公”,可窥一斑。如今他死了,谥封为文恭候,并赐葬原陵,满朝官员都碍于他圣眷极高前来吊唁。
胡广本来是三月死的,因为杂七杂八的事情拖到了六月才出殡。
少时丧礼已毕,胡府又张罗着留所来官员及子弟亲属们用饭。曹操来得憋屈,抱着不吃白不吃,吃罢抬屁股回家的心思也入了席。因为他没有入仕,只得在院中的几案就座。可就是这院中的席位也分三六九等:公侯子弟及经学世家子弟在最前面列席,然后是九卿郡守子弟,再后面才是诸郎官、地方清流以及部曹从官的亲属。曹操因为父亲荣任了九卿之一的大鸿胪,所以也被请上了二等席位。
曹操原本还兴致勃勃的,但坐下后就有点儿后悔了——附近没有一个熟人,那些陌生的公侯子弟又怎么会主动张口向他这个宦竖遗丑打招呼呢?现在算是体会到父亲当年的尴尬了。
这时几个仆人伺候着两位衣着不凡的青年公子走了过来。曹操抬头一看,竟是周澈本欲上前打招呼,却瞧见周澈旁边那人:此人生得身高八尺、肩宽体壮,头戴黑色通天冠,身穿青色蜀锦深服,腰系嵌玉绣边的金线丝带,足蹬厚底黑色云履,一身装扮颇显庄重素雅;细往脸上观看,其人生得宽额白面,一对又粗又浓的眉毛直入鬓角,双目炯炯大而有神,鼻直口阔,大耳朝怀,齿白唇红,微微三绺细须——好一位英俊秀丽人物!
曹操一愣:这不是袁绍吗?他怎么也被让到次席来了?周澈兄长是部曹从官倒是可以理解。按理说袁氏乃经学世家,又属三公之后,应当居于头等席位,袁绍怎么会坐到他身边呢?
周澈也看见了曹操,就和袁绍一同过来了。
三人一番见礼,曹操开口道:“能与本初兄为邻,小弟三生有幸!你近来可好啊?”曹操与他本不熟,仅是小时候在京城打架时候的“点头”之交,但今天既然坐到身边就难免得客气一番。
“是孟德呀!好好,不过我这人生来运道就差一些。”袁绍阴沉着脸不冷不热地说:“妹夫!刚才让你见笑了。”
“本初,淡定淡定。来来,且饮一杯。”周澈安慰袁绍道。
曹操听这分明是话里有话,一头雾水不知他是怎么了。莫非耻于与自己坐在一处?但又一琢磨,袁氏为人甚是和善讲究礼仪,断然不会公然取笑他人,因而问道:“怎么了本初,你心情不好吗?”
“怎么会呢?好得很,好得不能再好啦!我又不是什么正正经经的袁氏后人,怎么配闹情绪?”袁绍越说越叫人不明白。
曹操听这话头不对,便不好再和他说话了,看了看周澈,只见周澈使眼色,只管拿起筷子吃自己的菜。没滋没味地夹了两下筷子,却见袁绍干坐在那里菜都不碰一下,只是怒气冲冲望着那边的头等席位。曹操觉得好笑:这袁本初平日为人倒也大度,没想到今天却为没坐到头等席位生气,可见也是小心眼儿的人!
“孟德!”袁绍突然开口了,“你认识我那个兄弟吗?”
“哦?”曹操从没听说过他有兄弟,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头等席位中有一案前坐着两个人:一个是袁逢的长子,现任议郎的袁基,另一位是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消瘦的年轻人。
“就是那个瘦得像骷髅的小子。”袁绍竟然这样形容自己的堂弟。
“不知令弟怎么称呼?”
“袁术袁公路,他可与我不同,乃是地地道道的袁门后人!”袁绍这话阴阳怪气夹带讽刺。
曹操这才意识到:袁绍的堂兄和堂弟都坐在头等席位,偏偏只有他一人坐在这儿。
“你…你怎么不和他们坐在一起呢?”
“孟德,哎...你...”周澈使眼色让曹操别问。
“妹夫,没事,我好得很。坐在一起?”袁绍冷笑一声,“我配吗?”
“怎么了?”
“刚才胡府家人招呼我们就座,就剩下那一席的两个位子了。我刚要坐,我那好兄弟竟把我推到一旁,当着仆人的面儿说‘人家要招待三公子弟。你不过是袁家小妾所养,又是过继之人,算什么正正经经的袁氏后人?’你听听,这还是人话吗?我那大哥也不管教他,还劝我息事宁人坐到这儿来,真是欺侮我这个死了爹的!”说着袁绍差点儿掉下眼泪来。
曹操见他动了心事忙解劝道:“本初兄莫难过,公路兄弟也许是句戏言而已。”
“戏言?你问问皓粼,平日里不知挤对了我多少,住在他家里,连多吃一口饭他都要计较!真是一点儿情面都没有,我那继父要是活着他敢这么作践人吗?”曹操听他这么一说也有些动情:他没爹我没娘,都是一样的苦。又望了一眼坐在上面的袁术,那袁术天生面黄肌瘦,又长着一副容长脸,细眉、塌鼻、尖嘴、猴腮,虽然服色穿戴与袁基、袁绍一样,却一点儿名门之后的风度也没有,坐在那儿嬉戏说笑,叫人看着不喜。同是一家人竟有这样的天渊之别。料他们是叔伯兄弟,也不好说什么亲疏远近的话,干脆笑了起来:“本初呀本初!人都说你机灵,我今儿才看出所言非虚。”
“此话怎讲?”
“你连哭都会找地方呀!这吊唁的席上落泪,知情的明白你是哭家事,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哭的是胡广呢!”
“嗐!”袁绍被他逗得破涕为笑,“我才不哭他呢!”
“哭谁不是哭?好歹他也是位列公台、荣加太傅的人。”
“荣加太傅?论才干不及桥玄,论名望不及我祖父,论人品更跟陈蕃差之千里!他这个太傅说着都牙碜。”经刚才的一番说笑,袁绍的语气亲近了不少,“孟德,有时我在想,世风之下官员明哲保身,现在的士大夫以何为要呢?”
“这个…”曹操觉得这个问题似乎太深奥了,即便自己再闲也不会去想,随口道,“事君以忠,待民以仁。”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文武相较,哪个更重要呢?”
“小弟愚钝,本初兄有何见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