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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繇目视郭图道:“公则,君家世代衣冠,儒学传家,当博通古籍,熟知古事。我且问你:本朝自前汉始,便经常会遣使微服单行,观采各地州郡的百姓风谣,以此来考课地方官吏,民赞则褒,民讽则黜,此是为‘举谣言’。此制,是本朝独有的么?”
“自然不是。”
“那是源于何时?”
“周时便有此制,名为采风。”
“‘天子听政,使公卿至於烈士献诗,瞽献曲,史献书,庶人传语,而后王斟酌焉,是以事行而不悖’。此句出自何处?”
“《国语》。”
“何意也?”
“圣天子当朝,当广开言路,听百姓疾苦,然后行政,方能不悖。”
钟繇挺身跽坐,大声说道:“巡察使暮入阳翟,不辞劳苦,行访九县,是为了什么?一去二十天,征尘未洗,便夤夜求见明府,又是为了什么?正是为了给明府开言路!
你也看过那文册了,郡北的那些不法吏民,贪暴残暴为民患,人民嗟怨已久!吾曹既然备位郡朝之中,就应该上为明府分忧,下为百姓解难。何来‘若将册中之人全部治罪,则不可’之说?又何来‘就忍心让那么多的人受其牵连’之说?宁让十家、百户哭,不让半郡八十万百姓哭!孰重孰轻,公则,你难道看不出来么?”
他的声音很大,震动屋瓦,传出堂外,在夜中传出甚远。钟繇义正言辞,据理力争的话语,让郭图猝不及防,被他骇了一跳,但随即缓过神来,反击说道:“令祖乃海内大贤。吾闻他昔年授徒常千余,每教弟子律法,必言‘慎刑’二字。我与功曹亦久相识,也常听功曹说:‘杀戮之谓刑,庆赏之谓德’,为政之道当在宽仁,刑与德间,应以德为主,以刑为辅。此言甚是!奈何今对颍北九县,必欲杀之而后快?慎刑二字,哪里去了?”
听他听到了自家祖父,钟繇改跽坐为跪坐,放低了声音,端正地说道:“慎刑,是为惜民。除民贼,更是为了惜民。此两者并不违背。”
“惜民”这个原因是无法反对的。郭图哑口无言,顿了顿,也只好不再提“慎刑”二字,再次改口,说道:“惜民是应该的,可一次动九个县,半个郡,牵涉到四个县令长,占我郡之四分之一,动静太大了!恐怕会引起州郡非议,使吏民侧目。元常,不可不慎啊。”
“先朝永兴年间,南阳朱公叔出为冀州刺史。冀州部内诸令长,闻朱公至,解印绶去者四十余人。朱公至部,奏劾诸郡,至有自杀者。相比朱公刺冀州,四个县令长算什么?朱公叔是南阳宛人,与明府同郡。我听说,南阳郡人赞朱公正气,说:‘朱公叔肃肃如松柏下风’。明府,今若从繇言,诛九县之奸,则何止南阳人赞,何止我颍川人赞,天下人都要赞!”
何进默然。
郭图觑何进神色,反驳钟繇:“朱公时为刺史,职在监郡,奏劾部内不法令长是他的本职。”
“明府就没有奏劾不法之职么?郡守职在安民,不除奸,如何安民?”
“明府自就任以来,专以擢贤为务,贤士拔擢上来了,奸恶自然消退。且先擢贤,徐徐除恶,不为晚也。”
擢贤正是何进的得意事,闻言拈须微笑。
钟繇却闻言薄怒,说道:“便是今夜传檄,明早行刑,百姓犹以为晚也。百姓处水深火热中,盼明府诛恶如久旱之望云霓,何来不晚?谢里的百姓已因贫困而杀子不养,难道要等到九县都杀子不养?难道要等到十年后,郡中空无一人才‘徐徐除恶’?”
“我见巡察的文册上所记,杀子之事毕竟只有谢里和谢里所在的那一乡有,明令禁止就可以了。功曹若觉徐徐太晚,也大可现在就请明府檄诸县,令长吏不得贪暴,不也就可以了么?”
“若檄文管用,还要你我何用?”郭图左拉右扯,总有借口说辞,钟繇渐有不耐,厉声质问道:“公则执意反对明府除奸恶,可是因见事涉沈汛,惧赵常侍,固不敢用刑么?”
钟繇的这个质问可谓诛心之言,非常直接。
周澈微愕举首,看向他,心道:“先前我与他对谈说话时,只觉得他笑颜爽朗,平易近人,从不以位骄人,本以为他是善良君子,却不意也有言辞逼人时?”
不但他没见过钟繇发怒,何进、荀攸也没见过。荀攸立即抬脸,先看了一眼何进,见他面色如常,这才转过脸,笑道:“我常闻人言,说与钟元常交,如坐春风。不意元常亦有怒时?”
荀攸是想打个圆场,可惜,郭图不承他的人情。大约是因为被钟繇说中了心事,郭图勃然变色,羞恼成怒,侧身按案,拉近了与钟繇的距离,逼视着他,咬牙说道:“我有一问,想问功曹。”
“说!”
“功曹必欲诛九县为快,究竟是为了惜民,还是为了求名?”
“你!”
“功曹是不是想学岑公孝,要君致衅?为了邀求己名,而竟不惜令明府受祸?”
周澈心中咯噔一跳,以他的城府深沉,听得郭图此问,也差点变色。若说钟繇方才那一问是诛心之言,郭图此问更是诛心之言。
岑公孝,就是岑晊。桓帝朝,成瑨为南阳太守任,用岑晊为郡功曹,悉委以郡中之事。当时,南阳宛县有一富贾,乃桓帝美人的外亲,依恃权贵,不循法纲,成瑨被岑晊说动,将他拿入了狱中,正要治罪,恰逢大赦。既有大赦,便理应释放出狱,但岑晊却“竟诛之”,并收其宗族宾客,杀二百余人。虽后事发,桓帝大怒,岑晊亡命齐鲁之间,侥幸没死,成瑨却因此而死在了狱中。
郭图此问一出,钟繇登时涨红了脸,他撩衣起身,来到堂中,面对何进伏首跪拜,说道:“明府明鉴,繇绝无此意!若果因此事致罪,繇,一身担之!”
郭图“嗤”了一声,说道:“从未闻功曹获罪,而太守不坐者!”
堂上的争论进入了白热化,何进不能不说话。
他咳嗽了声,笑道:“公则,我深知元常之为人,你不可胡说。”对钟繇说道,“元常,快快请起,请归座位。”等钟繇归座,问荀攸:“公达,你一直没怎么开口。你是怎么想的?”
荀攸侧身行礼,温声答道:“昔伍子胥忠乎其君,直言谏争,不避诛责,天下欲以为臣。天下的君主们都希望自己的臣子能像他一样忠心耿耿。功曹虽稍微触犯到了明府,但亦是出自公心。愚以为,此诚郡人之幸,此诚明府之幸。”
他这番话说得很委婉,但意思很明确。何进说道:“这么说,你的意见与元常一样?”
“是。”
“巡察,你以为该当如何?”
周澈态度恭敬,言简意赅:“澈以为,功曹言之有理。”
何进沉吟了会儿,说道:“你也赞同元常啊!”堂上四人,三个人的意见都一致,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复又沉吟片刻,像是与周澈商量似的问道,“巡察!诸县皆有不法。若要治罪,以你看来,该从何处先起?”
“阳城。”
阳城县长吏、豪强的恶行是最大的,但阳城也正是何进最不愿法办的。——沈汛就是阳城人。
他想让周澈换一个,问道:“还有别的么?”
“豺狼横道,不宜复问狐狸。”
何进没得到想要听的回答,默然不语了。
堂上陷入了沉默。夜风悄寂,堂外夜色沉冥。
荀攸说话了。他说道:“巡察使、功曹橼与攸所以固请明府诛奸恶,实非为邀名,而是为明府计。”
何进说道:“我知道。”
“适才,公则举成瑨获罪之例,来反对功曹之意见。攸也想说一个国朝故事。”
“谁人之事?”
“薛宣治陈留之事。”
何进本乃屠户出身,得其妹进宫,被皇帝临幸宠爱,这才做了太守。对本朝名士故事不熟悉,说道:“愿闻其详。”
“前汉薛宣廉而有能,所贬退称进,黑白分明,由是知名,会陈留郡政教不行,帝乃徙其为陈留太守。郡内高陵令贪猾不逊,前太守数次欲治罪而不能。宣至任,乃暗索其罪,一如巡察使微服行县,采风问谣,将其罪行一一访查清楚。
之后,又一如将不法事记录在册一样,宣手写牒书,封与不法县令,令人传话:‘这里边的内容都是吏民告诉我的,若按此论罪,当死。太守敬重足下,不忍相暴章,故密以手书相晓,希望足下能自图进退,若还印绶自辞去,则以后无忧,有机会还能为吏。若这里边的内容都是吏民诬陷足下的,请交还给太守,太守自会为足下讨取公道,惩治诬者’。
“高陵令自知牒书内罪行皆属实,又见薛宣辞语温润,无伤害意,即时解印绶付传话之吏,自辞离去,且终无怨言。”
这个薛宣的故事讲完,周澈心道:“何进之所以犹豫为难,明显是和郭图一样,也是担忧会因诛恶而致祸。今若按此故事行事,如果能使县令长自辞离任,自然也就不会再得罪他们的举主了,并且也确实很有可能反而会得到县令长们的感激。这个主意不错。只是…县令长或会自辞,那沈汛又该怎么办?”
刚想到这里,就听见何进赞叹地说道:“所谓‘德主刑辅’,薛宣是也!元常,你觉得薛宣如此除恶,算不算既明了法,又慎了刑?”
钟繇还能怎么说?只有赞叹他的话,说道:“明府所言甚是,此正德主刑辅之意。”却又忍不住问道,“若县令长不肯自辞,又该如何?”
何进也殷切地问荀攸:“是啊,又该如何?”
“若不自辞,可再另想它法。”
“好!”何进像是生怕钟繇再反对似的,登时起身,说道,“那就先这么办了!我明天就把这查访来的这些不法事写成公牒,遣吏先去…去…”他犹豫了下,做出决定,“就按巡察使所言,遣吏先去阳城!先除豺狼,再除狐狸!如何?”
众人齐声应好,夜色已深,事情虽还没彻底解决,但总算已经有了一个办法,众人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