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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那周澈,寒冷的西北风猛烈地刮着,没有一刻停下。虽说是顺风东行,但脑后狂风袭来,吹得人浑身冰凉脑袋发胀,一阵一阵眩晕。可怜周澈一行人,唯周澈有一件厚实的裘衣,其他人穿的都是棉衣、披的是厚厚的棉布大氅,真恨不得把整个身子裹起来。周仓骑的是周澈的坐骑,乃是那匹劲足绿螭骢,膘肥体壮,甚是耐力;但拉车的马却是临时从洛阳马市上买的,虽说不是瘦骨嶙峋,但终究不是上品,拉着这挂里外三人又放着东西的小马车,已几近吃力。怎奈车轼上还横搭着一堆兵器铠甲。每逢遇到沟坎,莫说驾车的人,就是周澈本人也需下车帮着推才能得过。一小队人就这样苦苦前行,半月的光景才将将到达九江郡。
寻驿站下榻之后,周澈发起了愁:似这等行进速度,几时才到会稽郡?但思来想去又无可奈何。他虽有几次出行,但皆是往返安成与洛阳,轻车熟路不说,每每择秋高气爽之日出行,至今还从未有过这样艰难的行程。这要是合肥、阜陵、丹阳、乌程一路走下去,没有半个月是绝对到不了的。正在郁闷间,又见周仓愁眉苦脸走了进来。
“元福怎么了?这么无精打采的?”
周仓叹息道:“天太冷了,驿站的草料不甚多,大批的还没有运到,另有几位进京公干的差人也带着脚力,大家的马都没什么可吃的。我打发小肃私下里铡了些枯草,那几匹劣马倒也罢了,三叔的马口味高,不肯吃呀!”
口味高了不肯吃寻常枯草…周澈仔细品味着这句话,何尝不是说自己呢?平心而论,自打出仕以来,自己何尝遇到过些许坎坷?其实安成乡长是一个又轻又闲的美差,可笑当初身在福中不知福,还要征召进京。锦衣玉食今何在?仆妇丫鬟又在哪一边?是啊,我的口味太高了,要是当初就是一个小小的地方县令,何至于今天在这里慨叹苦寒?
“元福,我考虑了,这样下去可不成,咱们必须快行。”
“怎么快行?”
“咱两个先走,让孙信、小肃两个在后面带着人马物资慢行。”
周仓笑了:“三叔,你还有什么东西呀?咱们打洛阳出来,连多余的盘缠都没带,家什器具一概拉回安成了,若说东西,就只剩下咱们多余的衣服和那一批兵器了。”
“唉……”周澈苦叹一声,“罢了!早些睡吧,明天好赶路。”
“三叔先睡,管驿的人说临夜还有草料运到,我等喂了夜草再休息不迟。”
“叫小的们办就是了。”
“三叔,我好歹是坐在马上,小子们可是生生走了一天呀!”
周澈不由得一阵感动,好个体恤人心的元福。他跟着我何尝享过半点福?论嘴皮子他不如孙信,只知低着脑袋办差。每次赴宴都是孙信跟着我吃香喝辣,他在外面为我看马。我怎么到今天才发现他的可贵之处?
“点着灯,咱们叔侄俩说会子闲话。一起等草料来吧!”
“依我说,三叔您还是早些睡吧!人无头不走,鸟无头不飞。这要命的天气,您要是不吃不睡病倒了,咱们这些人可怎么办呀?”
“好吧,我睡……”
周仓留下一盏灯悄悄出去了。周澈根本睡不着,躺在那里双眼望着油灯呆呆出神。人生的遭遇真是奇怪,昨天还和曹操、鲍信在一处饮酒,今天就掩着薄被在这里苦熬。
恍惚间,仿佛听到阵阵哭泣声。刚开始以为是幻觉,但哭声越来越大,后来还夹杂着叫喊声。周澈更睡不着了,起来披上衣服,出门去看。借着朦胧的月光,只见有几个衣衫褴褛的人,守在官驿门口哭哭啼啼,一个驿馆的兵丁正手舞着皮鞭在那里斥责驱赶。
“住手!你干什么?”周澈喝住他。
“是些要饭的,官长不要理睬,快回去休息吧。”那兵丁随口搪塞道。周澈看他们一个个破衣烂衫,面色土灰,披散着头发,这样的天气还有人赤着脚,便发了恻隐之心,对兵丁道:“大冷的天,别把人冻坏了,让他们进来吧。”
“官长,这、这…不合规矩。”
“规矩还能大过人命吗?给他们些吃食,再找个地方让他们过一夜。要是不行,我给你们钱!”周澈瞪了他一眼。
官驿不是私店,即便给钱也是不合规矩的。但那兵丁也知道周澈的底细。虽然如今外迁,但虎死架不倒,袁家的女婿岂开罪得起?只耐心劝道:“周司马忒好心了,谁不是人生肉长的?不是我这当兵的心狠,只是这样的事如今太多了,您管也管不过来呀。”
“我遇不见的也就罢了,既遇见了就得管!叫他们进来。”
得了这句话,七八个叫花子踉踉跄跄地进来了,跪在周澈面前磕头道谢。哪间屋也安置不下,只得唤周仓与兵丁取柴点上一把火,诸人便在院当中随便坐了。周澈与驿丞皆拿来干粮与他们,吃的还是少,又叫周仓到各处房里找往来官人求些。
毕竟还是好心人多,不一会儿,什么粗勃勃大饼子都拿了来,这些讨饭人见粮食如得活命,顷刻间抢了个精光。
周澈瞧这些人大多数并非老弱,而是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其中还有一个女人抱着孩子,他们操着江东口音,心下十分诧异,问道:“你们年轻轻的,为什么不在家耕种,背井离乡到九江来干什么?”
不问则已,这一问哭倒一大片,有个汉子答道:“我们是被抓去给皇上修园子的。”
那是在两年前,皇帝下令翻修上林苑、灵昆苑、禁宫西苑等御园。完工后刘宏感到那些个园子太小也太古旧,便准备在洛阳城西开垦荒地,花大钱修一座更好的园囿——西园。诏书还没有正式下达,朝中就已经闹得沸沸扬扬反对声一片,尤其是谏议大夫杨赐,特意上表阻谏。
而鸿都门学士出身的宵小谄臣们却继续蛊惑皇帝,侍中任芝与乐松甚至察言观色说:“昔文王之囿百里,人以为小;齐宣五里,人以为大。今与百姓共之,无害于政也。”都比出周文王来啦!这样话谁敢直言撼动?致使刘宏不纳忠言一意孤行。西园划地之后,征发各地能工巧匠连同京畿民夫苦苦折腾了两年,耗费资财无法计算,饶是如此园子才修了一半。
周澈心下骇然:“你们干了两年的活,就没拿到工钱吗?”
“哪里有什么工钱?官长你不晓得,那些监工的都不是人!”那铁铮铮的汉子抹了一把眼泪,“他们要从毅河引水造池,举着鞭子打发四百多人挖渠,等到河道挖通,一阵冷水袭下来,多少人活活被淹死了。官长您看看吧!”说着脱下上衣,只见他骨瘦如柴的身上布满了鞭痕,最长的竟有两尺多长,泛着殷红的血印,“吃不饱,穿不暖,还要干活、挨打,再干下去早晚叫他们折磨死,我们几个都是逃出来的!”
那个抱着孩子的女人又哭诉道:“奴家我是余杭县来的。男人也去给皇上家修园子,他本没有手艺,硬是叫县里的人抓走了。一去半年音信全无,我母子没有着落,跑到洛阳去寻他。哪知道孩子他爹…早叫当兵的打死了!”说罢呼天抢地就嚎,孩子还小,见母亲哭也跟着哭。
大人哭孩子闹,使得周澈越发烦躁:“苛政猛于虎也!没想到这里比颍北横征暴敛。”
旁边站的一个扬州来的官人,闻言插了话:“想必您是个京官,不甚知道现今的情景。京畿三辅之地还算是好的,出了司隶各州的百姓还不如他们呢!我自会稽来,不但老百姓交不起赋税,那些个土豪也是两眼盯着田地。前些年有个许韶造了反,他原就是个普通佃户。说句不怕掉脑袋的话,官逼民反没办法呀!现在鄞县一代还有反贼余孽。”
那边一个满口幽州话的军官也感叹道:“边郡更没法提起了。鲜卑人里出了个檀石槐,整日带兵骚扰我北疆,抢粮食、抢牲口、抢女人,百姓深受其苦。我家辽西太守兢兢业业,欲修缮边防、保护疆土,几次向朝廷上书,请求拨钱动工,皇上他老人家竟置若罔闻。宁可把钱拿去修园子,都不肯修缮一下城防!”
“其实檀石槐算不得什么,不过一无谋胡帅。当年张奂、段颎镇边,他不敢入河朔半步。”周澈叹息道,“可如今张老将军瘫痪在床,段颎利令智昏党附王甫,再没有人能震慑住鲜卑野人了。”
在这个北风阵阵的夜里,诸人围着火堆各诉忧虑愁苦,不知不觉东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周澈回房掩着衣服胡乱睡了一会儿,便起身准备行囊。
这时周仓进来禀道:“三叔,那几个逃工是江东人,求着与三叔同行。这可使得?”
周澈毕竟是朝廷官员,与乞丐同行岂不有失官体?但事到如今随行甚少,孙信、小肃他们还在后面等安成的物资,万一遇到险事无法置措,多有几个同行者也是好的。他便一口应下了。
出了门又见那个抱着孩子的女人还在啼哭。
“怎么了?”
“这孩子昨晚还好好的,这会儿叫不醒了。”
周澈亲自抱过来看。这孩子有两三岁了,但是挨饿吃得不足,就显出一个大脑袋了。摸摸额头,阵阵发烫。周澈回头对从人道:“这孩子病了,带他们到县城里寻个医匠看看。”
“三叔,时辰不早了,咱们还得赶路呢。”
“这…”周澈眼见这个女人实是可怜。丈夫死了,身在他乡还抱着个病怏怏的孩子,怎么才能回到家乡呢?想了一会儿他对从人道:“你们两个留下,陪着他们看病,然后赶车送他们回余杭。等一切都办完,再到鄞县去。”
“诺。”其中两个侍从轻侠应道。
“慢着,若是到了余杭瞧他们生计困难,就把车马卖掉,将银钱周济他们度日也就是了。”
那妇人听周澈如此安排,跪倒在地:“谢谢官长赏赐!小奴家今生今世感念您的大恩大德!”磕头如鸡啄碎米一样。
周澈也不便与她啰唣,带着余下的人继续赶路。如今少了一辆马车、两个轻侠,只得周澈骑马,周仓领着那几个逃难之人相随,只苦了剩下的两个轻侠,长途跋涉还得扛着那对沉甸甸的兵甲。天寒地冻一行人在驿路上缓缓行进,好在人多了倒又说又笑。那两个扛了兵甲的轻侠一直在戏谑:“天下的官混成主公您这样的也不易,行着行着就把车混没啦!”
周澈在马上哈哈大笑,也不往心里去。
周澈一行人艰难跋涉,第六天头上才过了丹阳郡于潜,眼见再往前走就是扬州会稽郡地面了。周仓提议早投驿站,安排干粮水囊,今日早早安歇,转天好渡大江东进。
一切安排妥当,见天色尚早,周澈便与诸人到城外闲逛一遭。这一逛却发现不少新鲜事。原来这于潜城外,凭空多了大群流民。而这些流民可非同一般。周澈曾经听乔玄对他讲过,所以印象中流民一定是衣衫褴褛食不果腹的,但这些人却不是,他们有吃有穿与一般百姓无异,甚至还有一些帐篷和保护自己的棍棒。
周澈正心下暗奇,却见同行的逃难人突然大声呼唤:“二狗子!你怎么在这里?”
随着他的叫喊,流民堆里跳出一个中年汉子:“小五、小七!你们还活着呀!”
周澈见他们相识,又诧异如此多的人露宿城外,很是诧异,也凑到旁边听他们说话。原来他们是老乡,都是修西园的民夫,那个二狗子先逃了出来,本以为这辈子再也遇不见了,不料在于潜城外还能相见。待几个逃难人诉说完这一路的经过,那二狗子倒也知礼,连忙给周澈下跪:“官长您真是慈悲好官。当初我独自逃出,负了这几个小兄弟,没想到您能救他们的命,我给您磕头了。”
“怜贫惜老人之常情,快快请起!”
二狗子却对那几人道:“依我说你们几个也不要再叨扰官长了,索性跟我走吧。”
“您这是去哪儿?”
“我现在归了太平道,正跟着他们游行传道呢!你们随了我去,入不入道先莫谈,至少有个吃喝,不必再给周长官添麻烦了。”
“我们几个还是想回乡。”
“莫要再提回乡了,如今加赋加税,大户人家又一个劲儿霸占田地,你们回去也不会有好日子过。再说咱都是从西园跑出来的,衙门要问的!即便躲过这一劫,以后皇上家再修什么东园、南园、北园什么的怎么办?还是要抓咱们的。干脆随了我去,跟了太平道大贤良师,也算有口饭吃。”二狗子娓娓道。
“又是是太平道?”周澈在心里暗道。
那二狗子见周澈不语,以为他没听说过:“恐怕官长是关内做官,关东不常走动吧?”
二狗子复笑道,“如今的太平道势力可大了!这太平道乃是我家大贤良师张角所立,传的是中黄太一之正道,学了可以无灾无祸,益寿延年。现如今,青、徐、幽、冀、荆、扬、兖、豫,八州之人,哪儿有不知道太平道的?现在全天下的教众不下十万,家家都供奉大贤良师他老人家的画像,我们这些虔诚的跟着大贤良师游走天下,遍地传教,能得他老人家一张符咒,天大的福分哩!”
周澈却淡淡道:“我看是世人愚昧,什么大贤良师,左不过是略通方术的江湖骗子罢了。”
“您别这么说呀!大贤良师张角那简直就是活神仙,”二狗子一咧嘴,滔滔不绝念叨开了,“他老人家能点石为金、撒豆成兵、口吐莲花、空囊取物、腾云驾雾、下海搏蛟、倒拽九牛、偷天换日!”他一边说还一边摆姿势。
“你还一套一套的。”周澈摆摆手,“这些你都见过?”
“没见过。”二狗子一耷拉脑袋。
“既没有,你还说得这么热闹?”
“大贤良师生得相貌雄伟、身高过丈、目若朗星、鼻直口阔、齿白唇红、大耳朝怀、美髯须眉、声若洪钟……”二狗子是连说带比划。
“你认识他?”
“不认识。”二狗子又一低头。
周澈觉得可笑:“你既没见过他,怎么知道这些的?”
“听说的呗!我没见过,但我们这里有人见过。”二狗子指了指后面的流民队伍,“大贤良师大恩大德、虚怀若谷、悲天悯人、待民和善、拯救黎民……”
“老大哥!”周澈见他夸起张角没完没了赶忙打断,“那您怎么会信了这个?”
“我是得了太平道的真切好处,不得不信啊!去年我从西园里跑出来一路乞讨回到家乡,哪知道田地叫土豪霸占了。衙门口派人抓我,只得又逃出家乡,没吃的没喝的,半道上又叫雨淋了一场,就病倒在路边。正赶上太平道的大传教****义带着队伍路过,大发慈悲救了我的性命。他还写了几张符,烧了一喝,没三天病竟然好了!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可我又没钱又没能耐,好在一笔写不出两个马字来,于是就拜了师傅,闲来我孝敬他,也算一点心意。”
这些话勾起了周澈的沉思:“怎么走到哪里都有太平道?!”又见他们旧交相见说的尽是江东土话,便唤了周仓两人先回驿站。
周仓见他一路上皱眉,闷闷不语,忙问:“三叔您怎么了?”
“我在想这个太平道的事。”
“这个太平道似乎没什么不好呀。咱们安成不是也有么!”
周澈摇摇头:“元福啊!你不懂这里面的厉害。姑且不论这个张角是真有本领假有本领,单想他能有这么多的信徒就很可怕。虽说都是没钱的穷苦人,但人多了就会有权势,这权势越大越放不开手,心气儿就跟着水涨船高。
当年我朝光武爷也是个穷苦人,志向不过是想当个执金吾、挣个侯爷什么的,后来怎么样?经略河北收编铜马,心也就大啦!再说底下那么多人赖你吃饭穿衣,指着跟你富贵发迹,人家要攀龙鳞附凤翼的。这‘骑虎难下’四个字一点儿都不掺假,你说是不是这层意思呀?”
周仓的笑容也凝固了。
“你好好想想张角吧。”周澈意味深长,“下者用力,中者用智,上者用人!一个普普通通的平头百姓得了这么多的人心,关东之地,青、徐、幽、冀、荆、扬、兖、豫,如此多的人都尊奉他,这样下去还了得?当年会稽的许韶,至多不过是得一个县的人心,他就敢造反,我看早晚有一日这个太平道会成为我朝心腹大患!可叹当今天子不纳忠言,还不拿这个张角当回事儿。你看这些流民队伍,他们要是真反了,可如何收拾呀!”
周仓思索道:“俺是不懂这些,但俺明白仗不是轻易打的。”
“是啊!羌人在西凉闹个没完,如今鲜卑又扰我北疆,要是中原反了,这大汉天下可就危险了。”周澈叹息道。
“三叔,老百姓跟着张角不过是为了混饭吃,若是大家能安居乐业,谁还跟着他背井离乡四方游走呢?”
“是啊!”周澈觉得有道理,“等我到了会稽郡,一定要平定叛乱,让百姓过上安定的日子。也但愿那几个讨饭人不要弥足深陷,哪怕跟着我到鄞县,我给他们在衙门里寻个生计呢?”
周仓却不太乐观:“这个很难说,他们都是一处的穷苦人,还是愿意在一起的。毕竟太平道现在能给他们吃喝,也能让他们一处活下去,老百姓才不管谁当家做主呢!谁给他们活路,谁能让大伙过上好日子,就跟着谁干!”
果不其然,晚上那几个逃难人回到馆驿,都说要跟着太平道走,也感谢周澈一路收留。周澈也不好阻拦,便由着他们了。
第二天一早,诸位逃难人给周澈磕了头,洒泪拜别。流民的队伍北上,周澈与周仓以及三个侍从轻侠继续东进。离开于潜,往西北行了半日就到了长江古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