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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陆沧海下葬后,陆震霆便没有踏出过一步山海楼,门内许多事务,便在这占地数亩,拥有高高围墙,倚着溪流的大酒楼之中决断。
当然,这占地数亩,是带着酒楼后那些小亭与小阁楼,其中一处小阁楼,便是陆震霆的居所,至于应天府中那座本该成为继任门主住所的宅子,却成了空宅,唯有几个坤堂弟子看守着,也无人打扫,想来应也积了灰。
“咱们不动,他们自己便散了,门主当真好算计。”
坎堂堂主周子爵笑着摇动羽扇,今年六月,比往常还要炎热许多,虽然屋里置有冰袋消暑,但却并不能缓解这小小议事堂中五个人的燥热。
“那个老头子快死了,华大夫那边已经有了确信,他定挺不过这个夏天,即便命大,用高猛药物吊住性命,待天气一转凉,他也会一命呜呼……”
坤堂堂主李旻口中这位“老头子”,自然是指病入膏肓的乾堂堂主,许是他面上笑容太盛,陆震霆皱了皱眉,李旻立即察觉这位小门主面色不对,便也住了口,不再言语,只是一双眼里,满是遮不住的笑意。
“林堂主在我小时候也抱过我,是家兄一直信赖的部下,如今病入膏肓……”
叹一口气,陆震霆摇了摇头,面上则是悲戚模样,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果真因为这位“从小抱过自己”的老者逝世,而伤神怀悲,但李旻与周子爵都知道,这个小门主可不似陆沧海那般看重这些情感。
然而,这位继任不到半年的小门主,却显然没有太多耐心,在追忆了乾堂堂主过往功绩之后,便又道:“虽说林老兄为我神门操心一世,但乾堂继任堂主的职位,咱们也不能因为林老兄的缘故,将这一件大事给轻怠了。”
“的确,毕竟林老哥病重,如今已经卧床不起,乾堂又是本门第一大堂,若不尽快选出一位堂主,只怕乾堂之中会生出乱子……”
“生出乱子?能有什么乱子?如今八大堂口大多弟子皆在应天周围,即便果真出了乱子,在座众兄弟手底下的兄弟们,也可以将生事者除去了吧?门主根本没有必要操心这些小事……”
“但乾堂之中,有许多弟子底细不干不净,林老兄仁慈,不肯对自己堂口的兄弟痛下杀手,咱们必须肃清乾堂内的败类……”
巺、震两堂堂主你一言我一语,眼中真意,又岂不是昭然若揭?
巺堂堂主乃是陆震霆八拜之交、震堂堂主更是陆震霆一手提起来的亲信,与李旻、周子爵两个临时支持陆震霆的神门堂主不同,巺堂堂主与震堂堂主二人,才是真正称得上是陆震霆亲信的人。
李旻与周子爵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瞧见了深深失望,但如今二人已经得罪了三使者,甚至于其余四堂堂主隐隐决裂,为了自己在神门之中的地位,李旻与周子爵不得不将陆震霆这位并不尽如人意的门主扶上高头大马。
事实上,陆震霆在私底下,也与二人有过一番“谈心”,只不过那一番谈心,夹枪带棒,隐隐还有胁迫的意味,这让李旻与周子爵两个江湖经验老道的二代子弟,心中隐隐有些不满。
“门主所言正是,在下推荐一人,可安坐乾堂堂主之位。”周子爵放下羽扇,拱手抱拳朝陆震霆道。
“巧了,我也有个想要保荐之人,还望门主能够许可。”李旻的演技则是十成十的真实,整个江湖之中,能够将李旻真心看破,将其心中那浓浓厌恶瞧的一清二楚的人,只怕用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
“二位且说吧。”
陆震霆一副礼贤下士的模样,做得倒是有七分真实,倘若那翘起的嘴角能够不那么令人生厌,只怕就有九分真实了,若是眸子中不是仅仅闪着亮光,而是多那么一分疑惑,则有九成半的可能会让人相信。
“在下所望即位之人,乃是周全海。”
“巧了,我所说的,也是周大哥。”
二人虽是一唱一和,却又同时在心中感觉到深深厌恶,这一种厌恶从二人心中喷涌而出,倾泻在地上,污臭得令人掩鼻。但陆震霆却仿佛闻到了冲天香气一般,张大了嘴,哈哈笑着,口中直道:“很好……很好……”
这一场荒谬的议事,便在笑声之中拉下了帷幕。但有些人胡乱决策,有些人却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就此陷入泥泞,最终被污泥淹没,一命呜呼。
小室内,李旻与周子爵正分席而坐,桌上两杯温茶,已经放了大约一刻钟,二人也没有试图去触碰。
“以亲信治理神门?小门主果真不如先门主,如果说先门主的层次像泰山一样高,那么小门主大约也就只有小土丘那个模样……”
“周老哥,咱们果真要让周全海那个草包接任乾堂堂主之位?”
“除了他,还有哪个人能够如小门之意呢?小门主任人唯亲,离、艮、兑三堂对其皆有不满,咱们与阳非秋素有间隙,因此才不得不出此下策……如今看来,倒不如相信阳非秋气度非凡要好……烂泥果真扶不上墙……”
说着悔不当初的话,周子爵眼中却闪过一道利芒。
“咱们不如……与三使者做一场交易吧。”
“怎么?阳非秋不是已经被架空了?再者说来,当初在先门主病榻前,咱们可是与小门主站在一起,如今三使者那边,还能接纳咱们么?”
“你若想,那便能,若是连渴求都不肯尝试,咱们的最终结局便不言自明了……”
说到此处,周子爵身子猛地一震,他的眼神变了又变,最终只余下了空洞与彷徨。
李旻瞧见周子爵变成这幅模样,心中觉得古怪,他轻声唤了周子爵两声,但周子爵却如同一个木雕泥塑一般,既不张口说话,也不表达自己的态度。
“阳非秋这是以退为进……咱们没有退路了。”
李旻听着周子爵发颤的声音,却不明白周子爵究竟是什么意思。
“什么?”
“李兄弟,咱们走得了么?”
“走?走什么?你是说阳非秋不会同意咱们的投诚?现在虽然晚了,但咱们手底下的弟兄……”
“三使者在给先门主守坟时,咱们做了什么?更准确些来说,咱们对他们手底下的人做了什么?”
“这……周兄弟何必明知故问?阳非秋向来大度,再者说来,咱们不是至今也没有下狠手么?阳非秋的爱徒胡云便在我坤堂之中,我再怎么说也没有亏待他分毫……”李旻声音也微微发颤,与其说这一番话是在说服周子爵,不如说是李旻在安慰自己。
“阳非秋大度,那是在私事上,作为执刀使,他可是一直秉公执法,身为神门功臣,却没有半点居功自傲……或许也正是因此,先门主才会将门主之位传给他,倘若他认定了这是公事……”
“公事?他阳非秋莫非还能将咱们四大堂给杀个精光么?”
“为什么不行?咱们的人,如今都汇聚在应天,阳非秋果真想杀,也能基本上杀个干净……更何况,他何必杀个干净,将你我亲信除去,再将八大堂人手打散,长老与堂主之位交由他阳非秋的亲信担当……他只需要杀几十个人,便能完成四个堂口的整顿……李兄弟,咱们现在才想着反水,晚了。”
周子爵言罢,苦笑着摇摇头,一双眸子里,满是绝望,李旻认识周子爵几十年了,还从未在周子爵眼睛里瞧见过这种神情。
“晚了?我看不晚,我今夜便去草庐那儿……周老哥,你不来么?”
周子爵深深地看了李旻一眼,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拒绝了李旻的好意。
“为何……”
“快去吧,也不必等什么夜里了,你若想投奔阳非秋,那便尽快吧,若是林老哥先走了,那时候阳非秋发难起来,你就再没有机会去做想做的事了。”
说着话,周子爵却面如死灰,没有半点活人该有的生气。
李旻皱着眉头离开了周子爵的住处,下了阁楼,他仍是抬起头回望了一眼,周子爵并没有站在露台向他道别,想来仍是坐在屋中,锤头叹气,李旻想不通周子爵为何如此绝望,最终也只能叹一口气,就此离开。
当夜,李旻便去见了阳非秋,在将陆震霆安排一五一十告知阳非秋后,李旻便接下了阳非秋给他的第一个投名状——潜伏。
数日后,草庐中。
“林堂主逝世了,继任乾堂堂主之位的,乃是乾堂护法,周全海……这个周全海运气实在不错,被咱们门主大人越过乾堂堂主提拔为护法后,又升任了堂主……一个二十余岁,性情如火,却武功平平的小子坐到了这个位置……桀桀,咱们这两日便该行动了吧?”
铁面人的铁面依然遮住了他整张脸,唯有两个大孔中露出了两只乌黑光亮的眸子,这一对眸子很漂亮,若是单单瞧这对眸子,明眼人皆会得出这对眸子主人不到三十岁的答案。
“阳兄弟,咱们是不是……在下手时也应该顾忌一下门中安歇武功高强,又有一些苦衷不得不忠诚于陆震霆这个小贼的兄弟?”
阳非秋沉默不语,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听得满青云的问题,微微睁开眼,瞥了一眼满青云,嘴角一撇,正欲解释,却又听铁面人抢在阳非秋之前,将话说了出来。
“顾忌他们?说来容易,阳门主要做的,只是遵守门规而已,哪些人背叛了神门,哪些人依然对本门忠心耿耿,没有将手下兄弟作为争权夺利的工具,到时候犯了门规大忌,即使将整个堂口的兄弟杀掉,也是与门规相符的……”
铁面人冷冰冰的回答,显然不能让满红沙满意,否则满红沙也不会一边摇着脑袋,一边盯着阳非秋清亮的眸子道:“但那个李旻……还有一些堂口的长老与护法……咱们不是与他们有约定么?倘若要遵守门规,那么当初咱们与他们立下的誓言……”
“什么与他们立下的誓言?阳兄弟有答应过他们什么?对李旻说的话,也不过是‘知道了’三个字,但切切实实,咱们都知道了李旻的来意啊,这如何能够算得上立下约定?至于其他长老、护法,我只听阳兄弟大致也是这么回答他们的,怎么了?这样的回答,与执行门规之间,存在神门不洽之处么?”
铁面人的解释,自然不能让满青云满意,满青云一双死死盯着阳非秋的眸子,便是明证。
“齐兄弟所言……”
阳非秋没有直接回答满青云的困惑,而是问道:“咱们现在当务之急是什么?”
“恢复神门本该有的模样,但杀人……始终不是解决当前问题的最后手段……”满青云回答时,多多少少也有一些犹豫。
“不错,陆震霆这个新任门主登上了门主之位,非但没有接过陆大哥遗志,反倒是在门内拉帮结派,咱们一退再退,他们反倒还得寸进尺……如今林老兄逝世,换上的新任堂主,却是门主一人之亲信,乾堂兄弟怎么可能服气?更何况这只是一个开头,待这位小门主寻得机会,只怕三使者也迟早会被他废除,到时候……”
阳非秋之言,不尽已尽,满青云虽然为人刚直,却不是个傻子,也不是什么愿意舍己为人,空谈大义的蠢货,听罢阳非秋之言,又瞧了铁面人露出的两颗眼珠子一眼,最终也只能叹一口气,将脑海里不切实际的幻想完全放下。
“师父。”
布帘外,出现了一道影子,听声音,帐篷中的三使者便知道了来者身份。
“熙龙,进来吧。”
得到阳非秋许可后,胡云便挑开帘子入了帐中。三使者早已不在草棚中居住,在最终决战的前两天,自然不可能继续住那漏风漏雨的草棚。
“见过师父,二位使者。”
“直说。”
满青云终还是不能耐住性子,瞧着胡云凝重的面色,对于胡云前来此处的缘由,自然也有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