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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卫凤坐在路边,捂着肚子。枣红马满载鱼虾,立在她身旁,寂静的官道上已经一个人也没有了,夜幕已将四合,隔着一条护城河的云中城墙上,已经点起了守城火把。
秦峥去打探消息,兼找今晚的下处去了。城门进不去,今晚只能找个暂时歇脚的去处,然而云中这样的荒蛮之地,出了城三五里不见人烟,龙卫凤正处在肚子疼最紧要的关头,实在没力气爬上马跟秦峥一起去找人家,只好和枣红马留在路边,等秦峥找到借宿之处再回来接她。
但秦峥不知道是迷路了还是出了什么事,这一去就是大半个时辰,还不见回转,龙卫凤又疼又饿,看看天黑了又有点怕,整个人抱成个球形蜷缩在路边,心里诅咒着该死的姨妈一万遍。
又等了不知道多久,枣红马似乎都等得不耐烦了,不停的喷响鼻,甩蹄子,龙卫凤紧紧的牵着缰绳,疲累交加,头枕着双臂竟朦胧睡过去了。
等她再睁开眼的时候,是被一阵阵沉重的马蹄声惊醒的。神情恍惚的抬头一看,漆黑的天幕上不见一点星光,眼前却是烟火辉煌,人声鼎沸。
一支军队仿佛从天而降一样,铺满了这宽敞的官道,骑兵步兵一波一波的过着,一辆一辆沉重的大车上负重累累,亦是络绎不绝。
“哦?怎么是你?你怎的在这里?”忽然一个醇厚的男子的声音问道。
龙卫凤抬头,就见一个魁梧的穿黑色铠甲的将领坐在马上,低头正望着自己。
“哦,我——”龙卫凤努力的细看对方的面目,然而火把的光烟熏火燎的,她看不清楚,她站起来,揉揉睡的黏在一起的两双眼皮,忽然认了出来——他是一个多月前去自己店里吃过饭的那个紫棠脸色的男人——此时看他一身戎装,已经不再意外,他们果然都是军人。
“我、我回城晚了,城门关了,进不了城……”便依着大周朝平民的礼数,赶紧给对方行了个礼,又道:“原来客官是军爷,那日失礼了。”
又下意识的看看四周,才发现秦峥竟还没回来,而那枣红马负着重物已经趴在路边,正在打响鼻。龙卫凤忙问对方道:“军爷路上可曾见到一个男子?十□□岁,穿黑色短打扮,骑马,背着弓箭的。”
对方微微皱眉,想了想,道:“这——并没有见到。你在等他?”
龙卫凤道:“对。因为城门关了,他去寻借宿的人家,去了几个时辰了还没回来。”
“哦,这样。”对方低头沉吟,龙卫凤觉得他似乎眉头微微皱了皱,心中疑惑。
“我看不如这样,你且随我们进城。我着人去寻他。岂不两便。”军官沉吟之后说道。
龙卫凤拢一拢单薄的衣衫,问:“这是什么时辰了?”
“已近亥时。”
再看看黑漆漆的四周,实在等的受不了了,龙卫凤只好点点头,“那也好。”
*
龙卫凤牵着枣红马,就与这位周将军并辔而行。对方告诉她他的名姓,姓周名衡,是这军中的将领。走起来了龙卫凤眼前又晃过战车上的凤目男人,就跟对方打听道:“周将军,上月在敝店,那个只喝酒不吃东西的客官是什么人?”
周将军闻言眨了眨眼睛,笑道:“你问他?他——是北海郡守。如今代君节制幽云十六州。官拜北道大行台。我们旧属只称他府君,内家(指宫廷)称他国公。”
“哦。”原来是个大官,龙卫凤想起了他在城墙上俯视的眼神,那种如在云端的高远。只是不知道他是不是就是秦峥说的那个人,于是又问:“他,啊不,这位国公,名字是不是叫萧朗?”
“萧郎?”周将军讶异的挑了挑浓眉,却哈哈一笑。才对龙卫凤道:“他是姓萧。不过不叫萧郎,他的讳名为‘祯’。”
“萧祯。”龙卫凤点点头,心想这下对上了,秦峥说的那个萧家的大官,原来就是这人。
既然有这么大的一个官儿在云中坐镇,龙卫凤觉得整个人踏实了不少,她虽然不懂军事,但懂一个道理,官儿越大,掌握的资源自然越优渥。这样一想,顿觉云中不应该丢,不能丢。不由得感谢苍天眷顾让她穿到这么座福城。
于是她拍了几句马屁;“听了将军的话我安心多了,云中有将军们坐镇,是我们百姓的福分,哪日将军有空,欢迎再来敝店用饭,敝店将竭力招待。”
周将军似乎很随和,笑道:“好。”
却忽然像又想起了什么,又道:“对了,明日行台府中正有大宴,倒缺几位炮制的能手,不知你店中的几位庖厨,能否到府中帮忙?”
有生意?!龙卫凤顿时双眼放光,忙连声道:“那好啊,这自然没问题。那什么,将军见召,敢不如命?”(心想历史剧看多了也是有用的。嗯,此处重点指的老版《三国演义》,那是龙卫凤上一世最爱的电视剧,之一。)
又跟周将军确认时间和菜单,以及带几个人去合适等。周将军似乎并没有什么具体的要求,只说:“只是需要做些南式的菜肴,口味上清淡精洁即可,东西自有厨房准备,只要你们人来就成。”
龙卫凤很高兴。
*
龙卫凤到家的时候,龙家全家老小全都倚门而望,除了几个熬不过瞌睡睡去了的侄子侄女,连龙老祖母都下了楼,在客堂内陪伴等待。
所以龙卫凤一出现,就被全家簇拥了起来,几个嫂嫂包括年纪大一点的龙缨全都七嘴八舌的问她这一天到底到哪儿去了,干什么去了,怎么这早晚都不着家。
一回到店里,终于到家了的感觉令龙卫凤差点热泪盈眶,趁着龙缨去搬货物,不在跟前的功夫,忙三言两语的先解释了她的倒霉姨妈,和城门早关的事。又告知大家等秦峥不来,如今他人还下落不明这件事,众人又一起担忧起来。
龙老祖母见龙卫凤安然无恙,脸色也缓和下来,又见她脸色苍白一脸疲惫,就命大嫂袁氏先去给龙卫凤熬姜汤祛寒暖胃,又让两个小孙媳妇将留的饭菜热上来,让龙卫凤先吃饭。
又对龙卫凤道:“与人相接,最要的是守信。你既说好在城外等他,却又不等他来先进了城,岂不是言而无信。待他回来寻不见你可如何是好?”
龙卫凤被教训,有些委屈,想想自己并不是只等了一两个时辰而已,这都快半夜了,而且自己身体又是这个情况,因此道:“祖母,我肚子疼的实在难忍。并且我回来时遇到了上月在咱店里吃饭的那些人——就是要了许多紫酒,一桌席面将近咱们半个月收成的那伙人,内中有一个是个将军,叫周衡。路上认出我来,这才稍带我进城,我跟他说了秦峥的事儿,他派了两个人还在城外寻他,说不定晚点也就来了。”
几位嫂嫂也替龙卫凤说话,龙老祖母这才不说什么了,又道:“秦公子未回,正值兵荒马乱的,得告诉他家人一声,免得他高堂担忧。”
大嫂袁氏便陪着龙缨一起,去秦宅告知了这件事。
当晚歇过,一宿无话。
次日起来洗漱了,龙卫凤才又把今日要去官营中上门代庖的事和大家说了,因为昨晚只是跟大家讲城外的事,就累的她口干舌燥,没力气讲这个茬。
因行台府大宴是晚上,庖厨人等吃过早饭就要去做准备工作,因此这一日龙家食栈就关门歇业,全家人悠闲的坐一起,吃了一次早餐,也不营业了,只让龙缨再去秦家问消息,看秦峥昨晚回来了没有。
因时间紧,等不得龙缨回来,龙卫凤二嫂三嫂就收拾了出门。虽然不必自带食材,但考虑到周将军“精洁”的要求,龙卫凤等人还是带了几样精细的工具,这才出门。
被龙家食栈拴在家里的日子久了,三人今日出行,竟有种出牢笼的错觉,三人在路上还买了些糖,一人一块含在嘴里,跟孩子似的,只除了秦峥下落不明这件事是龙卫凤心头一块石头之外,今天算是个好日子。来到云中府门首,三人整肃表情,拿出妇道人家的规矩,规规矩矩的上前。
一问,才得知大行台的临时府邸并不在这里,而是和云中郡守的府邸犄角相望,驻扎在直通云中北门的后方。
三人只好转道向北,又走了大半个时辰,累的粉颊生汗,才来到行台府。
一到大行台府邸前的大道上,便见这里的气象更与其他处不同,最宽阔的一条主道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站满了兵士,剑戟森严,主道上闲杂人很少,往来驰过的,多是兵丁,行台府邸远望是一处四围布满哨位的高大宅邸,围墙非常之长,侍卫值守的规格也远非云中郡守的府邸所能比,门前随风漫卷的一面旌旗上,是墨线秀成的大大的“萧”字。
且今日行台府似乎有什么事,这主道之外围了不少百姓,男女老幼皆有,主道上,先是不时有三三两两的骑兵驰过,接着有一些大车到来,而每一辆车里都有披头散发的男人,周围有持戟的全身武装的士兵押解着,一辆一辆的陆续过来了十几辆。
三人就挤进围观的人群中打听这是在做什么,一个妇女就告诉他们说,是前线的俘虏们解到了,要送到行台府里去呢。
龙卫凤三人一听也很是兴奋,尤其是龙卫凤,因为她自从变成“龙卫凤”还没见过“胡人”呢,她下意识的摸了摸脖子,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一听到“胡人”二字,她这脖子竟然就会有点痛。
看看周围百姓越聚越多,三人此时是不便进入行台府的,只好先等等,便又见大车过完了,后面又来了一长串一长串的、用铁链子链起来的男子,一个个也是披头散发的,卫兵们手拿长戟开着道,推搡着两边渐渐有点围的太紧的百姓,维持秩序。龙卫凤见这些俘虏虽然都衣衫破烂、披头散发,但依然能看出他们的与众不同来,那样貌神情、身形步履,无不从骨子里就透出一股彪悍凶猛来。
正看着,忽听龙三嫂指着一串胡人说:“这些是山胡哎,看来那个氐王应该打了个败仗。”
龙卫凤不懂,就问什么是山胡,氐王又是谁?
龙三嫂就奇怪的看了她一眼道:“连这你都忘记了?这才离开武州几日你就忘的这般干净?”龙卫凤只好叹气。龙三嫂就告诉她,这胡人分好几个种,有六七种之多,山胡只是其中的一个种,这山胡一支的王,现下就是氐王,叫貘沃,他骁勇善战,野心极大,在关市生活的人都怕听到他的名字,因为凡是他的人来侵略关市,一向烧杀抢掠,不留活口的,残忍至极。所以大家又都特别恨山胡。
龙三嫂的解释未完,忽见一个人大喊了一声,扔了一只靴子到这些山胡头上,一石激起千层浪,其他人也纷纷效仿,有扔菜根的,有扔石子的有扔鸡蛋的,凡手边可侮辱打击对方之物,纷纷的雨点一样扔到了山胡及其他俘虏身上,场面一时十分激烈。
山胡中有一个看起来人生的单薄一些——相对于那些膀大腰圆的壮汉讲。衣衫虽然也是一样的脏破,但比起其他人似乎要稍齐整一些,并没有坦胸露腹的,他微微低着头,被赃物袭击的时候,也不躲闪,也没什么反应。
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大,人潮涌动,一瞬间将龙三嫂和龙卫凤都挤的快跟站岗的卫兵人贴着人了。
距离变近,就更看清了这个俘虏,原来还是个少年,看面目也就十六七八岁的年纪,散乱的垂发间露出面上的脏污和伤,垂目,紧闭着唇,大概缺水,唇上都是干裂的白皮。
龙卫凤心里不由得有一丝恻然,战争,从来都是掌权者的游戏,老百姓向来都是受害者,士兵也是惟命是从的受害者,更何况这一个,还只是个少年。
她指给龙三嫂看这个胡虏。
龙三嫂看了一眼,也摇头叹气。却对龙卫凤道:“可怜见的,这么瘦,像饿极了,还带着伤,你把咱们的糕给他吧!反正回去还能买(三人路上还买了块糕,是准备回家时给孩子们吃的)。”龙卫凤道:“这,这行吗?”
龙三嫂道:“有什么不行的,我们又不是给他兵器!”然后就将装糕的纸包打开来,让龙卫凤拿。
龙卫凤只好拿了一块,却还是觉得不妥,然而看到他那垂头带伤、蓬头乱发的样子,还是起了一点恻隐之心。看这少年走近了,擦肩而过的功夫,就悄悄将糕往他手上一塞。这些俘虏虽然都绑着双手,脚上连着铁链,却并没有带枷,两手绑在身前,拿块糕还是不成问题的。
糕还很温热,软而香甜,一塞到这少年手里,他就猛地一惊,但手里的触感让他知道那并不是一个恶意的礼物,他猛地抬起了头,惊异的望向了龙卫凤。
这两道目光却顿时让龙卫凤打了个激灵,心里立时浮出一句老话,“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这还只是个少年,可他的那两道目光,锐利雪亮,彪悍凌厉,已经完全的昭示了他那来自大漠北地的强悍血统。
龙卫凤吓得后退了一步,缩回了人群中。心想,天呐,这还只是这个年纪,这要是长大了……
幸好士兵催着,这一串人很快过去了。龙卫凤稳了稳心神,看俘虏们一排一排的快过完了,正要拉二嫂三嫂挤出人群,却忽然又看到后面来了几位骑马的将领,而领头的一个,却正是那晚说让她们等人来帮忙的周将军,龙卫凤一眼看到,就忙向他招手。
周将军今日依然是一身黑色盔甲,紫棠脸色,高大威武,他看到龙卫凤,就带马向她们走来,眼光却掠过龙卫凤,往她身后看了看。来到三人面前下马,龙卫凤就发现他的脸有点可疑的红。两下里相见过了,周衡将军便道:“有劳诸位前来,等宴席完毕府中必有重酬。”
龙卫凤听得心花怒放,嘴上却说:“哪里哪里,我们三人正愁怎么进去,可巧遇见将军。”
周将军道:“无妨,请随我来。”
三人于是随周将军一起进府,原来却不走正门,而走旁边的一个小边门,边门清净多了。
一路走,龙卫凤就忙问周将军昨晚的人可曾找到秦峥。
周将军歉意的说:“并未找到你所说的人,怎么,他如今还没回来吗?”龙卫凤道:“早上我们出来的早,虽叫人去他家问消息了,却并不知他回来没有。”周将军安慰她道:“既是一个青年,在外必不会有甚大事,昨夜士兵也并未发现异状,想来他只是失迷了路途也未可知。”龙卫凤叹气道:“希望是这样。”又问周衡刚才那些俘虏会怎么处置,为什么有些看起来那么小,会不会是错抓了胡人的百姓,周衡便道:“唔,俘虏按惯例要解往朝廷处置,不过如今嘛——”他没再说下去,又道:“胡人不比我们中原广有人丁,有年小的俘虏很正常,人少的时节他们甚至妇孺皆兵。”
这样一路说着,就到了专门用做厨房的一个院落,不大,甚是整洁。周衡竟亲自引三人进去,还向厨房内几个当值的交代了些话,之后他看看已无他事,便踌躇了一下,意欲离开。
龙卫凤虽然对两位嫂嫂的厨艺很自信,但也不明白为啥自家的食栈能“雀屏中选”,竟能被这位周将军记住,并邀来行台府掌厨,又再一次跟他确认口味要求等。
周衡便道:“汝等勿要担心,只因那日在汝家见有一些南方菜色,尚且不错。而今日筵席中亦有几位南地将帅,因此请你等前来襄助庖厨。只管放心去做,素菜只记得一样,愈清淡则愈好。”
龙卫凤没想到那日龙家两位嫂嫂做的几道南菜,竟入了这位周将军的法眼,后来她才知道,龙家二嫂和三嫂,一位来自南阳,一位来自九江,都算将近南人了。于是稍稍宽心,只是想到那位不知道到底能吃啥的“府君”,心依然提着一半,虽然她觉得以龙家的厨艺,应该不会是供奉这一位的。
答疑解惑完毕,周将军方离去。三个人便洗手揎拳掳袖,忙活起来。一边又讨论刚才府门外见到的那些俘虏,龙卫凤又说不知这些人会不会被杀,因为这些俘虏的人数看起来还真不少……龙三嫂就说:“这个往日家长在日,也没少听这些事,你怎么全忘了?像这种战败被俘的,要么杀之祭旗,要么送回朝廷为献俘仪式之用,或收编为奴。胡人刚硬,历来很少编入咱们的军队,被杀和做奴隶的是多数。”
说完,龙三嫂忽然叹了一口气,低了声音道:“也不知你三哥和大伯,如今在南疆怎么样了……”
一句话令小厨房里的气氛顿时转为离伤,两位嫂嫂都沉默的低头干活,弄的龙卫凤也不敢往下再谈。
只是心里却默默的想,如果龙家大哥和三哥回来了,她一个也认不出来,那可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