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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维哲先是一愣,然后便爽快道:“好,今日也并不算太热,一起走走吧。”
于是两个人一同锁好铺子的前门,从雪塔巷往城郊三凡河走去。他们一路都很沉默,但却一直并肩而行,无论是谁,都能感受到身旁那人的存在。
杨中元想到他刚回丹洛时,第一天也是在三凡河一个人说了好多话。
那时候的他,满心愤恨,疑惑不解,他十几年未归家,对于已经逝去的父亲,有着最复杂的心情。
这个人是他的至亲,是他的父亲,这个人小时候对他也一直很好,从来都是要什么有什么,不会多说一个字。
可也就是这个人,会眼睛都不眨一下地,把年幼的他直接送进宫里,根本不想他到底能不能活下来,根本不考虑他的未来在何方。
杨中元在宫中忍耐那么多年,煎熬那么多年,他想要回家陪伴爹爹,却也想从父亲那里要一个答案。
他想抓着他质问,那遥不可及的荣华富贵,到底是不是比亲生骨肉更珍贵?
可是这一切,却并没有人能告诉他。
人死如灯灭,他父亲已经死了,那个答案他这辈子也追寻不到。那个时候,说句大不孝的话,他很想追去地府,抓着他的父亲问那么一句,哪怕答案会让他更加痛苦。
但,他到底还活在这世上,他寻到了爹爹,也碰到了程维哲。
缘分是个很奇妙的东西,在这个丹洛北边的小巷子里,他们两个奇妙地偶遇在一起,然后也奇妙地,只一眼就认出了对方。
漫漫人海中,有那么多人擦肩而过,只他们两个,那么轻轻慢慢的一眼,就认定对方是自己熟悉的那一个。
十四年的隔阂,杨中元曾经以为那会成为一道坚固的墙,可随着他们日日朝夕相处,他却意外发现,他们二人之间的唯一障碍,似乎只有没说出的那些话。
原本他还有些犹豫,可当他们在马背上奔驰,程维哲却说出“一辈子都不松手”这样的话,从那一刻起,杨中元心里最后的一道防线便被他彻底击碎。
他终于下定决心,想要把一切都同他说清楚。
无论结果如何,他总归不能再继续期满下去了。
两个人一路沉默走到河边,这时候天色已经全暗下来,他们只能借着莹莹月光,缓慢而行。
等到了河滩边,杨中元和程维哲并肩看着滔滔流水,心也跟着慢慢静下来。
因为天黑,也因为这里寂寥空旷,所以杨中元才能鼓起勇气,开头说道:“阿哲,有一件事,我骗了你。”
程维哲没讲话,他只是握住扬中远的手,默默给了他诉说的力量。
杨中元深吸口气,继续道:“我不是说,我失踪那些年,是去清潭书院休养吗?”
“恩。”
杨中元觉得如果不是程维哲握着自己的手,他肯定会临阵脱逃,无法继续说下去。但是程维哲的手太稳,太热,太让他无法挣脱。
“我并没有去。”杨中元低下头,十分仓惶地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从小到大,程维哲一直是杨中元的榜样,他聪明好学,无论做什么都很优秀,每一天夫子在课堂上,夸的最多的也是程维哲。
年幼的时候,杨中元并不懂得憧憬这个词的真实含义,他只知道,程维哲做的事情总是对的,写的课业也从来都不会错。
他们一起玩,一起疯,一起吃饭睡觉,一起磕磕绊绊长大。
这是多么难得的情分。
也是如今不停阻止杨中元前进的枷锁,因为太熟悉,所以实在张不开口。
因为太过在意,所以越怕失去。
程维哲看着低头的杨中元,手上用力,拉着他慢慢顺着河沿走下去:“说吧,小元,我是什么样的人,你应当知道。无论这些年到底发生如何,你在我心里,依旧是那个顽皮骄傲的小元,从来都没有变过。”
他说完,见杨中元还在沉思,不由笑道:“其实啊,你现在比以前乖多了。会得一手好厨艺,又那么贴心,每天都会关心我跟泉叔,这些生活里的小事情,我都是能感受到的。我小时候就很喜欢你,现在更是想同你共度今生,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改变我的决定。”
他的声音很低沉,手心也很温热,说出来的话仿佛夏日里难得的清泉,让杨中元整个人越发平静下来。
“小元,你要相信我,也要相信你自己。你很好,真的很好。”
杨中元仰起头,他被程维哲说得眼眶都有些湿润,却终究没有掉下眼泪。
他以前总觉得眼泪是最廉价的软弱,可后来,这么些年终究过去之后,他却觉哭的时候想哭,笑的时候想笑,才是最畅快的人生。
可他这会儿并不想哭,他眼睛虽然湿润了,嘴角却带着最幸福的弯度。
“阿哲,你记不记得天启元年四月,今上刚刚登基月余,永安宫中人丁凋零。圣宪太帝君曾下懿旨,令各省扩选宫人。”
在这样的一种情况下,杨中元会提及十四年前的这样一件旧事,可见便与他的经历有关。程维哲只听到天启元年四月,心里便有了不好的猜测。
他自小家中冷漠,除了爹爹对他关心至极,旁的亲人一个比一个令他厌恶。所以程维哲小小年纪便通人情世故,记性也一直都很好。
天启元年四月,洛郡郡守接朝廷圣旨,在整个洛郡遴选年龄在八到十二岁之内的少年,以备充入内宫,做宫人用。
宫人是什么?就是伺候皇上的下人,是仆役,就跟他家的小厮一样,甚至,还不如他家的小厮。程维哲当时便对这个十分清楚了,现在听杨中元猛然提及这件事,程维哲心里顿时往下沉了沉,手上也越发用力,使劲握着杨中元的手。
不知道从何时起,两个人都停下脚步,程维哲皱着眉头,脸色十分难看。他紧紧盯着杨中元,仿佛这件事发生在他自己身上一样。
被他这样关心,杨中元竟觉得心里的那一股怨气无形之间消散许多。他想了想,许久才看着程维哲,一字一顿道:“天启元年四月,我父亲送我去遴选,五月,我跟其他少年一起从丹洛出发,历时两个月之后,到达帝京。”
他这一段话说得普通又平凡,可里面到底有多少艰辛与苦闷,他即使不说,程维哲也能感受得到。
只听杨中元又说:“七月十三,永安宫门开,我跟其他人一起从北门宣武门进入,从此一十四年,再也没有离开过。”
暗暗深夜里,他看着程维哲的眼睛仿佛洒满星光,银色的月影飘在两人四周,照亮了他木然的表情。
“阿哲,”慢慢的,杨中元的声音再度响起,“我从十岁到二十四岁,在永安宫做过宫人。这就是我一直以来,欺骗你的事情,唯一的一件。”
这一字一句,仿佛都化成针,一根一根狠狠扎进程维哲心里。
他长到如今二十四岁,除却爹爹病逝的那一段时间,他这是第二次感受到极致的心痛。
杨中元简简单单几句话,道出的确实说不尽的苦闷和伤痛。当年的杨中元到底要隐忍到什么地步,才以年少时的性格侥幸在宫中活下来,又是怎样的坚持,让他生生挺住这十四年光阴,最终离开那个繁华之地。
何其艰难。
怪不得,他现在事事都会做,样样都做得那么好。
怪不得,他学会一手顶尖厨艺,成了人人交口称赞的厨师。
怪不得,他一双手伤痕累累,他整个人沉默寡言。
他自己给他自己上了一个壳子,外人进不去,他自己也并不想出来。
如今能跟他说这几句话,真是十分难得,程维哲想到这里,又有些感激杨中元。他觉得自己都要流出泪来,却强忍着伸手一把把这个单薄瘦弱的青年抱进怀中,再也不想撒手。
“小元,感谢你把这一切都告诉了我。”程维哲感叹道,他声音里有着颤抖的湿意,显然已经再也忍不住,偷偷流了眼泪。
杨中元想过他说出真相后的千百种可能,却从来没想过,他得到的回应,却是一个温暖的拥抱,和一句真诚的感谢。
在感受到程维哲哭泣的那一瞬间,杨中元觉得满天星斗都越发明亮。
有个人真心实意对他好,愿意为他哭,也愿意为他笑,这一生一世,真是最完满不过。
杨中元伸手回抱住程维哲宽厚的肩膀,然后低声说:“阿哲,我都没有哭,你哭什么?”
程维哲把他抱得紧了些,低头在他肩膀上蹭了蹭湿漉漉的脸:“小元,我喜欢你。”
“……”杨中元有些闹不明白,为何他现在突然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程维哲轻轻放开他,然后与他额头抵着额头,双眼直视着双眼:“小元,刚才在马背上说的那些话,现在想来太不端正了。我如今这样再同你说一遍。”
他伸出右手,然后把它紧紧贴近自己的胸口,那里是心脏的位置。
“我,程维哲,喜欢杨中元,希望你也喜欢我,与我携手共度,白头偕老,儿孙满堂。好不好?”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很大,很明亮,与他往日低沉的嗓音都不相同。
却也这样庄重,这样严肃。
看来这个人,真心实意地喜欢着自己,他把他放在心尖之上,他自己又何尝不是?
杨中元知道自己早就动了心,他下午已经答应过一次程维哲,这一次,他依旧给出肯定的答案:“我,杨中元,喜欢程维哲,希望同你成为伴侣,此生此世,都不分离。”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可安于晨、夕恬的地雷=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