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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倾朝野的右大臣有个异常贪欢好色的长子,在平安京早就是公开的秘密。这为上至贵族公卿,下至平民百姓,茶余饭后的八卦事业,做出了卓越的贡献。
虽然被父亲扶上了三位大臣的位置,还成功迎娶了一位出身高贵的没落皇族后裔当做正夫人,藤大纳言游冶花间的兴头,似乎从没有因为渐长的年岁和慢慢拥挤的后院,而有任何衰减。
藤大纳言的正夫人虽然出身高贵,奈何家族中人丁凋敝,萎缩的财产所剩无几,所以当初刚一被追求,就毫无抗拒地被迎接回了右大臣宅邸,入住藤大纳言的殿落中。她本人倒也看得开,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别人的房子里没有发言权,向来不以曾经显赫的家世自矜,只做个本分老实的贵重装饰品。
曾经华美的花瓶被漆上清漆,遮盖细碎的裂纹,权当粉饰太平,甚至连口都被封住。反正不在意,所以从来淡定自若,毫无怨言。
即使自己的丈夫左一个右一个地,频繁带回来陌生的女人和孩子,这位贤德的正夫人亦能做足大家风范,安排得妥妥帖帖,博得不争不妒的美名。虽然她自己并无所出。
真没想到,这位与父祖同样鼎鼎有名的长孙藤头弁也能被推到台前来……
藤大纳言与站街游女生下了长子,可不是什么美谈。尤其是他把与贵族圈子格格不入的人擅自带回府邸,新鲜劲儿过了后又完全抛诸脑后。
懵懂闯入白鹤群中的野鸡,在充满恶意的傲慢围观中,惶恐不安,倒是闹了不少笑话。
光君慢慢收回视线,老实本分得仿佛向来目不斜视。
右大臣的固执己见,让朝堂之上一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公卿贵族们齐齐缩着脖子,垂着头,不敢瞩目这个国度中权势最盛的三人互相逼视。冷汗凝结成豆大的一粒粒,滑下束得齐整的鬓角。
突然,垂首静立在桐壶帝身侧的东宫朱雀轻咳了一声,打破了僵局。
看来,这位上不得台面的藤头弁,即将被授予风流倜傥的寻樱使一职了。诸臣纷纷看向明明更为合适的源氏近卫中将,十分惋惜。
右大臣也坚定地认为,外孙朱雀定是会为亲母舅的儿子辩护。他志在必得,目光炯炯望向御阶之上,仿佛能穿透隔开朝臣与皇族的帘幕,激动之余,按在身侧长孙身上的手不自觉加重了力道。
被武将出身的祖父牢牢捏着,藤头弁剧痛难忍,又不敢出声,也不敢流泪,竟然流出了鼻涕。同时更不敢吸,所以鼻涕越拖越长。
光君默默往旁边挪了半步。
东宫朱雀慢慢睁开微闭的双眼,不高的声调在鸦雀无声的紫宸殿内格外清晰:“臣一力推举源氏近卫中将。”
右大臣瞠目结舌,登时吹胡子瞪眼道:“太子殿下慎言!您应该属意的是藤大纳言家的头弁吧!”
东宫朱雀轻笑了一声,莫名的让人感到寒意凛人:“若是错选了这种痛哭流涕、经不得大场面之人,恐怕神明也会降下罪来。”
公卿贵族纷纷看向突然双膝着地、像滩烂泥般软倒的藤头弁。右大臣也没办法把他撑起来了。
东宫朱雀抬眼向前,柔情脉脉的目光越过半透明的帘幕,与微微抬头的光君相视一笑。
他无限温柔道:“入山寻樱,有谁能比光君更合适?……只怕神明也相中他,不肯放他归来……”声息渐低,末句如叹,几不可闻。
除却右大臣的死忠一派,在场议事的公卿贵族统统发出赞同之声。
桐壶帝拍了拍掌,愉快地拍板道:“源氏近卫中将留宿宫中,与太子一同洁身斋戒。三日后袚楔,前往北山。”
右大臣带头拂袖而走,甚至撇下了瘫在地上的长孙。
公卿们慢慢散去。
藤头弁还趴在地上。他终于可以吸鼻涕了,却流出了更多的泪。
严厉的祖父抛下他先走了,他一个人不知道回家的路。事实上他也不太想回家。
为了贪图享乐,委身给右大臣的浪荡儿子,母亲已经开始后悔。虽然正夫人心宽,从不克扣他们的吃穿用度,但是父亲常年在外鬼混,长久的冷淡和寂寞让她几乎发了疯。
她有时对儿子极端严苛,不断重复着“该死的贵族老爷们都瞧不起我们,你一定要争气呀”之类的,非常努力试图融入高端的圈子,但方向总是弄错。连侍女都能用异样的眼光打量他们母子,虽然没有指责,也没有当面耻笑或羞辱,但总是让人难堪的。
她有时又仿佛回归了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赶走所有侍女,换上未婚女子专用的芳红色的下袴,浓妆艳抹,穿着木屐,在寂静的回廊间,旋转着舞蹈,神经质般咯咯咯笑个不停。大概又想起了在街头用身体谋生时,饱满果实般的少女,与各种各样的男人*,不知羞耻的天真浪荡样子也异常诱人。
藤头弁每次从噩梦中惊醒,都能看见母亲直直地跪坐在自己枕边,痴迷地摩挲着他的脸,双眼像燃着的暗红煤球。
她笑着笑着突然哭出来,绝望道:“我不属于这里。我很痛苦。你快点出人头地,把母亲接走吧!”
可是刚刚是不是已经错过了出人头地的机会?祖父似乎更加失望的样子……
藤头弁脸贴在冰冷的地上,枕着自己的泪水。
他想起了刚才与自己并列的人。出身高贵皇族的家伙,被降为臣籍还是一样的风姿楚楚。他曾经壮着胆子偷偷瞥了一眼,忍不住生出一丝阴暗的怨恨。为什么有人可以出生成长都如此完美无缺呢?真是不公平。
一个大男人这样真是难看。光君皱着眉打量地上蠕动着不肯离开的一滩。
幸好今日临时议事,穿的不是官袍。他脱了一层常服外的罩衫,递给准备上前清场的殿内侍女,又耳语几句,才转身离去。
双颊激动得红扑扑的侍女上前,没好气地把还没在手里捂热的源氏公子大人的衣服,兜头丢给趴在地上装死的藤头弁,对着惶惑向上望的人不耐烦道:“某位贵人为您召请了公用牛车,请到承明门外乘坐。”
并补充道:“请克制情绪,使用此衣回避,避免宫内失仪。”
侍女传完话,迫不及待转身离开,一边小声嘀咕着:“脏兮兮的……也不知怎么得到了源氏公子的青眼……”
埋着头的藤头弁闻言突然爬起身,把怀中隐带芬芳的薄衫小心翼翼罩在头上,匆匆夺门而出。
失却罩衫的那人尚未走远。深红的常服贴合在他挺得笔直的背脊上,勾勒得线条极流畅,腰肢极纤细。拢着略微突出的蝴蝶骨处,蝶翼般精致。束得一丝不苟的衣领,只漏出一痕白得耀眼的脖颈,洁净又肃穆。
藤头弁摸到了自己黏湿湿的前襟,自惭形秽起来,失去了不顾一切上前道谢的勇气。只是把源氏公子赠给他的罩袍,又裹紧了一点。
这样好看、这样温柔的人,祖父为什么要让自己与他作对呢?
……
宫中的公用马车只能停在右大臣宅邸的大门口。
藤头弁慢慢走进去。他已经平复了荡动的心绪,用自己的袖子擦干净了脸,将光君的罩袍用心叠好,珍视地抱在胸前。
迎面走来浩浩荡荡一行人。是前来问安的富庶分家的姬君。这也不是他可以冲撞的,他赶紧退到路边。
尚未出嫁的姬君被举着小型移动帷幕的侍女们包围,容貌遮得严严,只露出一双古井无波的眼,在擦身而过时漫不经心地一瞥。
却突然在不远处停下,对贴身侍女耳语几句。
得了小姐吩咐的侍女赶上来拦住藤头弁的去路,客客气气道:“大公子手中的布料,纹样看起来颇为新鲜。我家小姐想借此裁张帕子。”
藤头弁双唇蠕动了几下,没有言语,也没有放手。
那侍女斜睨他一眼,道:“我家小姐待会就应右大臣大人之邀,前去觐见。一定会为大公子再多讨几块,无须担心。”
一番又似请求又似威慑的话说完,她毫不客气伸手拽走藤头弁抱在怀里的薄衫,扬长而去。
正殿里。
右大臣看着族内的六女公子举止沉着、妆容得体,满意地点了点头。只恨家中女孩子少,眼前这个虽然曾经行止有亏,倒也不算什么大错,尚能补救一番,为家族聚拢势力。
胧月夜用半展开的蝙蝠扇遮住脸,俯身行了一礼,恭敬道:“感谢大人再次给我机会。我愿意入宫。”
当她回到自己的寝殿,侍女已经呈上来洗净烘干的薄衫。
她屏退左右,打开盛放私物的暗柜,取出一块半旧的帕子,跟薄衫放在一处,确认了是无比熟悉的特殊纹路。
源氏公子的家徽。
时隔数年,右大臣家族的胧月夜将再次入宫。虽然被右大臣叮嘱要尽量崭露头角,务必离间东宫朱雀和源氏公子光君,她完全不当回事。
虽然一想起当初那个凶神恶煞的东宫,还有些胆寒,她将陪伴自己度过无数日月、给予自己无限力量的帕子温柔地贴在脸上。
我专程为您而来。
公子。
……
不比沐浴时还得占卜吉时的贵族们,皇帝和太子自诩上天孕育,必须时刻保持身心洁净,所以每日晨昏,必须进行洁身。
虽然桐壶帝并不在意,光君终究不能使用皇帝的沐浴场所,只能与东宫朱雀合用。
虽然春日过了大半,但尚有些凉意。所以洁身的第一步,浸泡直接从御井中汲上来的清水,就有些难熬了。
光君在外间宽衣除了外袍,跟着引路的侍女走进里间。
东宫朱雀背对着他,穿着轻薄的亵衣,盘腿坐在盛满凉水的浴池里。
他听见脚步声,耳尖动了一动,抬起一只手,止住了侍女们的动作,漠然道:“你们都出去。”
光君独自慢慢走到朱雀身后,就见他微侧过头,苍白的脸上,双眸闪闪发亮,灿若寒星。
朱雀极满足地笑起来,柔声道:“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