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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门上那些歪甲斜灰持着锈迹满满的长矛短刀的守兵们一重重的拥了过来,朱雀门上临时布防的守兵也皆涌了过来。冯叙直本在城门楼子内合衣睡大觉,听外头亲兵报说伏罡在城门上叫阵,愣了许久才反应过,双手拍了大腿道:“我们也是老熟识,他不说自己混出城去,竟要来拆我的台?”
亲兵抱了乌纱官靴来,冯叙直伸脚伸头穿戴了,又捉着亲兵的手摇摇晃晃站了起来,才颠着大肚子摇摇摆摆到朱雀门上哨口,果然见汹汹火光中,城下里三层外三层的守兵将个伏罡围在正中,汹汹火光中,他手中不过竖着根棍子,就那么站着。
冯叙直心下稍安,伸手叫了亲兵过来道:“这人太能打,那棍子若是木头的还罢了,若是条铜棍,只怕这些人都降不住他,快下令给我放箭,远远的射他。”
亲兵传令下去,城上枕箭抱弓的弓箭手们才揉着眼睛爬起来准备装箭射箭。下面不过伏罡一个敌人,里三层外三层皆是禁军自己人,而弓箭手们的弓与箭皆是冯叙直层层盘剥后购置的次烂货,箭头满锈不说,弓拉不到三力就要拉断,这样免强射得些箭出去,倒把下面重重包围的守兵们射的一个个捂头乱跑起来。
伏罡纵身跃起长棍挥舞着打翻一群逼上来的守兵,一路扫出条大路直奔城楼,横棍扫倒楼梯上拿着刀打颤的守兵,一层层拾级而上,不过片刻之间就到了冯叙直身边。冯叙直此时吓的冷汗直流,起身勉强笑道:“伏大将军,你这又是何必?咱们这么多年老相识……”
伏罡持棍指了冯叙直道:“下城楼,开城门,和我一起出城。”
冯叙直此时不反思自己这些年贪了军费把个京畿管成这个狼伉样子,心中反而怪怨魏源不肯多给自己些军饷好叫自己置些装备回来。他起身往前走了几步,忽而往亲兵身后躲着,高叫道:“都给我上,杀了他。”
他身边十几个亲兵皆是花了银钱塞进来的关系户,平常只会吆三喝五欺男霸女,此时拿着软软的片片刀慢慢的靠过来,一个才要进攻,伏罡头也不回送出棍子,便送他尖叫着飞下了城墙。另外几个慢慢往前逼着,伏罡眼看天色就要五更怕过一会儿进城的百姓要来围观,索性甩开棍子左右挑飞了那几个守兵,这才伸了手道:“冯大人,请!”
冯叙直此时再不抱希望,一摇三摆跟着伏罡下了城墙,命令手下道:“开城门。”
城门大开栈桥放下,霍勇与白凤两个迅速赶上来,三边挟押住冯叙直,在一群乌合之众组成的游兵散勇们的注视下,竟然就大摇大摆出城而去。
这样容易的出城,非但伏罡想不到,魏源更想不到。他五更才得到消息,在府中气的几番大拍桌子,始知自己号称固若金汤的京城防务,简直就如个笑话一般。
***
伏青山回到中书府进了开间,到书房书案后坐下,仰靠在椅子上闭眼沉默,直到半夜。没有热水,亦没有汤婆子,如今天色渐凉,他这里却矿务局薄薄的一床夏被。除了顶天的书,这开间简朴的甚至比不上中书府有些头脸们的下人们所住的屋子。
许久他才起身,自外引燃了高烛单手擎进了书房,独自坐在书案后又是许久,才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来。
这封信内里装着两页纸,一页是他三月里头给二哥二山所写的信,另一封则正是那一纸中规中矩的放妻书。晚晴自己不识字,将书信交给了伏罡保管,而伏罡又将这书信装到了小盒子里,最终被他拿到。
他自己读了一遍纸上的荒唐言,秀眉紧锁,伸了白净修长的手指摁在额间轻轻揉着,揉了许久,才将那书信并信封以及放妻书,一并伸到火前,指握扭转,一并焚了个干净。
***
七日后,秦州城外一片叶凋枝枯的荒草衰林中,三人三马,伏罡与白凤皆是沉脸在马上坐着,望着不远处的霍勇。霍勇将那肥肥胖胖的冯叙直倒吊在一颗树上,拿根荆条抽着笑道:“我都不爱杀你,嫌脏了我的手。”
冯叙直努力往上勾着脖子,眼珠子鼓的像青蛙一样,结结巴巴道:“好汉,多谢你不杀之恩。”
霍勇皱眉道:“你看看你的样子,再看看你带的那些兵,我都替你害臊。”
伏罡低喝道:“放他下来,我问话。”
霍勇这才抽刀剑了绳索,冯叙直头朝下矗到了枯叶中,伏罡这才跳下马半蹲在他头顶上方道:“你如今应当是个财主。”
冯叙直摇头道:“那里那里,我怎能是财主,我其实比你还穷。”
伏罡摇头,伸了手道:“我来替你算笔帐,京城禁军军备上一年至少有三百万银子,就你拉出来亮相的那匹乌合之众,一年十万银子已然足以维系,剩下二百九十万不全是你一个人的?”
冯叙直瞪了眼睛听的认真,边听边摇头道:“那里能?中书省要抽走五十万,这是定例,以供魏源养私兵所用,这个你当知道,他的门户比皇宫大内还严,那还不都是我替他养着私兵?再就是张内侍那里还要捞掉二三十万,那也是个贪财的主儿,我得提防着他给我穿小鞋。再就是国公爷刘康,几十万的大头不说,一年到头应付不完的小钱,今日一千明日八百,只要张口我就要供着。再下来还有魏舍人,那更是个没底洞,一夜能转八个妓馆,只要是喝醉了就撒银子,白花花的银踝子一把把抓了往那些妓子们身上砸,那可不全是由我这里出?”
伏罡皱眉盯着冯叙直,听他帐算的这样细也是不住点头:“照你来说,你一年竟是白替他们忙活,自己一文都落不着?”
冯叙直叹口气道:“二三十万的辛苦钱还是有的,但不能跟他们比。”
伏罡起身抱臂盯着俯在地上的冯叙直看了许久,给霍勇个眼色轻声道:“杀了他。”
霍勇早已磨刀豁豁等不及,听了这话上前就要送刀。伏罡转身往远处走着,踩得枯叶沙沙作响。他知白凤也跟了上来,低声道:“我们曾一起做过校尉,那时候他还瘦,人□□故上比我圆滑许多,所以一路做到了京畿督察的位置。那天夜里在城楼上,他胖的我险些要认不出来。”
白凤听到远远一声哀鸣,她习以为常也不回头:“所以大哥也是知道京城守兵这样不堪一击,才要大张旗鼓打出来?”
伏罡点头道:“是。总归,我仍然不希望执戈对着自己人,有此一番,让朝中看看我们凉州的厉害,那些文人们怕死怕失家业,必然就不肯再听刘康与魏源的摆拨。”
白凤张了手笑道:“这下好了,咱们到秦州还未甩掉追兵,只怕黄河渡口还有大批的官兵守着,咱们这一路过真是打个痛快。”
伏罡亦笑:“正好震慑朝中那些不知抗北夷敌,只知拿凉州做假想敌的昏官们。”
他仍是一身劲服,精实干练的身姿,阔庭正目一派大将风度。白凤盯着伏罡许久,忽而言道:“霍勇说大哥在京中找了女人,我不信。”
伏罡一笑问道:“为何不信。”
白凤人大心也大,脸不红面不臊直言道:“大哥要找女人为何不找我?”
伏罡叫她这股子认真逗笑,负了手努力正了面色道:“找女人又不是打仗,必得要找你,你该替自己好好择个夫婿。”
白凤气鼓鼓说:“可花生七月间到凉州时曾说过,你回来就会跟我成亲。”
伏罡道:“那不过是他混说罢了,我并没有那样的想法。”
“是谁?”白凤盯住伏罡问道:“你找的那个女人是谁?”
伏罡心头漫过一阵苦涩,闭眼摇头道:“这不是你该知道的事情。”
他忽而大步往前走去,白凤不敢再跟上,远远站了看着。霍勇拭净了刀跟上来,悄声道:“我就说过有女人,你还不信。”
白凤回头问霍勇道:“那个女人是谁?”
霍勇仍是低声,面上露了十分向往的神色道:“是个山村里的小娘子,端地是个美人。”
白凤越发生气,恨恨盯着霍勇,霍勇忙摇头道:“当然不能跟我们的白凤将军比。”
伏罡一人往前走着,走了不知多久听得身后马嘶声才止住脚步。
那么一个困守于自己内心礁岛上走不出去的小妇人,若连他都放弃了,此生又有谁还能再帮她?就这样放任她在京城做伏青山的外室,那他当初带她出伏村的意义又何在?若他就此放手,非但没有拯救她,反而是将她推入了更深的泥潭之中。
伏罡一路后有追兵前有守兵,打到秦州城外,这时才真正醒悟过来,他快步往回跑着,跑到正在擦拭匕首的霍勇面前,一把勒住他问道:“我的踏燕何在?”
霍勇道:“就在城中。”
伏罡道:“你与白凤先回凉州,我还要去趟京城。”
这一回,便是打晕了扛,他也要把晚晴扛到凉州去。
***
虽伏青山那日答应的很好,但压在炕上轻薄过一回,晚晴就不敢再信他。伏罡曾逼着伏青山写过一份东西,言明伏村产业全归晚晴与铎儿所有。那张纸意义重大,晚晴一直包好了贴身收着。
她抱了伏罡的那个小盒子出来,闻着一股淡淡的樟木香。樟木防虫,纸质贵物储在里头能防虫腐。这盒子上一层清漆,内里浮着铜色叶纹花饰。她解了搭扣掀开,内里仍是那些颜色黯淡的首饰,旁边一个木扣弹起,下面便是那张将军府的地契。
铎儿见了也凑过来看,晚晴推了道:“外头玩去。”
她取了伏青山曾抓过的那螺钿出来贴在鬓角,自言道:“总归你也从我这里得了甜头,我便用你些东西也不为过。待我回了伏村好好苦得几年攒些粮食,大不了换成银子再给你买些一样的东西加进来。”
思到此,便挑了那只螺钿,并一只金色足成的盘凤长簪,犹豫来犹豫去,又狠心挑了一只银鎏金镶玉蝶恋花的顶簪一并拿帕子包了揣在怀中,到了隔壁拍门叫道:“互大娘。”
半晌一阵脚步声疾走,隔壁互大娘开了院门见是晚晴,笑道:“小娘子稀客,可是有事?”
晚晴笑道:“我听闻有人言说京中有处各地大车云集的地方,若有去往外地的人客,到那里必能找着赶长路的大车,我有心想要去那里寻个车,却不知地方在何处,所以想劳烦大娘给我指个路。”
互大娘解了围裙道:“这有何难?我带你去就是。不过那长路大车皆在北城开保寺一带停着,路途却有些遥远,我如今还要给儿媳做口饭吃,不如吃过中饭咱们再去?”
晚晴忙道:“如此多谢大娘。”
言罢回到家中,热了饼子熬了粥与铎儿两个吃过,便往西市而去。
西市市头便是当铺林立,晚晴一家家走着,见当铺中柜台高筑,掌柜伙计们抱了手在柜台上俯首望着行人,皆是一幅杀猪般的样子。她还是头一回当东西,心突突的跳着,拉了铎儿挑挑捡捡,见一家门匾上书着海陆典当的,内里伙计白白净净圆圆胖胖看着要好相与些,便拉了铎儿几步上了台阶,伸长了脖子扬了手里的帕子道:“掌柜,我要当个东西。”
那伙计倒还亲切,接了晚晴递上来的东西扔在柜台上伸指翻拣翻拣道:“破铜烂铁,陈钗旧簪,总得给你五两银子,死当。”
晚晴虽不知这东西价值几何,却也知道光那盘凤长簪就是十足十的纯金,光那一只长簪就不止五两,更何况还另有两样。她踮脚一把抓了道:“那我不当了。”
这伙计低了头瞧着晚晴道:“小娘子,也就这个价儿,再高了没有,爱当不当您自己看。”
晚晴仍拿帕子将首饰包了,又跑了几家当铺,一家言明亦是五两,另一家更低,最多只给三两。晚晴自小山村出来,自然不懂当铺的把戏。
而这些当铺家家相通,照着她是个拖孩子的孤女,便要合起伙来赚她一笔。
她包了首饰重回三勾巷,远远见那互大娘在门上等着,拖了铎儿快走几步迎上互大娘道:“我方才有些事情,出去了一趟,倒叫大娘好等。”
互大娘道:“我也不过才出来,拍门不应才等得片刻,以为你们任在睡中觉。”
两人一起出了巷子,互大娘见晚晴走的飞快,停了脚道:“小娘子这天足走路稳当,老身却是个缠过的小足,最最走不得路,这可如何是好?”
晚晴这才会意,互大娘是要雇车前去。她忙走过来扶了互大娘道:“也不知那里有雇的大车,咱们雇上一辆叫他把咱们驮过去。”
互大娘心道这小娘子好生小气,委婉言道:“小娘子有所不知,这几年京畿周遭可不太平,大街上都有小女儿大姑娘们光天化日叫人劫走的事情。城郊更甚,有那么一伙匪徒,见单身的女娘子们就抢,所以如今京城里的寻常妇人们出行,都要雇顶乌篷小油车找个老妈子陪着。小娘子还如此年轻,坐在没篷的大车里过闹事,恐要叫人臊皮。”
晚晴虽来不过几日,也深知此处物价之贵,也曾听闻过光天化日抢妇人的事情,她纂了手中铜钱道:“那就听大娘的,雇辆乌篷车吧。”
互大娘一笑,带着晚晴又勾勾串串走了几个巷子,到了一处大杂院子门口,伸了脖子喊道:“陈家大郎,雇你的车。”
一个憨头憨脸的高大汗子自院子里跑了出来,嘴里应道:“来了来了。”
他手里执着鞭子,嘴里还嚼着口饼,出门见一个穿着绾色交领小夹袄,下面一条本黑长裙的女子,腰姿窈窕胸脯鼓胀,面色润白唇色浅红,唯那一双眼睛,内包着的薄双眼皮,目光柔柔却说不出的媚意,正微微笑瞧着自己。
男子天性,见了漂亮的女子便有些不知所措。
陈家大郎将饼子整个儿填进嘴里,在长襟上揩着手躬了腰道:“不知小娘子要去那里?”
晚晴确实笑着,心却虚的不能再虚,启齿问道:“奴家敢问大郎,不知去到城北开保寺要多少银子?”
陈家大郎忙道:“银子不必,如今草料贵螺子不好养,铜板却要十个。”
晚晴自取了银袋数得十个铜板出来,五指撮了递给陈家大郎道:“烦请大郎送奴家与互大娘一趟,回来的钱来时再给,可好?”
陈家大郎道:“自然,自然。”
晚晴先抱了铎儿上车,又叫互大娘也进去坐了,自己才提了裙子要上。陈家大郎此时忽而取了自己架车时的小凳下来,结结巴巴道:“小娘子踩着凳子方便些。”
晚晴早已抓着车槛两脚纵了上来,笑道:“很不必。”
陈大郎只得收了凳子,自己也在车沿上坐了,拉了缰绳扬缏抽了骡子高喊一声:“驾。”
油篷车便往北市而去。他一路缏子高扬,马车驰的飞快,不过两刻钟的功夫已到了开保寺。互大娘坐在车沿上跟陈大郎聊天,言明晚晴是要找辆走远路的长车。陈大郎自己做着赶马车的营生,对那赶长路的车市也很熟悉。
他寻了地方拴好骡车,又取了凳子在车下等着,待晚晴与铎儿一同下了车,才跟了上来道:“这车市上我比较熟悉,不如我陪着小娘子去,或者能商量个好价钱。”
晚晴自然高兴,笑道:“好啊。如此要多谢大郎。”
晚晴与铎儿随着陈大郎与互大娘两个进了车市,见车市两侧两排矮房,皆是狭狭小小的一间,外面并排停着许多大车,车顶皆摆着书在木板上的大字。晚晴除了一到十的数,余字识的甚少,却也知道那烦杂些的字后面,大多跟着个州字。
陈大郎回头问晚晴道:“小娘子是要去何处?”
晚晴道:“秦州。然则秦州还不能到奴家家中,不知这里可有直接到奴家清河县的车?”
陈大郎道:“去秦州要翻伊岭,路限难行车本就少,去秦州各县的更是没有,不如我们寻一家问一问,看到了秦州他家可有转运的车,将你们转运回去。”
晚晴点头道:“好。”
她见人来车往马匹乱踏着,不放心牵着铎儿,索性抱了起来在怀中抱着。陈大郎见她瘦瘦一个女子,竟能抱得动这样大一个孩子,伸了手道:“不如我来替小娘子抱着?”
铎儿伏头在晚晴怀中,轻声道:“不要。”
晚晴笑道:“不必,他怕生。”
陈大郎只得罢手,伸手沿路挡车挡人互着晚晴铎儿一直走到最里头,寻到一家门上问道:“大哥,这车可去秦州?”
门上出来个戴毡帽的男子,面色黝黑形样冷漠,上下打量了晚晴并互大娘一眼才问道:“谁要去?”
晚晴上前一步道:“是奴家。”
那人仍是拉着脸,头也不抬道:“一车五个人,约满了才能定日子。是男是女我们可管不着,沿路住宿皆在大通铺中。”
他抬头看了眼晚晴怀中抱的孩子,又道:“大人五十两银子,小儿减半,二十五两。”
晚晴倒抽一口凉气道:“怎的这样贵?”
那男子摘了毡帽露了满头油腻的脏发出来道:“五个人总共才二百多两银子,老子要管你们吃管你们住,如今又不太平,伊岭中各处皆是强盗土匪,好不好就得倾家荡产。嫌贵可就不坐。”
言罢转身回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