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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罡抽出明亮的剑锋来顶着伏青山,不叫他再往前跟,直等马车走远了才道:“若你一再如此,就别怪我不计叔侄情份。”
伏青山勒马缓缓凑近伏罡的剑锋,顶剑锋穿过他薄薄的衣衫直指胸膛。他长眉皱在一起压低声音道:“你若果真还知我们是叔侄,就不该抢走我的妻子与儿子。”
伏罡收了剑锋,纵马赶上马车,灰黄的天色中一马一车扬长而去。
伏青山立在马上怔怔望着,直到连烟尘都看不见时,才勒马回头,迎上侍立在后的护卫们,转身离去。
伏罡一路行了许久,待到了午休吃干粮的时候,见铎儿满面泪痕眠在车中,低声对晚晴说:“我又一回做了坏人。”
晚晴撕了干饼嚼着,摇头道:“你并没有做错。青山就是那样的人,钻起牛角尖来没完没了。他如今一样也有妻子在京中,于我也不过是如孩子一般,自己厌弃了的顽物,却怎样都不肯转送他人罢了。”
她接过伏罡低来的水喝了两口,捂唇又嚼着饼子:“当初我就不该离开伏村上京城的,早知你确实能打,就该叫你在伏村打倒高山春山几个替我争来田地,我如今还是什么都有的。”
如今真是什么都没有了,弱妇稚子,只剩个伏罡千里路上相依着。
***
当年离开伏村的时候,伏青山曾在脑中幻想过自己将来归村时的情景。如今恰就是如此,秦州知府并伏盛的两个儿子,清河县县令,车家集书院的山正,一群人前护后拥着他往伏村而去。可唯一不同的是,他骑在马上却没有衣锦还乡的荣耀感,虽前呼后拥可他心中没有半点的欢喜与雀跃。
族长伏盛已死,族中还未推选出新的族长,既伏青山带着护卫叫秦州知府等人一路陪同而来,高山自然而然便升任成了伏村最有头有脸的人物。带着上下伏村所有的人在路口相迎。
村头第一户,墙头上枯草凋零,麦场上一处孤零零的麦草垛。这是伏青山前二十年最熟悉的地方,无论他走到那里,都有个傻丫头跟在他身后,不是给他递碗水,就是给他洗支黄瓜,夏天拿着蒲扇冬天抱着热红薯,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他扬手止住所有人进了院子,前面一进小院两排的门锁着,内里是正院,西窗上的窗纸已经泛黄。伏青山进到晚晴睡了十多年的西屋,这小小浅浅的屋子里铺盖卷起,炕角两只大箱子,薄薄的尘土覆着箱子。他掀开箱子,里头一套套白棉布的中单,皆是他曾经的身量,一双双头尾相夹麻绳缠起的崭新布鞋,皆是他的尺寸。
地上墙角整整齐齐压着几双鞋子,皆是晚晴与铎儿的尺寸,层层补纳过又穿破,补的不能再补,鞋底磨穿到实在不能穿她还留着。几双草鞋亦是破的不能再破还用麻绳一点点修补到一起。当他在京城一双双皂靴有冬有夏时,她在家里就穿着这样的鞋子种三十亩地,抚育孩子。却省出一根根羊毛线来替他纳出一双双舒适的布鞋。
伏青山坐到炕沿上,闭眼回忆四年前,他离家之前那个洞房夜。
恰就是在这炕上,晚晴身穿件水红色的衫子,踢搭着两只脚坐在炕沿上,盯着盘腿坐在上炕的他吃吃笑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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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伏青山气呼呼问道。
这年方二八的傻丫头总辫条辫子,小脸儿细细白白全然不是整日下地干活的样子。她脸上有好颜色,衬的那水红色的衣衫都份外好看。或者人靠衣妆成,伏青山觉得自己是中了邪,居然会觉得整日跟在他屁股后面狗尾巴一样的小姑娘好看。他裹紧衣衫自拆了床被子紧紧挤到炕柜角上:“晚晴,虽然大人们想把咱们凑成一对儿,可是这么多年来,你在我心里就是妹妹一样。我明日就要上京赶考,考着了自然要在京城寻个略懂诗书的女子来做妻。如今外头人太多我不好落咱爹的面子,咱们先凑和一宿,明早起来给他言明我既上路,好不好?”
晚晴脸上的笑意渐渐就成了哭意,她撇着嘴眼泪往下掉着:“你嫌弃我不识字,你嫌弃我长过癞疮,你仍旧嫌弃我。”
伏青山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我并不是嫌弃你,你这么些年在这个家里也辛苦,但我决计不能娶你。我娶你就是害了你。”
“咱爹咱娘都认,你就得认,我自打进这门,就是来给你做妻子的。”外面闹闹哄哄众人皆在划拳喝酒,晚晴慢慢解开那水红色的衫子,哭哭啼啼凑过去问道:“我晚晴有那一处不好?青山哥你说,若你觉得我干活不够扎实,往后我必不叫爹娘下地,各房的帮工我也一个人扛。若你嫌我茶饭不好,我去问三嫂学,她是车集来的,茶饭做的最好……”
伏青山转身叨上那两瓣唇,外面的喝酒划拳声越发响亮。曾做过的一切,到如今伏青山记得比那一夜还清晰。那是他唯一从身体到心理全盘接受过的女人,他现在才忆起自己趴在她身上扑腾时说过多少情话,他曾说,只待金榜提名我就会回来,我要每夜每夜都和你睡在一起,我要永远和你不分开。
是啊,那是比颜如玉和黄金屋更美好的圣境,是他十几年寒窗未曾体会过的欢愉,那是一个少女的身体,如信仰神灵一样信仰,崇拜,爱着他的少女。
他还说:晚晴,我一定会给你争个国夫人回来,要叫你穿的漂漂亮亮和秦州城的贵夫人们一样。我要带你到京城去,我去那里你就去那里。
他在临入天堂的那一刻还曾说:晚晴,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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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青山哭的不能自己,一件件取出晚晴与铎儿上面缀满补丁的旧衣,展开那千层百衲过的被子与褥子,一件件将衣服摊开在炕上。他的妻儿曾经在这屋子里生活,笑闹,期盼他的身影便鲜活起来。
“青山可在?”一群人在外等不得,终归谁也不敢进院子,还是车氏壮着胆子进来。她隐隐听到哭声又不敢定,便壮着胆子问了一声。
伏青山的样子可不像春风得意马蹄疾过,荣归故里的探花郎。他太过消瘦,眼圈焦黑,形销骨立,指着凳子说:“三嫂坐。”
车氏手中拿着两双首尾相夹的麻鞋:“我方才听你三哥说,晚晴与铎儿如今都住在京中,过的很好。”
伏青山点头:“很好。”
车氏将两双麻鞋递给青山:“既如今你做了大官,她也成了官夫人,想必就不用穿这麻鞋了。她在伏村时爱穿麻鞋,年年三月里换上不到落雪不肯穿布鞋的,如今我没别的好东西给她,这两双麻鞋也是我个念想,你回京带给她。”
伏青山接过麻鞋,压紧捏在手中。那一夜她说了太多的话,他只想着再来一回,可她总是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她说:“青山哥,我深恨穿麻鞋,若你果真考个进士回来,我不求做官太太,只求往后能永远永远不用穿麻鞋下地。”
她还说:“我恨透了整日种田下地,但只要你一日不曾高中,我便一日扛起这个家等着你,我的力气比二嫂还多,我会做茶饭做的比三嫂还好,我会尽全力孝敬爹娘,无论三年五年,十年八年,我都等得,我都等着你。”
所以,她一年四季攒下所有的棉线与布,皆纳成布鞋给他留着,而自己仍旧穿着厌憎无比的麻鞋种田下地。踏过初春的寒风和深秋的寒露,不到落雪不换。
伏青山斟酌了许久才问道:“三嫂,当初晚晴为何会上京城?又为何会是跟伏泰正一起走?”
关于这一段儿,自打伏青山来信要回伏村,春山与高山两家就连夜商讨过,为了撇清自己,当然是把一切罪责皆推到死人伏盛身上:“你当初一份休书寄来,伏盛便生了歹心,一次又一次半夜爬墙想要欺负晚晴。你二哥三哥在伏盛手下过活,光一个粮税就叫他拿捏的死死的,便有帮忙的心也无帮忙的力。即伏盛整日那样逼着晚晴,不得已,她便跟着伏泰正走了。”
只这一句,伏青山便瞬时明白过来。不是晚晴性倔非要上京,而是伏盛。那个老风流因为他的一纸休书而觊觎于晚晴,几番相逼之下晚晴才不得不跟伏罡走。说起来,仍是他自己将晚晴逼到绝路,叫她不得不跟着伏罡那个亲手杀死过侄子的恶徒走。
车氏见青山脸色慢慢沉着,以为他此时怀疑晚晴与伏泰正的关系,也是怕等他回到京中晚晴日子不好过,虽然不能全盘说出,却也暗弹道:“山村人的眼里,世界原本就针尖那么大,你若是个贵人,看到的自然是他们好的一面,你若是个无依之人,所承受的,自然是他们所能做的,最恶的事情。既然晚晴无依无靠,自然大家都要来图点什么,她若不是被逼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方,怎么会跟着伏泰正走?青山你是读过书见过世面的男子,这方面要懂得宽厚忍让,勿要因此而对晚晴生了怨怼!”
伏青山摇头苦笑:“怎会?晚晴是我的妻子,我此生惟有好好爱她,怎会对她心生怨怼?”
当他领略过京城的繁华,也看透了仕女们轻罗小扇下变幻莫测的心思,再回头看他曾拥有过的妻子和孩子,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
*
这一路上去到了河西走廊,便是天宽地广人稀的大片戈壁滩。遥遥见凉州城雄伟的城墙并城门隐隐在望,晚晴与铎儿皆是长叹:“总算到了。”
对面远远腾起一股扬尘来,马蹄阵阵伴着马嘶长鸣,一群披甲戴盔的将士们策马而来,见伏罡勒马在前,老远跳下马冲到近前半膝跪了拱手齐呼道:“将军!”
另有一位女将,一身寒光闪闪的银甲,头盔上装饰着五彩斑斓几束风毛。她勒马近前跳下马来,身姿高挺面色微黑,下膝行过礼后起身问伏罡道:“为何不见踏燕?”
伏罡不好细言踏燕已死,自车中扶了晚晴与铎儿出来,伸手笑指了道:“这是内人与犬子。”
这一群将士自然又是屈膝半跪:“见过夫人,小公子!”
晚晴虽未见过这种阵势,但如今她有伏罡在旁,恰如小狗爬到了粪堆上,装也要装出个大狗的起势来,伸了手道:“诸位请起!”
霍勇识得晚晴,凑到了白凤身边笑问道:“大哥找的这妇人怎样?漂亮吧?”
白凤恨恨瞪了霍勇一眼,转身不再看他,只直勾勾的盯着晚晴上下打量,毫不掩饰期心中怒意。
虽旅途劳顿,晚晴是吃苦劳累过的妇人,不比娇养的花儿受不得寒苦,是已如今颜色恰还是鲜亮的。这一群将士拥了伏罡往城内走着,霍勇上前道:“将军,我们在城内顺风酒楼置了一桌好菜,给夫人与公子接风,已经备得好酒几坛,今日你可得好好喝上一回。听王府传来消息,至晚过了十五,咱们就该开拔去北方了。”
伏罡道:“我们旅途劳顿,还是先回家沐洗休息的好,至于宴请之事,等明日你们到我家里来,我叫厨下备些菜式咱们再喝。”
白凤凑了过来问道:“踏燕究竟去了那里?”
伏罡低声道:“下来再说。”
白凤冷哼了一声,见晚晴侧眸打量着自己,再冷眼看她瘦瘦小小白白嫩嫩的样子,心道我大哥英雄一样的人物,头一个夫人高氏已然是个纸糊的灯笼美人,这会这个比那个看着还要矮些,怎的男人们的眼光总是如此不济,走起路来扶风似柳软的跟面条一样,又白又细一看就是不能经风沙吹的。
她心中这样想着,面上又怎会有好颜色?
晚晴自然也猜到这女子就是白凤,又见她在伏罡面前言语亲昵没有一点拘束,看自己时眼色十分不善,心中又打起了微鼓。这些将士们你一言我一语,将个伏罡拥在中间言语不停,有几个豪放些的,动不动就仰天大笑,晚晴都得着许多唾沫星子在脸上。伏罡叫他们一衬,倒还成了个斯文人。
好容易到了伏罡在凉州的家中。这是都指挥使的府第,就建在城楼下。外面一进大院中简简单单,正堂中摆着几处沙盘挂着许多地图,又案上累牍皆是文书,地上不过置着些粗木长条凳子,是他与将士们商议军情的地方。内里一处两进式小院,皆是北边式的开间。
两个四十多岁的婆子在门上笑等着,见晚晴进来,齐齐跪了道:“夫人终于来了。”
伏罡指了那胖些的婆子道:“她是陈妈妈,专管着厨房做饭。那个是顾妈妈,是我来时新雇的,照顾你与铎儿的起居。我这家中人口简单,外院自有人照料着,你有事只管吩咐她们就可。”
晚晴应了,见车夫取了东西进来,又跟着伏罡进了屋子。这屋中亦是新布置过的样子,东屋是床西屋是炕,北方人常有的置备而已。壁上皆是新糊过的油纸,比寻常农村人用的那种要厚一些,颜色也要鲜亮许多。她放了铎儿去四处顽着,见那陈妈妈撩了围裙擦着手站在一旁笑,问道:“妈妈可是有事?”
陈妈妈笑道:“我本备好了饭食在厨房,不知你们可否现在就用?”
晚晴才要答言,忽而听到窗外白凤的声音:“踏燕究竟去了那里?”
“死了!”这是伏罡的声音。
晚晴自然知道白凤追问的正是伏罡上京时所骑的那匹马,便默声听着。白凤似是气极,尖了嗓子道:“如今我们眼看就要北上击敌,你在这个当口失了踏燕,仗怎么打?”
伏罡低声道:“踏燕再好也是匹马,它只管驮人又不管打仗。你今日该在军营训着,快些回去。”
白凤恨恨道:“你居然,你居然为了一个那样的女子而失了全凉州最好的马!”
“白凤!”伏罡厉声喝道:“再不回军营,就自己去领军棍!”
他自然是怕晚晴听见。白凤呼的转身,大步出门走了。
伏罡进屋来,见晚晴与铎儿两个皆像避猫的鼠儿一般惊惴不安着,伸手拉了道:“走,到正房中用饭去。”
晚晴闻得厨房中一股呛浇头的味道,见那陈妈妈一盘子端来两碟凉菜,是腌过的乌龙头与白菜萝卜等物,上面浇着捶成泥的蒜汗与葱蒜,醋酸一阵阵飘着,已然食欲大开。
陈妈妈另摆了两碟卤牛肉并卤猪耳上来,这才端了几碗带浇头的面来,奉在了桌上才道:“听闻夫人是北方人,老奴便做了北方饭食,还望夫人能吃得惯。”
晚晴笑道:“很能吃得惯,辛苦妈妈了。”
陈妈端着盘子走了,晚晴这才问伏罡道:“你那匹马很重要?”
伏罡道:“不过是匹马而已,已经死了,我们就不要再去谈论它。”
他几口扒完了面条,起身到外间寻了把水洗过脸,回西屋换了簇四盘雕细锦的官服穿上,抱了高幞到了正房,拍了晚晴肩膀道:“我须得去平王府上报道一番,好叫他知道我已归来。如今这就是你的家,下人虽就那两个,你也尽可去使唤她们,不必跟她们客气。你与铎儿吃了饭好好睡得一觉,我至晚就回来。”
晚晴见伏罡要走,好些日子的相伴之后乍然叫他扔在个陌生的地方,心中确实七上八下打着鼓,一把拽了他官服袖子道:“阿正叔,若是你手下那些人来了怎么办?”
伏罡别怀深意笑道:“他们要来,也须得是我从平王府出来之后。你如今还敢叫我阿正叔,小心晚上我收拾你。”
晚晴缩了手,与铎儿两个眼巴巴望着伏罡出了院门走远了。这些日子晚晴叫伏罡一力与铎儿一般相同对待着,竟也惯成了个孩子模样,此时伏罡走了,她才省悟过来自己还是个母亲,虽伏罡照顾她心中的担忧,她却要替孩子排解宽怀。是而揽了铎儿道:“往后,这就是咱们的家了,这个家里热闹,往后我从隔壁寻些孩子来与你玩,好不好?”
陈妈妈进来收盘子,听晚晴这样宽解铎儿,笑着插言道:“咱们凉州城里可没有小公子这样俊俏细嫩的小子,都是些粗眉鲁眼的熊孩子,若小公子喜欢,明日我就招得几个在前院陪你耍着,可好?”
铎儿自然也爱与孩子玩,缩在晚晴怀中微微点着头。
陈妈妈收完了碗筷拭净桌子,不一会儿托了盘子奉了杯茶进来,站在下首笑道:“如今夫人既已来此,咱们凉州人就不怕将军再走了。”
晚晴听她的意思是在这里伺候了许久的,端了茶碗问道:“妈妈一直在这里伺候着?”
陈妈妈道:“可不是吗?将军来凉州几年,老奴就伺候了几年。”
晚晴如今最疑心的就是伏罡在此还没有别的与自己一样无名无份的夫人养着,但这样的话自然不好问出口。又白凤与伏罡那样亲密,虽不敢忖度,心中却也七上八下打着鼓。她端了茶碗不再言语,那陈妈妈自然也就告退了下去。
喝完茶晚晴哄着铎儿到床上睡了,自己也拥着他睡了一觉,醒来见外头日已西斜,她才起身开了门,就见那顾妈妈在外站着,见晚晴出来迎了上来道:“如今已是哺食,老奴烧好了热汤陈在后面耳房中,夫人与小公子可要洗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