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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佑玲那时候原本是要去福建的,他在那里,孩子在那里,冥冥之中她的一颗心总归好似也在那里,神思恍惚间便顾不得唐老禁止她踏入福建的戒律了她是在外滩客运码头被截下来的,阿龙率人随即赶到。“太太,您有事尽管吩咐,弟兄们肯定给您办妥。”她沉下气地别过脸,“让我上船”阿龙一摇头,“唐老不会让您登上福建的地盘”她不管不顾俯身拎起藤箱往外闯去,阿龙在后面一声,“太太-您想想赵先生,唐老面前不是谁都敢那样起头讲一句话的1他讲的便是在码头仓库唐老欲取她性命那回,桂生一番举动,她感念于心,迄今折服——去意决绝之时骤然入耳,也终究还是缓下了脚步。
孩子的事阿龙去想办法,自然只能托人书信往来告知些情况聊作慰藉了,亦是为此,苏佑玲留在了上海。
手上那只玉镯退下来了,打了不知多少肥皂,跟戴上去的时候一样,手骨都要搓下来了——她改了名字,苏玲,说着三年前初至上海时说的那些话,淡淡的,客气而谦卑,四月的春华跃动在短发飞扬中,忽的拂上脸,忽的蒙住眼,有时候讲着讲着自己也信了,一抬手,腕间轻逍逍一阵空落,经不住又是眼睑一垂。
她这落脚之地距离北火车站不远,还听得到火车启行时的汽笛,萧茫的午夜里霍然撕开一道口子,旧梦惊厥,剜心锥骨,她有几次都陡然坐起地恸哭,用毛巾揿住了没有声音,却是撕心裂肺白日里她开始在外找事做,没有技能,没有熟人,谈何容易,更何况那阵子她状态也挺差的,一个人恍惚无神,越是如此越是碰壁,越是碰壁越是消颓,有时候在大街上走着都忘记了拐弯,就那么一直走下去,整个人懒洋洋的醒不过来一样她走着走着也会莫名走到北火车站,在月台观望芸芸众生里无数场的来与去,缓行疾驰,无一不带着一场惊心的嘶鸣,来时椎心泣血,去时痛彻心扉,像那只戴上去难,退下来亦难的镯子。人来人往,群聚群散,拍打得人昏头晕脑的火车擦风里,她像是痴了一样地在长椅一坐老半天,想她和他的种种过往,却找不出任何不对之处——她后来相信了缘。缘是什么?是那张遗落在倪家的医院检查单,是那支摔裂了一道口子的烟嘴,是那把在她手里走火的枪,是落在她与他身上的所有一切前因后果和突如其来,这就是缘!没有任何假设存在的缘!她和他,根本没有对与不对,只是一场缘起缘落,他的殒落也无关太多俗尘因果,那是缘灭之际,当命运的卡口窄得只容许一个人通过时,他的一种本能,只是一种本能,没有她想的那么多种种,简单得就像沛园那一树摇曳的红色野蔷薇,是一片风景,记得就行。
她记不起是哪一天又支起了镜子修眉的,清晨的天光有着淡淡的蓝,二房东家的娘姨在弄堂里生煤炉,和人交换小菜行情聊人闲话,那回荡在清水砖墙间时清亮时戚蹙的声音也是淡蓝色的,偶尔夹杂着一声蒲扇的“嗤啪1,不知是扇的煤炉,还是拍打的人手臂市井人间从来都不会给一个人太多的情绪空间,有些坎是她自己跨过去了,也未必不是环境的一种强迫。她修着略微上扬了一些的眉,黛青色,清清浅浅,如远山。
晓冬在报纸上登了寻人启事——他那时候已搬出来独居。他把所有都跟家人摊牌了,顾太太的意思是苏佑玲如若寻到,还当女儿待,但绝对不同意晓冬所言,母子无多争执,晓冬缓下口气,“我先寻着再讲”回头整归什物,拎箱离去他申请了洋行的职员宿舍,五马路那里的临街房子,底下是爿书局,楼上租给洋行当宿舍,他们出入的后门开在北面一条弄堂里,由于房屋结构特殊,并不好寻,再者他那天心里也蛮乱的,费了一番周折才找着。东西归置了一半,顾晓春打电话来,她先打到他供职的洋行,问了此处的电话号头再打来的,迎头上来问他如此什么意思,是不是打算把父母抛置一边了,他懊丧的一口气,“没有只是不想在家惹姆妈生气”隔了一刻又讲,“我现在什么也不知道,还是一个人待段时间吧”沮丧得抬不起头来的言语,她的一股愤怒之气终究是回落了下来,毕竟姊弟,其实她也不是不理解他的内心,今朝他那一番交代之辞乍然入耳,她何尝不认为他唯利是图,糊涂至极!但之后他夹在她与姓唐的之间的种种,又已然透着他的矛盾与懊悔,包括他后来离开上海,她想他也不尽是一派神之胡之,亦是有弥补之心的。幸而姓唐的待她还算有信义,却转眼成这般结局,他的心情她感同身受,也不想多责备,只如是跟他讲,“你尽量找找她,如果找不到也不要太自责,早点回去看看姆妈,如果找到了——那还是等找到以后再说吧”他和她的事,她没有表态,她自然不会像顾太太一样站在母亲的角度去绝然否决,但她也不会怀着很积极的态度去赞成,现在论太多都是没有意义的,暂且这还只是他单方面的想法,不管怎样,先找着看吧——她问他打算寻多久,他茫然说不知道,她无言了片刻,交待他记得也往家里打打电话。
他那则启事刊登出去了,一登十多天,毫无音信,也无怪,如今已无人听闻“苏佑玲”,而她也已经很久不看报纸——她现在在闸北一爿苏州人开的茶点店做事,那爿店是人员上临时出了状况,正巧被她逮着,人家看她亦是苏州过来的,她又讲在苏州一爿宁波人开的茶点店做过事,便就这么定了下来,还是当柜员,和先前必芳斋差勿多。他们这里养着一只猫,奶牛样的黑白花色,鼻子上俏皮的一块黑,店里人都称之“黑鼻头”。不知是不是因为对某种情感的寄托,她对它有着一份特殊的感情,情不自禁地一举从作间娘姨手里揽过了喂猫的职责。她于是每日黄昏都拿着猫钵在店堂后面的弄堂里敲,“咪咪-咪咪-”唤,不管它在哪个看不见的地方,瓦砾上,支弄里,人家屋里,闻声总会出现,从各个方向飞奔而来,一头蹭上身地喵喵索食,她拌着鱼饭用脚撂开它,又敲敲猫钵诱它蹭上来,和它厮逗——阿龙那里一直都没有消息,也不知他有没有上心,他们那班人如今改头易主的,她自然已经不好再多催促支使,只能等。
安顿下来后她倒是给连生写过一封信。那时候窗外的泡桐树花开得紫盈盈的,铃铛样结了一大簇,一大簇,连吹进来的风都带着一股清苦的微香气息。难得休息半日,她把床底的藤箱拖出来寻东西,衣服夹层里无意间翻到一只信封,还是连生在赵兴记时候写给她的,他那时与她结识不久,回宁波探母之前给她留信,三两行的字,如今看来已是一番别样的意味——他这个人倒向来稳当可靠,虽然有时太过心气高,但待人待事上面从不曾有何不周之处,她一直觉得欠他一个交待,先前离开倪家没有跟他讲清楚,现在出了这样的事,他还是来看望过她,想来与他讲一声也是于情于理。她伏在窗前的桌上给他写信,告诉他她安顿下来了,如今蛮好,还是在一爿茶点店做事,倒算“老本行”,为此请他代为谢过桂生,一直以来关照帮忙,也从未想起对他说谢——她这封信没有打算让他回信,所以并未留此地的地址,但她写着写着却又好似忘记了地问起他的近况,问到必芳斋,提得不多,三言两语
他没想到她还会给他写信,午后空闲下来在后厨的窗边拆了来看。四月之风仿佛总是这般,无论历经多少年的季节轮回,世事变迁,一到了四月,这风就是晴朗而透明的,带着淡淡的花的香气,隔绝前尘往事,无有未来之虑,短暂得只有一季,却又活在每一年的四月之际。他无意间笑起,折折拢信笺,装回信封他给桂生打电话,告诉他勿念。
四月底,阿龙倒是过来寻过她,没有走近来,在弄堂口跟看弄堂的递了两根烟,让其代为过来喊她。她莫名一路寻出来,没想到是阿龙,这下里不禁“嗳”的一声,“阿龙是侬碍”他点头喊了她一声“太太”,过来递给她一封信,她骤然明白过来哟的一笑,经不住另眼望了他一下,当即借着路灯光看起来——信是唐家当差的一位老先生所写,言语上自然是唐门里的口吻,一些不明白之处她便问阿龙。孩子现由唐先生原先兴裕坊那位太太抚养着,唐老对之也别有一番眷顾之情,虽不表露,但他们这些当了几十年差的人都明白。信上还写了些许孩子的情况,看样子是已经适应了那边的水土,一岁多,还未记事,正是在哪落地便在哪生根的时候,她心里发酸,却终认为这样于它是好的。其实生一个孩子非要留在身边做什么呢?远远地听说它好就可以了,不必叫它记得你,甚至都不必让它知晓有你这么个人。她对阿龙讲过,“我看着信就可以了,不要跟它提起我”他“呃”埋下头,“唐老自有安排”他走之际她要给他茶钿,他没要,摆手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