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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壁残垣,断肢残颅。
曾经固若金汤的铜墙铁壁阻挡不了重重炮火的洗礼,这隐匿在阳光田野背后的地库终究被夷为平地,士兵们训练有素地攻入巢穴,举着□□全身戒备地一处处搜查。
幽深的甬道似无尽头,犹如迷宫一般将地库串联起来,变成一个巨大的、由死尸堆叠而成的修罗场,在阴风阵阵的黑暗里无声无息地吞噬不计其数的年轻鲜活的灵魂。
乱石下掉出一截指头半截手掌,分不清谁是谁,搬开砖瓦铁板,那些失去生命轨迹的尸体就像一只只残缺破败的娃娃,一动不动地匍匐着,有的被烧焦、有的被弯折成不可思议的弧度、有的勉强还能看出人形,却只能从衣着上辨别男女,一张张轮廓模糊的脸庞上,污血遍布,脑浆迸裂,阵阵恶臭扑鼻而来。
比之前线的烽火连天,这里更多一份令人神魂战栗的惊惧恐怖。
卫戎们垂下眼睑,忍着恶心默默地清理现场,几个刚入伍的新兵忍不住呕吐起来,他径直走过去,拉开那几个新兵,面色如铁,垂头审视一具具拼凑起来的尸体。
看见穆世棠的时候,他的瞳孔猛地缩了一下,抿起的嘴角显得整张面孔愈发冷肃,他脱掉手套,掌心向下,抚过穆世棠半合的眼睑,隔了好一会儿,哑着嗓子道:“将二少送回大公馆。”卫戎有些为难,嗫嚅道:“分不开二少与白小姐。。。”他瞥了眼穆世棠与白凤殊互相交握的那只手,道:“那就一起带回去。”
前方跑来一个卫戎,气喘吁吁地报:“三少,挖到一具穿旗袍的女尸。”
他的呼吸瞬间一滞,脚步虽然稳健,但已变得沉重。
她被掳走的那天,便是穿着旗袍,因他说她穿旗袍好看。
那具女尸躺在一间如同刑室的小屋里,浑身被尘土石灰覆盖,已看不出旗袍本来的颜色,卫戎跪在她旁边,将她的头颅抬起来的时候,她的身子已完全僵直了。
他看清了她的脸。
清丽的眉目,纤细的颈项,她睁着眼睛,那双黑白分明的,带着纯净的犀利和纯粹的疏离、仿佛能看透一切伪善乔装的眼睛。
莫盈!
他压抑的胸膛蓦地爆出一声厉吼,未及反应过来,人已扑了上去。
却抱了个空。
十根指尖触到的,竟是一片虚无。
挂钟的指针当当作响,穆世勋蓦地睁开眼睛。
室内一片静谧,指针刚过十点,明媚的光线透过窗帘铺满床头,刺得他两眼酸疼,几乎流泪。
但他没有。自那夜起,他再也没有流泪的冲动。他定睛望着窗帘上光芒最亮的一点,似是贪恋脸颊的温热,他一直躺着没动,任凭那一抹阳光从他的眼睛慢慢移向别处。
“少元帅。”郑副官在门外轻轻敲门:“大元帅回来了,在书房等您。”
思绪仍停留在梦里,一时没回过神来,他怔忪片刻,才道:“知道了。”
他总有些不习惯——如今他已是少帅,却不只是江北少帅,而是大名鼎鼎的南北少元帅。
两年前,日寇大举进攻的时候,他与父亲挺身而出主动请缨,率领穆家军与日寇不分昼夜地对战,约莫整一年半,穆家军夜以继日奋勇抗敌、殊死搏斗,付出常人难以想象的惨痛代价,终是阻绝了日寇侵略国土的步伐。由此,穆家军精忠报国、舍生取义、誓死捍卫中华的英猛之势令日寇敬畏有加;而穆家父子大战告捷,亦名震天下,尤以他穆世勋军功卓绝,不但统率先锋无数次击退日寇后方偷袭,同时又围剿了日军潜伏在中原的各处根据地。
且最重要的是,他竟能将几十年来叱诧亚欧大陆、号称日本第一永不落的杀手组织‘斋藤一刀’的首脑主干一网打尽,此举等同卸去日本朝野一只臂膀,引起国内外一片轰动。
这一条血路杀下来,不但震慑了敌军,南方的梁氏亦不敢小觑穆军实力,而在梁家统领梁定邦病逝之后,梁定邦之子梁振华主动要求与穆家联姻,并声称往后弃武从文,言下之意,便是再不涉足军务。
梁军不能无首,总理召开紧急议会,裘议员推荐了梁家的姻亲、穆家三少穆世勋,支持者表决过半,从此,穆家便是南北军政领军人物,再无任何军阀敢与之匹敌,而他穆世勋,便成为国内军政界公认的第一将门虎子、最有权势的名门之首。
接到正式调令之后,穆世勋即刻南下,仅花了半年时间,便将军务与人事都梳理得清清楚楚,但凡梁氏门中所有不服他的耿硬汉子,都被他带到沙场上,与他一同抗击扰境日寇,他比任何军官都身先士卒,危机来临时,永远让别人先走,愈是顶天立地的男儿愈是佩服的他这种刚毅铁血的性情,而男人之间的硝烟也在惺惺相惜的并肩作战中逐渐消弭于无形。
最终,由他亲自率领的南北联军将日寇赶出边界三百里,日本天皇下令举降旗,定议和,宣称五年之内再不来犯,虽是暂时休战,但好歹保住了备受威胁的中华国土,同时也为已伤亡过半的穆家军争得喘息的机会。
之后的一切发展正如众望所归那般,父帅被总理亲颁国统第一大元帅的头衔,而他亦顺理成章地当上了纵横南北的国统少帅。
于是,他自儿时起便渴望的军功荣耀;他曾梦寐以求的南北军阀统一的蓝图伟业,全都实现了。
父亲为他骄傲,说他的生母若泉下有知,该有多么高兴,他站在日益苍老的父亲面前,默默听着夸奖,心里仿佛是麻木了,竟连一丝涟漪也感觉不到。
而事实上,自从那夜,他失魂落魄地走出伏牛坡地库,就再没笑过。
当穆心慈手持父帅的亲笔,令炮弹一发接着一发砸下去的时候,他立在荒凉的土丘上,远远眺望着那一片烟尘火海,心里便想:如果世上真有报应,那么他的报应是什么?
凭莫盈的性子,一定不可能原谅他,无论他打着多么高尚忠义的旗号,她也绝不会原谅他的,他几乎能想象出她扬起下巴,冲他微微冷笑的样子,以那种不轻不淡地嘲弄口吻,对他说:“三少顾全大局,果然是英雄。”
开头半年,他一直等着她会梦来,但没有,一次都没有,她根本不想见他。后来他渐渐不抱希望,反正这辈子,他是再也不能真正快活起来了。
“少元帅若起了,便趁热用饭吧。”吴妈在门口低声道:“昨儿晚上都没吃呢。”
吴妈从小带着他,在他生母过世之后,更以代母之职陪伴了他整个童年,因而在这个家里,吴妈对他的性情是最了解的,这两年,不若外人的欣羡敬仰,吴妈常用心疼的眼光看他,暗地里为他的消瘦憔悴而发愁。
他其实并不饿,连年行军的生涯已令他对饥寒没那么敏感,粮草紧张的时候,他也和普通士兵一样睡草地啃硬窝头,就是三天不吃不喝,他也能面不改色地撑下来,所以他浑身上下不但没有一丝大少爷生来的骄奢之气,反倒比一般军人更能吃苦耐劳、坚毅隐忍。但吴妈是这世上为数不多真正关心他的人,是以吴妈叫他吃饭,他还是会吃的。
于是便简单收拾了出来,他的卧室连着一处偏厅,平常用作起居室,此刻餐桌上摆着一份高汤熬制的干贝鸡丝粥配四碟精致小菜,屋子里一个人也没有,吴妈知他不喜人打扰,便令佣人们都候在门外听吩咐。
鸡丝粥熬得又香又粘稠,他的食欲便被引了些上来,却在一勺入嘴的时候,脑海中蓦地闪过一幕情景:
她趴在桌前温课,一笔一划极其认真,小小一张面孔几乎都埋到书堆里去,因脱课时间长了,好多设计类的专业名词都不认得,只能一个个查找,阳光照进来的时候,那小巧的鼻尖上微微渗出一点汗珠,在粉嫩肌肤上仿佛映出一层莹润的光来,透着一股清澈如水的秀丽,令人移不开视线。
他看了她良久,直至佣人端了午餐进来,是她常爱吃的,一份干贝鸡丝粥,加四碟南方口味的配菜,不外乎是马兰豆、萝卜干、桂花糖藕、酱鸭之类,偏她百吃不厌,但她认真做功课的时候,真是心无旁骛,废寝忘食的。他等了一会儿,眼见粥快凉了,便走过去抽掉她手中的笔杆子,声音里不知不觉带了一丝宠惯的笑意:“你这是要当女状元呢?”她正纠结在一个课题上,贝齿轻咬嫣唇,绞尽脑汁地解题,都没察觉他的靠近,闻言抬起头来,一时呆怔:“哎?”
她在她面前,要么冷淡疏离,要么全身戒备,像那般不设防的时候真正少之又少,他看着她,只觉得心头仿佛被一根轻羽拂过,又痒又欢喜。
他的眼色便那么沉了下来,而她的脸庞却渐渐泛起一丝苍白。他把她揽在怀里的时候,她没有抗拒,但那种身体的紧张感是骗不了人的,何况他们亲密如斯,然而他刻意忽略了她的不自然,只是一味地攻克索取,心底希冀着在身体的交融下,她的心,迟早也能为他敞开一条缝来。
可惜,他终是没能等到那一天。
是他亲手,将那万分之一的机会给葬送了。
“少元帅。”郑副官候了一会儿,没听着屋里的动静,便悄悄往门里探望,只见穆世勋一动不动地坐在餐桌前,手里拿着勺子,两眼盯着勺子里的米粥,脸色阴鹜得吓人,听得郑副官唤,蓦地一眼扫过来,郑副官立时浑身一激灵,退后一步,行了军礼,禀告道:“方才安琪小姐来了,大帅请她喝茶,此刻人在花厅里,大小姐也在。”
“嗯。”穆世勋面无表情应了一声,勺子一丢便起身出去,郑副官跟在后头,抬眼瞅着穆世勋的侧脸,不免心下喟然。
以前的三少,虽摆着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实则是个外冷内热的性情;然而现在的三少,总在不经意间散发一股戾气,喜怒无常得令人望而却步。
这样的三少是极陌生的,但又叫人莫名的揪心。
所幸,世上少的是盖世英雄,却不乏解语花。
穆世勋的脚刚踩上楼梯,花厅的方向便传来一阵银铃似的笑声:“那个老外看中我选得瓷器,又见我一个姑娘家好欺负,便同我一个劲儿得理论,说什么是他先看到的,硬要我把瓷器让他。。。哼,我就跟他说了,先看到有什么用,谁先付账谁就是瓷器的主人!”
方安琪一边说笑,一边兴致勃勃地展示她带来的整套欧式宫廷茶具和法国薰衣草茶,穆心慈端着描金白底玫瑰花纹的茶杯,面带微笑,时不时附和着,气氛十分融洽。
“老三来了。”穆宗淳瞧了穆世勋一眼,眉心微蹙:“怎么起得这样晚,叫客人好等。”
“三弟勤于公务,昨儿回来的时候就已经半夜了。”不等穆世勋开口,穆心慈便抢道:“结果回来了也不紧着歇息,只顾埋头处理公文呢,眼看天就要亮了,郑副官去催了好几次才肯睡下。”
“三少真是辛苦啊!”方安琪竖起大拇指,正色道:“无论是上了战场还是下了战场都是一股子拼劲儿,依我看三少该改名儿,叫拼命三郎!”穆心慈噗嗤笑道:“这绰号倒是贴切。”穆宗淳闻言也是面色稍霁:“总是日夜颠倒对身子不好,别仗着年轻就透支体力,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穆心慈接话道:“父帅所言极是,如今三弟肩上的担子重,可得把身子养好了。”说着便叫吴妈端上一碗燕窝来。穆宗淳‘唔’了一声:“不如叫吴妈弄些补膳来,看你现在瘦得。”穆心慈便应道:“我这就吩咐下去。”
“谢父帅关心。有劳大姐了。”穆世勋接过燕窝,在穆宗淳边上坐定,穆心慈兀自笑道:“三弟跟我客气什么。”穆世勋并不接话,低头舀着小汤勺往嘴里送,名贵的食材落入口中,只觉索然无味,所幸穆家人吃东西时不用说话,他慢慢吃着燕窝,神思便游离到九天之外去。
又是一年金秋。院子里丹桂飘香,许是因开得迟了,那花香似也透出一股清寒来,新建的小竹林一眼望去依旧根茎挺拔,只是叶子渐渐泛黄,不像夏天时秀骨饱满,鲜翠欲滴。
穆世勋望着竹林出神,也不知过了多久,耳畔突然静下来,未及抬头,便听得穆宗淳道:“老三年纪不小了,该办的事儿就该办了。安琪,我都与你父亲说定了,过年之前,就把你迎进来。你觉着怎样?”
方安琪难得脸红,偷偷瞟了一眼穆世勋,见他一声不吭,心下略有点失望,但她很快抹平了那丝情绪,毕恭毕敬地回道:“父亲早已问过我的意见,我真心觉着能嫁进穆家乃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福分,所以,我就一切听大帅吩咐了。”穆宗淳显得很满意:“好!半点儿不扭捏,我就喜欢你这股爽快劲儿!”穆心慈附和道:“是呀,安琪的性子还真是合了我们穆家的将门之风呢。”
这边厢说罢,似是才想起穆世勋来,穆心慈堆笑道:“三弟,怎么不说话?喜事临门呢。”
“父帅,军务上有几件要紧事。。。”穆世勋才开了个头,穆宗淳便沉了脸,起身道:“军务上的事,跟我去书房说。”
穆世勋不得不跟着穆宗淳上了楼,书房门一关,穆宗淳转身抄起一叠文件砸向穆世勋,咬牙冷笑道:“都两年了,还忘不掉那个小狐狸精?!你真是愈发出息了!”
穆世勋看着一地凌乱纸片,不出声。穆宗淳瞪着眼,继续骂道:“两年了。。。两年里你话都不跟我多说一句,我知你怪我,就是看在你是我儿子的份上,我给你时间悼念,我不来管你!但你别忘了,当初可是你自己选的!既然选了,一个大男人就得当断则断!跟个女人似得拖泥带水,你还是我穆宗淳的儿子么?!你睁大眼睛看看清楚,如今千万江山就在你面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你已什么都有了,一个莫盈算什么?!何况她已死了两年了!事到如今,你还要疯到什么时候?!还要疯给谁看?!要是你实在恨不过。。。”说罢拉开抽屉掏出一把枪,‘啪’地按在桌上:“有种你索性一枪毙了你老子我,就当是泄愤!”
“她真的死了么?”穆世勋终于抬起头来,缓缓开口:“地库里所有的女尸都被我翻了出来,并没有她。”
那时穿旗袍的女子不是她,虽然已被炮火击飞的乱石砸得面目全非,但他很肯定不是她,那是他曾揉在怀里珍在心里的女子,就是化成了灰,他也认得,然而他带队在地库里搜了整整三天,翻遍每一片砖瓦,拼凑每一截残肢,却都不是她。
甚至,连白静江的尸体,他也没能找到。
这两年来,有一个念头如毒苗一样在他的脑海里疯长,令他心潮澎湃也令他惊痛莫名,只因无论是哪一种可能,他都得不回她了。
渐渐地,他的情绪变得阴晴不定,往往前一秒还平心静气,后一秒便阴沉起来,搞得身边人如临大敌,他知道自己是变了,曾经也以为时间能抚平一切,然而到头来才发现,他把自己囚入了一个自己编织的牢笼里,再也挣脱不开。
“我很肯定,她不在地库里,白静江也不在。”穆世勋紧盯着穆宗淳:“两年前我便同父帅讲过,起初父帅还派人追踪来着,但没过多久便消停了。。。您一直没能给我个说法,究竟是为什么?”
“当时地库都被炸平了,就没见半个人出来,多查有什么可查的?再者既然斋藤一刀死了,我的心结便也解了,那会儿正忙着打仗,人力物力都极有限,旁的细枝末节我哪顾得上。”穆宗淳说着说着有些不耐烦了:“你不过就是盼她侥幸未死,但倾巢之下安有完卵?也许炮弹击中了她,地库爆炸她被炸成碎块。。。”穆宗淳瞥一眼穆世勋的脸色,不由暗叹口气,缓了缓语调,道:“地库你是亲自勘察的,并无其他出口,她若是没死在里头,还能在哪?!”
穆世勋沉默片刻,忽然道:“我昨夜查了军账,发现大约一年半之前,即是我去了南方的时候,有一笔巨资汇入军需账目。”穆宗淳皱眉道:“我不是跟你说过么,那是爱国人士的匿名捐赠。”
“这么巧,正当穆家军需山穷水尽,既没钱打仗,又难以安抚南方军队,举步维艰腹背受敌的时候,所谓爱国人士的及时雨便到了。”穆世勋一瞬不瞬地盯着穆宗淳,嘴角渐渐抿紧:“天底下竟然有这么巧的事——军需解决了,有钱打仗了,南方军队吃着我发的军饷,跟着我打跑了日寇,便也渐渐向我靠拢了。。。父帅,我应向那位爱国人士当面致谢,否则未免愧对‘少元帅’的头衔——因这份荣耀,简直就像是有人双手奉上,白送我的。”
“什么乱七八糟,一派胡言!”穆宗淳大掌一挥,怒道:“我不管你这满脑子胡思乱想是打哪儿来的,总之现在该你办正紧事,你就得给我办好了!”穆宗淳看了穆世勋一眼,转身在窗前站定,缓了语气:“你听好——方安琪的父亲跟英美两国政脑关系深厚,有了这层关系,将来你打进国际联盟便有人铺陈康庄大道,眼下时局虽利于我穆家,却也是看在穆家军功显赫的份上!然而等将来贼寇不足为惧之时,南边却未必继续同我们粉饰太平!我穆宗淳三子一婿,长子、女婿战死,幼子残废,如今只剩下一个你。。。”
说到这里,穆宗淳思及死去的穆世棠,蓦地顿住,神情怆然,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年,穆世勋亦心中发酸,垂眸不语。穆宗淳转头定定看着穆世勋良久,慢慢开口道:“穆军连年损兵折将元气大伤,再打下去,难保没有精力枯竭之日。我老了,也没几年好活了,这一生戎马,无愧天地,作为一个军人,我总算是对得起我的国家我的民族,但如今,作为一个不合格的父亲,我不能不为穆氏儿孙留条后路。”
穆宗淳顺手端起一碗凉茶抿一口,背靠在太师椅上,一边揉着太阳穴解乏,一边道:“我听说方安琪以前有不少男朋友,但那没关系,关键她出身好,背景好,又是方领事唯一的掌上明珠,你娶了方安琪,方约翰也就是你的后盾了,且我看方安琪挺中意你,等婚后有了孩子,凭她那说一不二的爽辣性子,既认准了你就会对你一辈子实心。于公于私,她都是穆家儿媳的最佳人选。。。其实这些道理根本不用我说,你都心知肚明,我只怕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在节骨眼上给我犯浑!”
穆世勋默不作声地望着窗外竹林投在地上的阴影,午后阳光照在头顶,温柔而熏暖,他的神思有片刻的恍惚,只觉得鼻端萦绕着一股极清浅幽淡的香气,就似睡梦时抵着他胸襟的纤纤十指,分明是毫无修饰的素雅纯净,偏偏透着一股引人遐思的娇媚绮丽。
穆宗淳到底还是对儿子有几分了解的,见他这般模样,知道若不能把话戳到他的心窝子里,他怕就听不进去,便道:“世勋,百步之内必有芳草,你何必对那丫头念念不忘,既然当初选择建功立业,男子汉大丈夫,对于一己私情自当拿得起放得下。你现在,不过是心怀愧疚,但成大事者,若是连这点愧疚都担待不起,以后的路,你还要怎么走下去呢?世勋,你娘走的早,你自小便比你兄弟坚忍城府,我看着你长大,我懂得你的抱负和野心,若你真是个不爱江山爱美人的,那时你为何不拼力阻止你大姐传令下去?因你知道,错过那个千载难逢的良机,只怕此生再无机会将斋藤一族一网打尽,所以,尽管千般不忍,为了大局,最后你还是任由她去陪葬。”
尽管千般不忍,为了大局,最后你还是任由她去陪葬。
穆世勋忽地眼前一黑,脚下一个踉跄,双手撑在书桌边,方才站稳了,他缓缓抬起头来,阳光将他的面孔照得苍白如雪,那一双眸子,凌厉的扫过去,就像是寒冬腊月的两道冰凌,能瞬间将人钉在原地。
纵是穆宗淳,心中也不禁震了震,眼前的儿子仿佛还是昔日摸样,但却又有什么地方变得不同,话头在喉咙里滚了滚,最终只是叹口气,道:“该劝的我都劝了,你好自为之吧。”
穆世勋慢慢直起身子,重新挺直了背脊,开口却是:“父帅知不知,其实宋医生就是莫盈的亲生父亲?”不待穆宗淳回答又兀自道:“我甫一查出来,便第一时间去找宋医生对质,孰料他竟已辞别父帅,离开了北都,而那笔巨资便在那时候入了我穆家的口袋。。。父帅,宋医生走的时候,都跟您说了些什么?您可是有事瞒着我?”
穆宗淳怔住,蓦地一拍桌子,指着穆世勋的鼻子,吼道:“混账东西。。。知不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
“那笔巨款,竟然比我们抄来的白家家产还要庞大,又在这么巧合微妙的时机浮出水面,究竟是怎样的人物才能拥有如此无法计量的财宝?我唯一能联想到的,只有前朝肃王爷留下的宝藏。”穆世勋看着穆宗淳,道:“父帅,你说,我猜得可对?所谓爱国人士的捐赠,不过是父帅捏造的名目。。。是么?”
“你。。。你竟敢质问你老子?!”穆宗淳气得浑身发抖:“以前你二哥老是气我,现在他不在了,便轮到你了是不?居然为着一个女人神志不清,我穆宗淳怎么养得出你们这些不肖子!”
“我不过想知道,莫盈是否还活着。”穆世勋目光平静,一字一顿地道:“只要父帅肯给我答案,您让我娶谁,我便娶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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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不说楼上何等剑拔弩张,楼下花园里,阳光灿烂,鸟语飘香,穆心慈伴着方安琪散了会儿步,大夫人派人来唤,说是有本经书找不着了,方安琪自然对诵经毫无兴趣,赶紧放了穆心慈去,自个儿在花园里逛了一圈,瞧见竹林里有架躺椅秋千,便坐下来荡了一回儿,不知不觉有些犯困,便窝在秋千上打了个盹儿。
正迷迷糊糊地觉着有些冷,一件带着体温的大衣披到了她的身上,她蓦地醒了过来,只见穆世勋背影笔挺如松,忙叫住他:“你别走!”说罢跳下秋千,抱着衣服追上前去。
穆世勋站定,转过身来,只见方安琪一张俏脸红扑扑地,似乎颇有些恼意,冲着他披头盖脑地道:“穆世勋,你是不是不乐意娶我?不乐意你就直说!别摆谱摆脸子给我看!本小姐又不是嫁不出去!我刚说能嫁到穆家来是我的福气,但我稀罕你也是你的福气!我告诉你,你要是看不上我你早说啊,别临头给我玩逃婚让我全家没脸!”
“为什么同意嫁给我?”
方安琪正在气头上,都没听清:“你说什么?”
穆世勋不疾不徐地道:“你明知我心中的人不是你,我也知道你心中想着的是谁,所以——你为什么同意嫁给我?”
方安琪怔了怔,仍是没好气:“三少,他们已经不在了。如今你再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呢?”
微风袭来,穆世勋眯起了眼,竹叶斑驳的倒影投射在他的脸上,半明半灭之间,穆世勋的神情有些叵测难辨:“倘若——他们没死呢?”
方安琪心头咯噔一下,面上收敛了怒色,蓦地叹口气,道:“有区别吗?就是他们还活着,我也嫁不了白公子,而你,更是得不到莫盈。”
穆世勋‘嚯’地转头看住方安琪,那一瞬间的紧绷似乎连风都静止了,好在方安琪与旁的女子不同,虽有些惊讶却不至于惊吓,仍是坦率地把话说下去:
“三少,我不是在中国长大的深闺小姐,若是说得不够委婉还请三少原谅,但是男女之间讲到底还不就是你情我愿四个字吗?三少心爱莫盈,但莫盈并不心爱三少;就如我虽爱过白公子,他不在了我也禁不住伤心了好一阵子,但我知道,无论他在不在,他都不会属于我,那么我再为他伤心,又有什么用呢?”方安琪见穆世勋不语,咬了咬唇,又道:“你我政治联姻,虽是父母之命,但我们家庭背景相似,也算是门当户对。。。就是抛开家庭背景不说,你本身就是一个难得的好男人,从不花天酒地,更无风月绯闻,你一心为国为民,有旁的男人所没有的正义感责任感,像你这样一个男人,即使我不是你爱的女人,一旦我成为了你的妻子,相信你也会尊重我善待我。。。如果我要为自己挑选一个丈夫,我认为没有人比你更适合。”
“一心为国为民?正义感责任感?”穆世勋忽然一声冷笑:“如果是你看错了,我根本不是你以为的那样道貌岸然洁身自好,而事实上,我是一个为了少帅的地位,一统南北的野心,甚至选择牺牲掉自己最心爱的女人。。。像我这样一个自私冷血始乱终弃的男人,也值得你托付终身么?!”
方安琪呆住,半晌说不出话来。
穆世勋看了方安琪一眼,嘴角抿起一抹讥诮的弧度,道:“我答应了父帅,娶你为妻,所以我不会逃婚,倒是你,想清楚要不要嫁我,毕竟,白静江之所以出事,我也脱不了干系。”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方安琪望着穆世勋远去的背影,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
傍晚到家,方约翰已等在客厅里,方安琪同父亲大致把穆宗淳的意思说了,父女俩商议一番,便订了婚期。吃过晚饭,方约翰出去应酬,方安琪一般没事也会出去跳舞,但今夜她却早早遣了佣人,跑到父亲房间,拎起父亲那部可直通大洋彼岸的办公专线电话,拨了一个号码。
“hello”
听到那头传来那把清脆女声,方安琪开口就是抱怨:“我今天被你的前男友好一顿羞辱!他根本忘不了你!听他说跟我结婚的事儿,就像是签署官方文件一样,毫无情面可言!这婚我不想结了!”
那边先是没了声音,跟着一阵悉悉索索,又传来关门的轻响,片刻莫盈才低声道:“白静江刚睡着,我转到客卧听电话——”
“你们这么快就同居了?!”方安琪忍不住叫道:“上个月你还说要慢慢来,不想跟他太快发展的!”
“快别提他了,他要是那么好糊弄他就不是白静江了。”莫盈语气讪讪地,忙转了话题:“你真的决定要嫁给穆世勋?”
方安琪闷闷地嗯了一声:“我年纪也不小了,我老爹也催婚呢,放眼望去,名门子弟多如菜,就没一个好的,要论人品家世条件,他还真是目前北都最值得嫁的男人呢。”
“既然打定主意,何必因一时别扭打退堂鼓?”莫盈坦率道:“你若是顾忌我,大可不必,我早已跟你说过,我与穆世勋早就一点关系也没有得了。”
“我知道啊,我就是知道才会考虑他的啊,而且我自己也想结婚了。。。谁让你们一个接一个离开了,我一个人很寂寞啊!”方安琪有些气馁:“你跟白静江双宿双栖,廖云珠下嫁梁振华也算是功德圆满。。。哦,不对,现在该叫她穆云珠了。”
“穆梁再度联姻,这边的报纸也有报道,听说廖云珠已经有喜了?”
“梁振华的侧室也有喜了呢!”方安琪冷哼一声:“当初梁振华追廖云珠可是追得如火如荼,明知廖云珠是因为白静江死了,她不得不死心才肯听穆大夫人的劝、以穆氏义女的身份嫁去南方,却仍是当星星月亮一样捧回去疼着宠着,结果呢,不出一年,又纳了个侧室!男人啊,都是喜新厌旧!吃着锅里想着碗里!得到了就不珍惜了!”
莫盈半晌没吱声。方安琪这才觉着不对,忙道:“喂喂,你甭多心啊,我就是有点儿为廖云珠抱不平。。。哎哟瞧我这张嘴总惹祸,我可不是说白静江,白静江对你那是真真不一样,廖云珠临走时都说她羡慕你。。。我知她放不下白静江,但为了她好,我硬着心肠没告诉她,情愿让她当白静江死了,她才能重新开始生活,对不对?哎,我尽顾着说别人,都没来得及说我自己。。。我就是肯放下,穆世勋也不稀罕我呀,你是没见到他今天那个模样,敢情就是破罐子破摔——娶我有那么憋屈吗?!”
“要是每个女子都像你一样洒脱豁达就好了。”莫盈微笑:“穆世勋若能娶到你这样的妻子,是他前世修来的福气。就是你问白静江,相信他也会这么说的。”
但他爱的是你。。。这句话梗在喉咙里没说出口,只因方安琪忽然听得白静江的声音:“盈盈,你在同谁说话呢?”
方安琪吓得立马挂断电话。当初穆世勋未能找到白静江与莫盈的尸体,方安琪便怀疑他们没死,之后她悄悄利用父亲的关系,通过英美法领事馆追踪到他们的下落。
普罗旺斯。
方安琪没想到白静江真的陪莫盈去了普罗旺斯,她甚至一度冲动地想要飞过去找人,所幸她还算有脑子,知道不能轻举妄动危害到他们的安全,只是寻得他们住所地的号码,拨过去的时候,便是莫盈接的电话。
听到莫盈的声音的刹那,方安琪不禁泪盈于睫,忽然觉得一切都能放下了,她关心的人好好地活着,自由地活着——没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
尤其,有一次当莫盈开玩笑说,若是白静江知道行踪曝露,一定又要来个一百零一次搬家的时候,方安琪更笃定绝不能让白静江发现,于是与莫盈约好,只在某一天某一个时点,才会打电话过去。
方安琪以为自己做得十分隐蔽,却不知白静江其实早就知道,不过是一直在装傻。
而此时此刻,白静江正一只手撑在床头,一只手握着莫盈的腰肢,耍无赖道:“说,跟哪个洋鬼子打情骂俏?居然还要跑到客卧来听电话?快把他的名字报上来,我现在就要找他算账去!”
“鲁梅和鲁三不是今天启程出海?说是这一趟游历至少花个三五年呢,你也不送送人家?”莫盈顾左右而言他:“毕竟鲁梅鲁三跟了你这么久,尤其是鲁梅。。。”说到这里顿了顿,轻声道:“我想她是希望你去送行的。”
“她要开始新生活,就得毫不拖泥带水地斩断过往,我愈少在她面前出现愈好,再说牛大和小楼都去送,他们会看着办的。。。”白静江蓦地话锋一转:“我都还没问你,你怎么现在同鲁梅亲近起来?我记得以前你俩可不是这样的。”
“鲁梅是个值得信赖的朋友。”莫盈想起当初她预备远走高飞,到云锦皇宫找鲁梅帮忙搞跑路船以及护照,鲁梅让她枯坐四个小时的事儿,不由莞尔道:“其实我从未真正讨厌过她,她是个性情中人,只是际遇不好。。。”说着叹口气,道:“她辛苦挣扎了半辈子,希望鲁三能给她一个好归宿,不然。。。”
“不然怎样?”白静江斜睨莫盈,薄唇一弯,似笑非笑:“你就要成人之美,把我送出去给她?就像你跟方安琪说得那样——他若能娶到你这样的妻子,是他前世修来的福气”白静江说到这里,瓮声瓮气地道:“‘就是你问白静江,相信他也会这么说的’——你怎知道我会这么说?!我到底哪里叫你不满意了,你竟铁了心地要赶我?!”
“什么呀。。。”莫盈甫一开口,便觉一阵胃酸涌上,捂着嘴强撑道:“是方安琪决定要和穆世勋结婚。”
这话一出,白静江的脸色更不善了:“哦,穆世勋要结婚了,你有什么想法吗?”
“我能有什么想法?。。。你让开!”莫盈只觉恶心地整个胃都在翻腾,忍不住推开白静江,跳下床直冲浴室,抱着马桶便开始吐。
白静江站在浴室门口,表情黑得跟炭一样:“你不舒服么?我去叫宋医生过来。”
“不用。”莫盈好容易吐完,一边摆手,一边气喘吁吁道:“我昨天已经去爸爸诊所看过了,没事的,说是前三个月反应大,每天吐都很正常。”
“你说什么?什么三个月?”白静江却像是被雷鸣击中一样,整个人都手足无措了,好一会儿才记得蹲下去将莫盈抱起来:“你刚才说什么?”
莫盈这几天一直不舒服,人精神一不好就影响情绪,比如她打算先不要说的,结果这一吐吐得天昏地暗,大脑一罢工,就说出来了。
“白静江,我怀孕了。”莫盈靠在白静江怀里,有气无力地道:“我现在难受得紧,你扶我到床上去躺着。”
白静江彻底傻了。
她说她怀孕了。
她说她怀孕了!
白静江只觉浑身血液瞬间沸腾起来,他千年不变犹如城墙般厚实的脸皮居然一点点地发红,连带眼眶也跟着红了。
莫盈闭着眼,很快睡着了,白静江坐在床边看了她半天,方才发现自己的双手一直在颤抖,他仰头捂着自己的眼睛,深呼吸一口气,咧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怀孕的女人嗜睡,莫盈这一睡,便从下午睡到半夜才醒了过来,发现身上的毯子被换成了厚实的棉被,衣服也被换成了全棉的舒适睡服。白静江不在身边,她觉得有点饿了,便想到厨房找点吃的。
路过书房,瞧见里头有灯光,莫盈推门进去,只见白静江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外套都没脱,像是刚刚回来。
莫盈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拿毯子给白静江盖上,睡着的时候,白静江的长睫毛总是微微垂落,像两枚小扇子,在他秀雅的面容上平添几分平日所没有的稚气。
这个男人的面目,她见过很多,无论是温柔多情的他,还是城府冷酷的她,抑或是孤注一掷勇往直前的他,甚至在生死边缘拼命守护的他。。。每一个都是他的真面目,每一个,又不完全是真正的他。面对这样的一个难以捉摸的男人,爱他比摆脱他更需要勇气,她曾犹豫过,彷徨过,挣扎过,乃至于舍弃过,但最终,一半是命运的撮合,一半是心意的相通,到头来与她走在一起的,仍是他。
如今,她怀了他的孩子。难怪他吃惊成那样,离开北都之后,他做了两件事,一,他带着她来到她一直心心念念的普罗旺斯定居;二,他主张将宝藏的坐标交予穆家军。彼时国内战火连绵,作为主力抗日的穆军,几乎弹尽粮绝,她虽无报国之志却仍有爱国之心,当然同意。于是她联络上了生父宋医生,借宋医生的手,将宝藏的坐标交到穆宗淳的手上。穆宗淳出身军阀世家,虽然跋扈,但言而有信,因此答应不再追究她与白静江,并保证约束穆世勋。而宋医生得知女儿未死,立刻关了北都的诊所,辗转来到法国,与莫盈会合。
白静江在普罗旺斯的小镇上盖了一栋房子,就像她曾经向往的,将中国四合院与西方美学建筑结合起来,蓝瓦白墙,拱门回廊,宅中有一清凉园,园中四季花开,秀竹成荫,不亦快哉。
白静江待她十分之体贴,似是劫后余生想开许多,虽偶尔亲密共处,但绝不再像从前那般任性放纵,他开始学会节制自己,重视她的意愿和感受。日子一天天过去,一切似乎都渐渐上了轨道,只是俩人之间闭口不谈孩子。
她知道,之前她无论如何不肯替他生孩子,至今那仍是他的心结。她其实到了普罗旺斯就不再吃避孕药,但正如王护士所说,她之前吃得多了,难免对身体有些影响,她生怕怀不上,所以一直没说。
幸亏,到底还是让她有了。
本是不知白静江会是如何反应,但他白日的表情令她心中一松,她相信,他一定会努力做个好父亲。
她俯身,在白静江额头轻轻一吻,刚要替他关灯,蓦地发现他手边压着一个丝绒面本子,是她从未见过的,正巧白静江一动,本子上的烫金字体露了出来,在灯光的辉映下,有一种独特的素雅柔和的美态。
‘喜今日赤绳系定珠联璧合,卜他年白头永携,桂馥兰馨。此证。’
莫盈的眼泪刷的流了出来,不受控制地落在白静江的衣服上,白静江似有所觉,睡梦中咕哝道:“盈盈,别哭,我们有家了。”
嗯。有家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