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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晶铜炉里的香燃尽了,青漓把被子往身上扯了扯,翻了个身闭上眼睛,浮生若梦,不过一场戏,梦醒了,世上哪里还有什么恩可报。
青漓做事,一向讲究一个效率。既然昨晚赖在云昊处已同他打点好了去苍梧江的诸多事宜,自然就没有迟迟留在府中无所事事的道理。枕上片时春梦中,行尽江南数千里,她已经很久不曾起来这么早了,此时风景正好,入眼处一片软浓翠色,她本不是个擅诗文的,而今却令她应景的忆起了这句诗,顺带想了想自己的便宜师父叶陵君。她虽然时时看不上叶陵君的无赖行止,却不得不承认她同她师父有一个共同且文艺的爱好——赖床。叶陵君的赖床可谓赖的人神共愤,不到晌午时分基本听不见他房中传来的动静,相比较而言,她赖的就比较贴心,讲究个随心所欲而已。此情此景,花香正浓,听得车轮滚滚,声声入耳,海棠抱着二人的包裹坐在马车中,还有些怔怔的回不过神来。
面前是一方红木小桌,桌上摆了一大盘新鲜出炉尚冒着热气的芙蓉糕,糕点旁立了一壶桂花酒,两只莹白的手指正捏了酒壶往青玉盏里倒酒喝,目光顺着手指往上看去,清月色的锦缎衣袖,古朴素雅,没有多余的图案,再移目向上,小巧玲珑的下巴缓缓贴在青玉盏壁上,正小口小口的酌酒,那手捧青玉盏的主人有一张名花倾国的脸,正是青漓。
海棠脑子里转悠着一个问题:从她醒来到现在,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她是怎么被公主拽到马车上来的?
事情是这般:海棠身为带刀女侍卫又身兼服侍青漓的重责在身,向来醒得早,方适时天还未亮透,橘红色的暖光从东方破开一道光线映在窗格子上,将窗台一株月仙花照的朦胧。她像往常一般起身下床去洗漱,正准备挑起门帘去隔壁服侍青漓,日光朦胧中,却见空无一人的寝殿里闯进了一片清月色的衣角。
她愣了片刻,脑袋从门帘中钻出来,日影香尘空殿中,果然瞧见青漓从殿外走进来,身后跟着许久未露面的万管家,男子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比平日沉稳许多,“王妃,此事是否要提前通知王爷?”片刻间,有女子的声音低低响起,“不必,此时战事正值紧要关头,先莫要声张,我自有打算。”“是,属下遵命。”
公主今日怎地破天荒起了这样早?海棠正暗自惊讶,抬头便迎上青漓的目光,“正要去叫你起床,你便来了。府外停着马车,你快些回房收拾收拾包裹,我们即刻启程。”
海棠脸一红,惭愧道:“怎敢劳烦公主叫奴婢起床,是奴……”
青漓的脚步声渐远,只听她吩咐外间伺候的小厮道:“你去问问厨子芙蓉糕做好了没有。哦对了,让他少加些糖。”
海棠:“……”转身去收拾行李了。
不到半柱香的功夫,她身上背着两个超级大的包裹奔到府外,还未站稳,人已经被拽进马车里了。
耳边响起青漓清淡的声音,海棠蓦然回过神来,前面因为走神未曾留意,只听见她吩咐车夫的最后两句话:“如今天色尚早,路上没有什么行人,可以稍稍驾的快一些。”
车夫低声应道:“是,王妃。”声音沉稳内敛,气韵悠长,丹田仿佛有一团蓬勃的气泽,海棠明了,此人武功绝不逊于自己,也是个练家子。
青漓斜靠着车厢内铺好的软垫,垂目继续把玩手中的青玉盏,她的脸隐在阴影中,看不出什么神色,嘴角似乎还抿起了一丝笑意,忠仆海棠坐在对面担忧的看着她——今早公主虽然看似一切正常,甚至心情十分愉悦,她却总觉得有些不大对劲,那笑容怎么看都有些凉有些瘆人,即便跟在公主身边这么久了,她还是摸不透公主究竟在想些什么。
海棠暗自忧愁,没留心一声叹息便从嘴边溜了出来,青漓抬头看了她一眼,目光在海棠纠结愁苦的脸上扫了一圈,倾身拿起一块芙蓉糕递给她,海棠恍然回神,忙呆呆的伸手接过,边往嘴里垫糕点边疑惑道:“公主,我们这是往哪里去啊?”
青漓望着窗外景色,打了个哈欠,“苍梧江。”掀了掀眼皮道:“昨晚不是和你说了么?”
海棠三两下吞下糕点,忧愁神伤一扫而空,犹豫了一下,伸手又拿起一块糕点,讶异并崇拜道:“公主昨晚说是这几日内,没想到竟然这么快?”顿了顿,手指猛地探向袖口,半晌放了心,叹道:“还好,昨晚磨得刀带在身上了。”
青漓从窗外收回视线,无语的看了她一眼,没说话,闭上眼睛准备睡个回笼觉。
她今早走的匆忙就是为了避免夜长梦多,她自然晓得想要将她留在皇都的人不胜枚举,然,既决定要走,就要走的干脆些,就要走的神不知鬼不觉。她从小到大虽然不靠谱的时候居多,做事却一向有个准则,最看不惯拖泥带水。昨晚,她见了苏逸,凭苏逸如今对她不放手的态度,她就更不能不走。
苏逸……她轻笑一声。
她现在已经分不清自己对他究竟是什么态度,爱也好,恨也罢,纠缠多了便是劫。她虽口口声声说他二人应了那个劫,却也不能真坐以待毙下去。苏逸,他很好,却不是她的良人。就算他料事如神,昨晚她态度铿锵表的明确,他应该不会前来阻拦才是。
手枕在后脑方摆好了一个入眠的姿势,马车却陡然一停,颠的青漓一个趔趄,正要看清怎么回事,外面传来车夫窸窸窣窣的声音:“拜……拜见陛下。”
听到这句话,青漓眼前只觉得白茫茫一片,有一种被人当头棒喝的感觉,眼睛猛地睁开,撩开帘子往外望去——那人长身玉立拦在车前,微蹙的眉,淡漠的唇,眼睫静静抬起,不是昨晚刚见过一面的苏逸又是哪个?
脑中乱糟糟一片,唯有一词清晰可见——世事难料。明明种的是这个因,结出来的却并非那个果,难免让人觉得气闷。她总算明白为何这么些年自己总是败在他的手上一次又一次,眼前这个人,从来不按理出牌。晨光大盛中,青漓的目光正对上他瞧来的视线,他的眼睛一片漆黑,暖融融的日光照进去,一丝亮色也无。
皇都清平巷有一家极有名的阳春面店,天方透亮,店方开张,此时店里仅坐了两位客人。
店里的伙计看着这两位客人的气度,小心翼翼的上了阳春面,皆围在掌柜身边,不敢再上前。
青漓低头吃着面,对面坐着同样吃面的苏逸。青漓虽然先前吃了几块芙蓉糕垫了垫肚子,却没管饱,此时这碗热乎乎的面条来的正是时候。
二人谁都没有说话,一时间店里只有静静吃面的声响。
青漓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她会和苏逸平静的坐在一家小店里,平静的吃着一碗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阳春面。记忆深处,在她最不知天高地厚的那几年,她也从未有过这样的奢望。
他是执掌万千生死的北域帝王,而她只是南楚远赴和亲的公主。他和她之间,本不应该有什么缘分。然而老天让他们相遇,为的不过满足自己的恶趣味,万物有岁,天地却没个尽头,人间一幕幕戏看的平淡无味,弹指间造出她和苏逸的相遇来,不过是在乏味的故事里添加了些许看头,她和苏逸,不过成全了两个字——孽缘。
她看得很清楚。从头到尾,都是那么清楚。
虽然她早就晓得苏逸于她不过是个不切实际的梦罢了,然而如今当奢望成为现实……她闭上眼,只觉得眼中酸楚。
浮生如此,别多会少,不如莫遇。
青漓挑起面条,眼角余光扫了对面的人一眼,他浓而长的睫毛低垂着,如玉的容颜隐在天光里,一派安闲的低头吃着面,吃一碗面也能吃出如此风姿气度的,不愧是她从小就仰慕崇拜的人。但她记得他一向不大爱吃面食,爱吃颇清淡些的素斋,而今却这么专注的吃着碗里的阳春面,那神情像是看一卷秘辛,像是钻研一套剑法,像是当庭煮一壶茶。
青漓别开目光,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她从小最爱看他神情专注思考事情的模样,他那个样子一直都很好看。她一直都晓得,所以一直都放任自己沉沦,可如今再面对他,心里已然能勉强做到不再有什么起伏,她对他,已然别无所求。
候了半晌,见他没有什么话要说,青漓放下茶杯,拉开椅子站起身,本欲转身就走,然而想了想却觉得实在不礼貌,斟酌半晌,道了句:“我走了,你慢慢吃。”
苏逸仍然低着头吃面,没说话。
青漓抬步就走,就在即将与他擦肩而过之际,他却迅速扣住了她的手,声音是难见的沉暗,“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