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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君虽是念着经,却难免听到他二人闲谈,记起这红牡丹乃是周弘说的“熏香被子”,是好气又好笑,不觉就看了他一眼,却见他装束端正,面上笑意盈盈,也不辩驳女帝揭他的短,眼光微微斜着与她对上来,她又立即垂下眼皮看经书去。
“只是在这儿看见她,才记得她本该任职中书省,呆在翰林院的。”
孟成芳道:“朕是想赏她,可她故作聪明,朕就降了她的职,让她到这儿来做个待诏。”
周弘“喔?”一声,有些意外,干脆起身坐在榻上,接过一银盏葡萄酒酿,端在掌中,半垂首望着已经读经完毕的湘君:“若是按科举制来,她也能排上前七,算个敏慧的。”
湘君第一次听周弘夸自己,没什么溢美之词,倒很有重量感,比那些华美更让人心头爽快,她又忍不住悄悄看他。
孟成芳笑道:“你选的人,你能说个不好出来...”顿了片刻,又才道:“是有几分才干,这次关宴就跟着去吧。”
湘君被“伪宠”半个月,忽然得了这好处,一时有些错愕,却看周弘露出个笑意,机灵过来连忙叩首谢恩。
孟成芳摆了摆手,让湘君退了下去。
周弘饮了半盏酒,又将盏放在一旁的小机子上,目光在机子上一串佛珠上停顿了片刻,又淡淡移开:“此次关宴,可要召几个京都学堂的学子们?”
孟成芳想了一会儿:“皆召。”
“太学那头?”
“不必了。”
母子二人沉默下来,周弘又端着那酒盏喝了余下的半盏酒,而后从袖子里取出个雕凤木簪:“巧匠何道三年雕成一支,阿娘爱簪子,我与他有些交情,就买了来。”簪子一折,打上些光彩,簪上凤凰欲振翅飞扬,像是一只活得小凤凰欲脱簪而出。
孟成芳伸出食指轻柔抚摸簪子,很是怜爱:“你还记得。”
周弘笑了笑,将簪子插在孟成芳的发髻上,又轻轻抚着孟成芳的发丝:“阿娘,七郎想见见四哥。”
女帝面上的俏丽冷了一瞬,又恢复笑容,手指抚上发髻上的簪子:“他性子急,你若是去看看,就去吧,也替娘好好劝他。”
周弘道了声谢,女帝命人去传湘君:“让那丫头陪你去。”
周弘轻轻一垂首:“好。”
湘君方回偏殿之中,与王月娥说上几句闲话,饮了几口润喉的水,正提着笔注了几句《捭阖策》,婢女又前来宣她出殿,递给她一块一寸来长的铜鹿令牌,令她陪同周弘前去东宫见皇嗣。
湘君握着那铜鹿令牌,闹不明白怎么会是她领着周弘去东宫,望了眼周弘...微折腰:“请王爷随下官前去。”
二人出了蓬莱殿,一路向东而去,周弘与她并行:“你怎么惹恼了阿娘?”
湘君道:“我出了个置匦计,又想劝陛下不用此计,故而从舍人降成待诏。”
周弘轻皱了眉,真没想到置匦计是她出的,沉思几息,却笑了起来:“可还敢再胡闹?”湘君略带嫌弃地瞧了他几眼,亦不反驳他,那事确实是她胡闹了。
二人行至东宫,门外立着身着甲胄且佩剑的几个侍卫,侍卫见二人来,侧过身来正对着,有拦截之意。
湘君亮了亮手里的令牌,那守门之人才侧过身去放二人同行。
入得东宫,湘君领着周弘径直朝崇文馆去,周弘却道:“错了,应是宜春殿。”捉了她的手腕,牵着她朝左侧林间而去,踏上极窄的青苔小道,二人并行之间,夹道的花草上面朝衣摆上蹭来,茂密树枝朝上半身拂来。
湘君不堪其扰,不由得伸手去拨:“王爷怎么挑了这小道儿走?”
这宫内各殿与各殿之间皆是大道相通,她领着他先到崇文馆去也没错,若是寻不到人再换一处就是,且这小道许是久无人行走,致使青苔丛丛,草木相侵,行来很是不便。
周弘摘了几片叶子在手中叠着:“先帝在世之时,大哥住在东宫,我住在朱镜殿,两处相距较远,因而我就找了这么个近道。”说着就出了林子,到一空旷处,面前一座十步长的红栏拱桥前,他踏上青苔密布的桥上:“那会儿还没这桥,我就跳过去,后来大哥让人在这儿修了桥。”
湘君没听他说过以前的事,此刻听他说起死太子的事,不免也有些感慨,富贵权势最是守不住,太子这样的人也是一夕之间说被杀就被杀。抬头看他,犹见他面上染上沧桑沉重,如一棵繁叶森森的孤木,她虽立在他身旁,仍觉此地阴冷,未曾再顾忌,伸手就捉了周弘的手臂,加快步伐离去。
周弘不防她会主动牵他,有些诧异,偏首看着她。
阳光穿林打叶,几点细碎鳞甲光斑布在她的侧颜上,将那雪白肌肤映得泛出红彤......空中馥郁出一片牡丹香气。
宜春殿外草木繁盛,正值春夏之际,花草簇簇,衬得红墙碧瓦如凡间仙宫。
二人入殿,见一个三十来岁的束发中年人与一九岁孩童正盘腿坐在榻上落棋,桌旁两个宫装妇人正刺针绣花。
几人见到周弘,都愣了下来,束发中年人上来迎他,孩童跑过来嘴里唤着“七叔叔”。
周弘将手里用叶子叠的小蚂蚱递给孩童,对中年人唤了句“四哥”。
周维也生了一对丹凤眼,比周弘的还要张扬几分,配上方正骨骼的脸庞,有一种不怒自威之感。
“她肯让你过来了?”周维对周弘说完又看了湘君一眼,有几分讥讽与愤怒。
湘君忽然明白了女帝让她过来的用意,哪里是她受宠,分明是要她监视周弘周维二人,考验她的忠诚度!
周弘与周维二人到榻上入座,湘君跟在身后,两位宫装妇人取来茶水端给她,她连忙推辞:“怎可劳烦二位娘娘。”
年长一点的妇人眼角弯弯,颇有几分和善和平易:“这宫里平日也只有咱们几个人,略有冷清,你们难得来一次,亲自招待也无妨。”
湘君不便再推辞,就接了盏喝了一口放在一旁。
周弘看着榻上摆置的棋枰:“你在教玉儿下棋?”
周维道:“他似当年的你,聪明却太躁,我教他下棋定定神儿。”
周弘则揽着周玉的肩膀笑道:“十一二的年纪,不躁就不像话了,明儿寻个武官来教他练练体子,现在谁还修文不修武,再不济,连打个马球也要些功夫底子才拿得出手。”
周玉听了这话,双眼晶亮,捉着周弘的手臂问道:“那七叔叔教我?你当年怎么静下来的,我就怎么静下来。”
周弘笑了一声,伸手弹了周玉额头一下,弹得周玉抱着额头,嘶嘶痛抽。
“七叔叔可不敢教你,怕你一身皮肉不够我那玄云剑鞘来敲。”
周玉瘪了瘪嘴,很是不满周弘一脸笑容却出如此毒辣的话来吓他。
几人就着这事说笑一阵,周弘就放开周玉,与周维落棋,湘君站在一旁候着,站得正是腿脚发软,周弘捻着一粒子,偏过头来:“先坐着,还得一个时辰。”
湘君...他终于想起她了~得了允准,端了个凳子来,规规矩矩坐在凳子上看着棋枰上落子,竖着耳朵听周弘和周维说些什么,只可惜二人来来去去都是讲些往事,或是关于周玉的一些事。
湘君没听到什么了不得的“密谋”,也没有嗅到一丝危机感,只是趁着空当,凭着二人的叙述,将周氏几个兄弟的性子给猜测了一遍。
满满当当过了一个时辰,周弘这枰上棋子落完,湘君细细瞧去,这枰上的琉璃棋子,一方呈包围状,一方则因时时造势攻击,而落得溃不成军模样。
周维手指点着棋枰笑道:“那会儿都说你性子狂,可这棋却没随你的性子,反而是出了个以柔克刚。”
周弘也垂眼看着棋枰:“棋随心性,四哥气躁,这棋势也处处如刀如剑,故而出处溃败,四哥若是肯将这棋路子改得缓和些更好,这些日子冷清着,慢慢琢磨也好。”
周维一琢磨,瞪了周弘一眼:“这话就说一次,休要再提!”
湘君看周维发起火来,也在心头琢磨起来,周弘这话...有些意思。
周弘脸上有些黯淡,叹了一口气,也没再说话,只是将棋子一粒粒捡了去,一时殿中静默,湘君又端了茶轻轻抿了一口,方放下盏,周弘就将棋子全扔进盒子里:“走吧!”
周维也不多说,像是还为周弘说的话而生气,湘君暗自摇头,这周维未免性子太躁了,这样的急躁可不是件好事。
周弘领着她与众人道别后出了宜春殿门,确是沿着大道儿走,再没抄那个林间近道。
大道空旷,长风呼呼,湘君走在他身后,看他脊背挺立,衣袂飘摇,莫名想起一只立在枝头被风刮得羽翼凌乱的隼,又生出在小道上的怜惜感,于是快步追上他,看他面色如常,不便扰他,只兀自自嘲一笑,她哪里是只软团子,分明是个软肠子。
“周待诏,阿娘问来,你该如何说?”
湘君沉默少许,能怎么说?人家有意考校,她还能这时候去骗人不成,抿了抿唇:“照实说。”
周弘点了点头,又不再言语,二人沉默半晌,湘君竟然也忘却了以往总在此情形下生出来的尴尬之感。
二人回到蓬莱殿,周弘向女帝说了一会儿话,顺口提了给周玉寻师傅的事,女帝也应承下来,即刻令湘君前去拟召,令秋官侍郎吕峰为义王之师,教其文武。
湘君从一个诵经闲官,几个时辰间,成了一个帝榻前拟召人,这一拟召,就越过了翰林院学士,比一个舍人强横太多,方才感知到这“明贬实褒”确实是“明贬实褒”。
湘君在侧殿拟好诏书出来正遇见周弘出殿,遥遥之间只看见他离去的背影合着打进来的光,覆上浅浅的光晕,她浅淡一笑,正逢周弘转过头来,四目相对,他微微一愣,又点了点头。
湘君连偏过头去,耳根微红,快步进阁。
孟成芳接过诏书看过后,命人传下去誊抄一卷。
“周湘君,今日七郎与你同去东宫,可说了什么?”女帝似乎不是很在意,只是端了盏润肺酒酿轻轻砸着。
湘君却不敢怠慢,将周弘与她同去东宫之事,摘去桥上缅怀过去那一段,简略讲了一遍。
孟成芳听罢,手指又扶了扶发髻上的木簪,感叹起来:“七郎这个人啊,聪明!可有时候也和你似的,太过聪明。”
湘君稍生惶恐,上次女帝说这话就贬了她,如今说周弘......她张了张口,又闭嘴,她脚跟都没站稳,还敢帮周弘说话么?
女帝似乎乏了,挥手让她退下。
湘君步步朝后退去,一直退出纱帐,才转过身去,面色有些复杂,虽是已知自己是过了她的“考验”,可心头却是喜不起来也忧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