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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的天气不冷不热,一轮明日当空亦不觉得过分炎热,晴空万里偶见一朵棉花似的高洁白云,落在湖心被风吹得泛起粼粼波光,追随着嬉戏悠游的水鸟漂浮起落,唉,连鸟儿都是成双成对的。
从谢家带来的丫头问夏赞道:“薛府不愧是百年世家,这园子造得可真好,几乎三五步换一景,不带重样的。”谢巧姝坐在湖边的凉亭里,倚着栏杆赏薛府园子的景,闻言环顾,问夏所言不虚。
比如她所在的这凉亭,一半筑在岸上一半悬在水面,两只圆石柱腿插.进湖面隐在水中,凉亭四方通透,边上柳条挂着新绿随风摆动,似乎给亭子挂上了天然的帘子,柳树下植着一丛丛牡丹,姚黄魏紫洛阳红、豆绿赵粉御衣黄,碗大的花朵极尽妍态,使人见之生怜。
可惜,开不了多久就会零落成泥,正是惜春长怕花开早,又道,好花堪折直须折。
谢巧姝摇摇头,她从前独爱东坡词的豪迈,如今竟然也惜春伤春悲春起来。问夏见主子一脸清愁,心里有几分明了,轻轻劝慰道:“奴婢瞧着谢府家大业大,那世子爷也是个俊朗人物……”
“多言。”谢巧姝佯怒着拿手指点一点问夏的额头,继而叹一口气,“我如今都二十了,嫂子说的人家虽然都不经看,但我的确也没得什么好挑的,世子表哥人物虽好却另有所属,这谢府的园子再好也不会有我一席之地。”
问夏面上露出些不解,谢巧姝又叹一口气:“娘从前在的时候总说嫂子面相生得不好,性子也太刻薄了些,可饶是如此,哥哥依然对嫂子言听计从,家里也不是没有心思活泛的下人,又有谁插得进去分毫?”本来不该这么说自个儿的哥嫂,不过如今嫂子对她无情,哥哥缩头不管事,反倒问夏是她唯一的知心人。
她比薛老太太看得明白,薛世铎和夏氏虽然看似疏离,却并非没有感情,甚至可以说,薛世铎相当在乎这个妻子。谢巧姝对自己的颜色也有几分自信,她美在灵动、胜在鲜嫩,却没有夏氏身上岁月淬炼出的安然典雅的气质,给薛世铎做平妻这事儿终究不过是薛老太太一头热罢了。
平大太太容长脸高颧骨,长得就不像个良善人的样子,这些年对家里的下人极尽克扣,和外头人相处也是雁过必要拔毛,风评可谓有些不堪,但是尽管如此,大老爷却对她服服帖帖。问夏点点头:“奴婢明白了,有些事情得求一个你情我愿。”
双十年华,无父母无嫁妆,还能凭着样貌给人做填房做继室,再过几年又是个什么光景?谢巧姝拿手支了下巴,靠在栏杆上道不尽的孤凄和迷茫。
问夏自觉将自家小姐看景的兴致都败坏了,强行换了个欢笑的脸儿,道:“姑娘,你看奴婢这身衣服怎么样?”
谢巧姝转过头,不忍拂她心意,赞道:“酱紫色的半臂配上浅水红的裙子,很衬百花时节的明媚光景。”
“是呀是呀,”问夏连忙道,说完还转了两个圈,“这是薛府给府里一等丫头做的夏衫,老太太屋里的姐姐送了我一套崭新的,往里头穿点厚实的中衣,这种天气穿着刚刚好。”
谢巧姝露出点无奈的笑意,当初从谢家出门来薛家,已算是和嫂子撕破了脸皮,这些日子谢家的夏季衣裳一直不曾送过来,更何况嫂子那性子,即便往日在府里,能少做一套下人衣裳怕是正合她意。
问夏见谢巧姝仍是意兴阑珊,整个人恹恹的,但是她自个儿不是个巧舌之人,这下是找不出打岔的话了,急得左顾右盼想拿园子里的花木找点说头,突然“咦”了一声,从亭子的栏杆外头捡起个东西道:“姑娘,你看这本是什么书?”
那是一本比寻常书本尺寸大些的簿子,装订手工有些粗糙,封面是一张墨蓝色的硬壳纸,上面无书名、刊印书局,只用毛笔端正写了“王子重”三个字。谢巧姝接过来翻开,里面是小楷抄录的文章,书面整洁有序,一旁仔仔细细地记录了破题的思路和别人的见解。
谢巧姝随手翻了两页,下了结论,“册子的主人应当叫王子重,这是他的策论文章集,大约是平常用来温习的。”本来私自翻看别人的文章不是君子之举,但是王子重的文章写得实在是思路精妙,文采斐然,谢巧姝看了两眼竟被吸引住了。
册子顶端的书脊上吊了一截红线绳,绳子末端坠着颗莲子大小的檀木珠,充作书签夹在内页里,许是掉到地上的缘故,檀木柱子上沾了湿润的泥土,谢巧姝随手抽出团在袖子里的帕子来擦拭,一抽却抽了个空。她仔细摸了两边袖子并口袋,再看了身周,都并无手帕的影子,虽说并不是个值钱的物件儿,但是闺阁姑娘私用的落在别处总归不妥,“问夏,你去我今儿逛过的地方找一找。”
薛府的园子是百年来不断修建改造的,十分阔大宽敞,世世代代的子孙都是文人,为着曲径通幽的雅致,道路修得弯弯绕绕,偏偏不巧,王子重这少年英才是个路痴。昨日往湖边凉亭看书漏带一本回去,今日寻了半上午也没找到,反而在草丛里拾到一方不知是谁遗落的细葛帕子,真是哭笑不得,上面绣着两丛青竹,看着不像姑娘家用的,因此便捡了起来想找机会交还失主。
那册子是他这几年做的文章,上面有许多老师的点评,是而王子重十分在意,这会儿远远看到那双层顶的灰瓦八角亭,心里一喜,脚下疾步奔过去。待走得近了,看到一个窈窕秀丽的姑娘侧坐在亭子里,一边胳膊撑在栏杆上,手上持着一本书,另一只手轻轻甩着红绳上的檀木珠子,露出的脖颈弧度优美,垂下的侧颜清纯优雅,神情十分认真。
这分明是小香山上碰到的那个温柔哄劝朋友三弟的姑娘!王子重立时有些近乡情怯不敢唐突,心跳如鼓一下快过一下,再一看那姑娘手里拿着的,正是他那本策论集,又生出一股献丑于佳人的羞耻,脚下再也挪不动,就这么定定地站在了亭子外头的青石板上。
谢巧姝似有所感,抬起头看了一眼,就看到一个有些眼熟的青年人站在亭子外头,反应过来有些赧然,站起身问道:“这本书可是公子的?”
王子重有心说几句,心里将平日所学的经史子集翻了个遍,也只是讷讷地说:“是,是,是在下的……”
这青年人长得敦厚淳朴,叫人很容易心生好感,又作得一手锦绣文章,没想到竟是个结巴,于仕途是有碍的,谢巧姝心里有些替他可惜,拿着册子走到王子重跟前,“我方才过来赏景,在栏杆下头拾到的,我瞧着是本顶重要的东西,能物归原主真是太好了。”
王子重木呆呆地伸手接过,说不出一句话,直直地看着谢巧姝,学过的礼仪道德都在提醒他这样很是不妥,偏又挪不开目光。
谢巧姝被这样看着脸色也有些微红,这青年人与其说是轻浮不如说是呆愣,因此也不大着恼,只垂眸将册子递过去,恰看见王子重袖子里一角浅蓝的的帕子,隐隐露出绣的青竹纹,犹豫了下,道:“公子这方帕子倒是有些别致。”
王子重口舌拙笨,脑子转得还是快,立刻将帕子抽出来递给谢巧姝看。
谢巧姝拿手去接,却因为对方握得太紧没抽出来,加两分力,仍是抽不出,微微皱了眉头道:“还请公子的松一松手。”
“啊,对不住,对不住!”王子重脸烧得滚烫,面上一片羞意,松了手抱住册子退后两步,连连鞠躬致歉。
“噗——”问夏路上遇到百善堂的丫头,回到亭子来,看到个呆子鸡啄米似的弯腰道歉,忍不住笑了出来,被谢巧姝一瞪,连忙正色道:“姑娘,老太太寻你呢。”
谢巧姝脸上也没绷住漏出了些笑意,到底不好和外男多说,拿了东西默默地往回去了。走得远了,问夏回头看一眼,笑道:“那呆子还在那儿立着呢。”
谢巧姝没有回头,她已经二十岁,并不是不通情爱的年纪,两回遇到王子重,他的表情都将心思表露无遗,谢巧姝摸着手里的帕子,悄声向问夏道:“去打听一下方才那位公子,别露了痕迹。”
自然是打听何方人士,家境如何,可曾婚配,问夏会意地点头。
直到那位姑娘没影了,王子重才醒过神来往回走,头一回遇见是薛家众人上小香山赏花,方才那姑娘身边的丫头穿着的是薛府一等丫头的服饰,按年龄推,当是薛家最年长的小姐无疑。
祖父无意官场,已经上了“乞骸骨”的折子,不久就要上京,到时候正好可以厚颜请祖父上门提亲。又想着那姑娘模样美丽,门第甚高,且是个能看懂策论文章的内秀之人,多半看不上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