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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长达二十六年的时光里,江斜川只称呼过一个人为“父亲”,尽管他们并没有丝毫的血缘关系。
那个人名为江流,现在已无甚名气,往前数上十多年,是a市响当当的一个人物。
那也是江斜川最为钦佩的一个人。
江流出身贫寒,贫寒到连读书的学费都出不起。家里住着泥巴垒成的房子,冬天的时候,房内还不如外面暖和。
母亲织布伤了眼,是个半瞎,父亲性格暴戾,好酒且懒。他是家里的老大,下面好几个弟弟妹妹,为了生存,他不得不早早辍学,只身一人来a市打拼。
关于那段苦日子,江流极少与江斜川谈起。但那些零星的碎片,却始终横在江斜川的脑海之中,清晰犹如初闻。
年轻时的江流与其他贫困人家的孩子没有什么不同,他与人做苦力,去工地上搬过砖,脊背上全是一道又一道的晒伤,脸上的皮肤绷起来,一碰就会掉;或者去码头为人卸货,一箱子一箱子的搬,汗水能把鞋子都湿透,整个人就像从海水里捞出来一样。
江流年轻的岁月里,最不缺乏的就是烈日和咸风。
若说与其他出卖力气的人不同,就是江流内心中对于知识的渴望,那时附近有所高中,他得了空,就会偷偷跑过去旁听。他什么都没有,没有纸笔,就在窗外,透过窗子开着的一角看黑板,需要演算的地方,他都在心里飞快地默算。
有个靠窗的女同学,白净秀气,总会把整个窗子打开,好让他看的更清楚。
江流十分感激,他生性寡言,当时也有着一种难以言说的自卑感,他甚至连一声道谢都羞于说出口。
总感觉,自己不配同她讲话。他的自卑感,在面对她的时候被放到了最大。
她长的那么好看,感觉画报上的明星都不如她;皮肤是那么白,白的像他幼时养过的白猫。窗外种了几丛蔷薇,刺儿小小,蚊子凶猛,咬的胳膊红肿一片,他眼里心里全是她梳得整整齐齐的两根麻花辫,还有清甜的花香气息。
江流就这么做了“旁听生”,一听就是半年。期间,老师发现了他,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他,从始至终也没有向她道过谢。
只偷偷从她的课本上,窥到了干净秀气的字迹。
慕芷屏。
一笔一划,深深地刻到了他的心里。
等到初雪的时候,天气凉的飞快,他穿了破旧的夹袄,冻的不行。忽然,看到慕芷屏朝这里看过来,四目相对,江流别开了眼。
再看时,她转头认真听课了,只有窗台上,安安静静地放了一个暖手炉。
江流鼻子一酸,眼泪唰地就下来了。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他一边淌泪一边对自己说。
江流之后再未去上过课,而是报名参了军,那时候军队艰苦,当兵的人还没有后来这么多。他又是个能吃苦的性子,在军队里一呆就是五年。
那个暖手炉也跟了他五年,甚至更久的时间。
江流后来退役转业,利用钱做了一笔小小的投资,结果获得了意想不到的回报,有同为军人时结交的好友,看中了他的潜力,借了一笔钱给他,他拿这钱去经商,做服装生意,赶上了一股好时机,钱就这么渐渐的多了起来。
在他跻身富人这一阶层的时候,慕芷屏也开始活跃在了荧屏之上。
慕芷屏那时,父亲暴毙,家道中落,负债累累,迫于生计,不得不投身演艺圈。
再后来的事情,江流编了一个很拙劣的谎言,讲给了江斜川听。
江流道后来他苦追慕芷屏,一片痴心,终于打动她;慕芷屏也认出了他是当年的“室外生”,感动之下,嫁与了他。婚后一年,诞下江斜川。
――这是江流的版本。
另一个版本究竟是什么,连江斜川自己也不清楚,他只知道,在父亲重病之时,母亲收拾行李离开了家,再也没有回来过。
甚至连父亲的葬礼,她都没有出席。
一切来的猝不及防,江斜川印象里,向来是父亲儒雅母亲温柔,两人连一句拌嘴也没有。
大抵是江流年轻时得到的东西太少,他请了许多老师来教导江斜川,也不拘着他,只要是他想要的东西,立马买回来;不喜欢学的科目,也从来不做勉强。
慕芷屏总是会嗔怪江流,嫌他这般纵容下去,教坏了小孩子。江流就哈哈一笑,搪塞过去,依旧帮江斜川作掩护,甚至称病为他请假,两人偷偷去游乐园玩。
江流病倒的那年,江斜川正在读初中。
江流一手创立的集团,在他病重后,迅速被那一群贪得无厌的亲戚们给瓜分了,江流心地慈软,对待一群穷亲戚们从来不会吝啬。更何况,这一次,是他的亲兄弟来向他讨要东西――江斜川不知道江流怎么想的,自从慕芷屏离开后,他似乎对这人世再无一丝留恋。那些合同上的漏洞,他看也不看。签了名,就将自己半生基业送了出去。
同时,江流也早早立下遗嘱,把他创立的一个高端礼服设计品牌留给了江斜川。
但事情不过几日,江斜川的婶婶拉着他那个懦弱的二叔,气势汹汹地进了病房,把一份亲子鉴定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那是个典型的势利女人,双手叉腰,上下嘴唇一翻,声音尖锐:“我说孩子他大伯啊,你可别被那狐狸精给迷了心窍啊,现在都传出来了,你养大的这个,根本就是野、种啊!当初我就说,她一个做戏子的,就没个好品行,嫁给你,就是看上了你的钱!现在想想,只怕她肚子里就怀了个,想让你给人白养儿子哩――”
她的话并没有说完,因为江流拔了手上的针管,拿起一旁的注射液体就狠狠地向婶婶扔了过去。
婶婶吓住了,玻璃瓶子在她脚边摔碎,透明的液体夹着玻璃渣蹦到了裤子上。她往后跳了两步,撞的叔叔哎呦一声,捂住了鼻子。
江流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对他二人怒骂:“滚!”
大约是第一次见他发火,婶婶也是个欺软怕硬的性子,拉着闷葫芦一样的叔叔,灰溜溜地出了病房。
临走前,她还探了头,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他大伯,我也是为了你着想,免得便宜了那个小杂、种。”
回应她的是病床旁边的一个玻璃花瓶。
江斜川就这么呆呆地坐着,看着这一场闹剧。
他的心无比的平静,静的不像是一个稚嫩少年应该有的。几乎不用丝毫怀疑,单凭江流的表现,他就能判断出这件事的真假。
这个时候,江斜川甚至觉得有些荒谬。
江流也没有向他解释过什么,父子两人都极力地掩盖着这个事实。
父亲病倒后,江斜川也去寻过母亲,发现她那时已经同另一个男人同居了。
那个男人他也认得,同江流这类“暴发户”不同,那人可以称得上是真正的名门之后,是在这a市唯一可以同杨家相抗衡的章家。
母亲与他从同一辆车上下来,两人十指相扣,那人说了句什么,母亲笑了起来――江斜川从未在母亲脸上见过那样的笑容。
江斜川都没有勇气上去质问母亲,也不会向父亲再求证自己的身世――血缘已经不重要了,他不停地告诉自己,你的母亲已经死了,父亲只有一个人,只有江流。
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大概也是因了婶婶闹出来的这档子事,在病床上,也开始为江斜川的未来谋划――他给江斜川的那个公司,是一大块肥肉,总会引人觊觎。而江斜川尚未成年,学业未成,恐难以掌握那么大的局面。因此,他将不少心腹之人调进了那家公司,并托好友代为管理。
在江斜川读高二的那年,江流安静的离开了。
弥留之际,他握着江斜川的手,似有千言万语,最终也只有一声长叹。
那时候,江流的东西已经分散的七七八八,一群亲戚们见再无利润可捞,出席葬礼也是心不在焉的,全无哀凄之情,有的甚至直接就没来,只送了个花圈。
所谓世情冷暖,是江流教导给江斜川的最后一节课。
江斜川一身黑西装,麻木着脸,迎接着不少人的窃窃私语,指指点点。
葬礼结束的第二天,江斜川终于见到了母亲。她依旧一身珠光宝气,美艳不可方物,一见到他,泪就掉了下来。她以手掩口,哑声道:“川川,跟母亲回家罢。”
而江斜川一动未动,只是冷冷地看着她:“我的母亲已经死了,你是谁?”
那个时候的江斜川,一颗心冷硬的像块石头。
一直以来敬重的父亲死了,母亲另觅他人,家业被人分去。江斜川顺风顺水的时光终结,开始被迫背负上了私生子小杂、种的骂名。
所谓家破人亡,不过如此。
江斜川连学校也不愿意去,他不愿成为别人的笑点,别人的谈资。那一段时间里,他的精神也出现了问题,常常将自己独自关起来,只是看书,或者画一些色调灰暗的画,甚至连续一个星期也不与人交谈半句。
江流的朋友发现了端倪,他为江斜川请来了心理医生,却被他关在门外,一点儿也不配合。医生建议,寻一个陪他聊聊天,可能会更容易走出来。
他便把自己白白胖胖的大儿子阿秋送了过来。
或许是阿秋死缠烂打的功力确实了得,江斜川逐渐的,也开始愿意接受心理医生的治疗――只有一点不正常,江斜川发现,自己开始对女生失去了兴趣,或者说,名为爱的那一种情绪,已经从他的思维中抽离出去了。
在医生有意识的引导下,江斜川开始尝试去学校,也不再对母亲那般抵触,偶尔,也会与她通电话,只是,他再也不愿与她见面。
一看到她,江斜川便不能自抑地想起她对父亲的背叛。
在结束了学业之后,江斜川毅然选择了母亲最不愿意让他涉足的娱乐圈。
或许,一开始,他只是为了赌气,而现在,他无比地庆幸自己当初的选择。
若不是这次赌气,他还不会遇到她。
江斜川挑了些听上去不那么悲惨的片段,略去了一些,尽量轻描淡写地讲给了顾宴清听,在她发怔的时候,搂紧她,轻声道:“我听说过一句话,说‘总有一个人,会让你原谅生活加诸于你的一切不美好。’当时听了,只觉矫情。而现在想起来,真的是深有感触。”
顾宴清不知如何安慰,伸手反搂住他。
江斜川顿了顿,继续道:“你所穿的那件礼服,就是当初父亲留给我的公司所出……所以,我这顶多叫滥用私权,不算是奢靡浪费。”
想起了那日自己对他的埋怨,顾宴清闷闷道:“笨,滥用私权比奢靡浪费严重多了。”
话未说完,江斜川低头,吻上她的额角:“那我现在,算不算是在滥用经纪人的私权?”
顾宴清蹭啊蹭,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坐着:“不,我们这是两心相悦。”
江斜川沉默了。
长久得不到回应,顾宴清好奇看他,无意中发现他耳朵红了一个尖尖。
她今日里只穿了薄薄的睡裙,江斜川穿的也是宽松柔软的家居服,很敏感的,顾宴清感到了有个东西在蠢蠢欲动。
江斜川目光游离,轻咳一声,无辜道:“这是自然的生理反应。”
直觉这个话题再继续下去,就要危险了,顾宴清拿起手机,飞快地给沈海河发消息,江斜川问她:“在做什么?”
顾宴清按下“发送”,眼睛亮晶晶,笑咪咪地冲他晃晃手机:“打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