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恭帝元年(公元554年)- 春

眉生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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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烈的行刺终究还是打破了我和宇文泰之间的僵持。虽然我未搬入云阳宫,但他却频繁地出入聆音苑。

    玉珑也因此成了一个幸福的女孩,就像一个普通富贵人家的小女郎一般,爹宠娘爱,无忧无虑。

    是他的掌上明珠,千宠百爱都觉不够,恨不得世上所有的珍宝都搜罗了来堆在她的面前。她笑一下,他就觉得通体舒泰,无比安乐。

    宇文泰并没有就元烈行刺一事大肆捕杀皇帝的亲信,只是将几个直接参与计划行刺的同谋诛杀之后便不再提及此事。我私下想,也许这件事情真的是至尊主谋。昔年宇文泰为了亲结柔然逼死了他的生母乙弗皇后,这些年来他一直怀恨在心吧。

    次年正月里,宇文泰又做了一件大事。作九命之典,以叙内外官爵。以第一品为九命,第九品为一命。改流外品为九秩,亦以九为上。又改置州郡及县。共改州四十六,置州一,改郡一百六,改县二百三十。我们曾经长住的东雍州也改为华州。

    与此同时,皇帝却亲自策划了一次诛杀宇文泰的行刺。父亲十七年的傀儡生活令他压抑和不满,元烈的死又大大地刺激了他的斗志。他下定决心要置宇文泰于死地。

    然而提前泄露了机密,被皇城内掌管禁军的李基、李晖和于翼知道了消息。李基是李远的次子,李晖是李弼的次子,而于翼又是于谨的次子。他们都是宇文泰多年的心腹。

    历史是相似的,却又大相径庭。永安三年时权臣尔朱荣被皇帝诛杀之前也是大约这幅情形。然而这一次,上天选择的是宇文泰。

    宇文泰勃然大怒,忍无可忍,得到消息的次日便召公卿商议,将皇帝废黜,幽禁在雍州。随后又拥立齐王元廓为帝。

    这是长安的第四个皇帝了。

    宇文泰又愤怒又失望。整夜地失眠。

    自孝武西奔之后,关中贫瘠,饥寒满目。十几年来不管是军事还是内政,宇文泰都做了所有他能做的。他虽然专权于长安,但并不是是非不分滥杀无辜的人,反而不分士庶,大力选拔优秀的人才进入庙堂,对元氏宗亲也一向谨守该有的礼制。

    可元氏还是不想让他活着。功高震主,在元氏的眼中是多么大的一个威胁。

    想起他从前说的,到了那个顶点,想要的只是活下去而已。

    世情荒凉。

    他说:“长安和整个关中都是我一手经营的。这关中就像我自己的孩子一样,我二十年呕心沥血,多少日夜难以成眠,又有多少次在战场上险些丧命。我不可能把他交给无能的人,让关中又一次尸横遍野,满目疮痍!”

    “可是你不可能一千年一万年地守着关中。”我仰头看着他。这铁铸的怪物。只和我去山林田野隐逸不好吗?只做最普通的农夫和村妇,又何尝不是快乐?权力吞噬着我对幸福的渴仰。

    他转头看着我,目光灼灼:“觉儿和邕儿都是治国的大才,他们的孩子也不会差。关中地区早已是我们宇文氏骨血里的一部分。我还要吞并东边,吞并南边,统一天下。”

    啊,我深怨着他,却又清清楚楚地明白他的渴望这已经不再是对权力的执迷。这是他对生命的热爱。

    他固执地决定着孩子们的命运。

    我心里头很慌,没来由地慌。他如同一支蜡烛,用力地燃烧。可是岂不知,燃烧得越用力,就熄灭得越快……

    四月里,新帝在宫中置宴,大飨群臣。

    而另一边,宇文泰命人将被幽禁在雍州的废帝鸩杀了。

    不久,皇帝下诏,封邕儿为辅城郡公,邑二千户。

    八月间,虽已入秋,暑气却还未肯消散。这天下午,天气热烘烘懒洋洋的,我刚刚午睡起来,正要让眉生将玉珑带来给我看看,就听到门口的侍从恭敬地声成一线:“洛阳郡公到!”

    是觉儿来了。我一笑。他如今诗书骑射都要学习,宇文泰还特意请了苏绰给他讲治国用人之道。看来宇文泰要立他为嗣子的心意仍然没有改变。

    也因此,觉儿已没有很多时间来聆音苑看我。

    只见他穿着赤红色的翻领胡服,铜带钩,乌色革靴,梳着一头辫发,腰后挂着一只刺绣箭袋,背上还背着一张檀木雕花弓。满脸的汗水,一看就是刚去骑射回来。

    远远见了我,咧嘴一笑,抬手擦了一下额头的汗,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来,唤道:“家家!”

    正在长身体,声音亦在发生着变化。慢慢就从孩子成了男人。

    我心里疼爱着他,抬起袖子去擦他脸上的汗水,混着灰土,擦得我袖子上乌糟糟一片:“这是去哪儿疯了,大热的天也不怕热坏了。”

    他笑着说:“今天苏先生家中有事,没能上课。我便一大早出城打猎去了。不知不觉就过了晌午,这才往回赶,刚好经过家家这里,就进来讨口水喝。”

    我嗔道:“讨口水喝倒是小事,只是别只有口渴的时候才想起家家来。”

    他憨憨一笑:“哪能啊。时时都惦记阿母呢。”

    我将他带进屋里。早有侍女端来新打的井水,递上干净的巾子给他洗脸洗手。我坐在一旁给他打着扇子。一会儿,又有人端来盛了葡萄和桃子的果盘。

    觉儿一看,笑着说:“家家这里好吃的真不少,比云阳宫里也丝毫不差呢。”

    我说:“这些都是前两天你阿父遣人送来的——他近日怎么样?好几个月没见他了。”

    觉儿说:“阿父近日很忙。也是自从上次元烈行刺一事之后,精力突然大不如前了。”

    我也感觉到了。虽然伤势不重,但是总像是有一种精气神从他的体内悄悄溜走了。赤兔马踏平天下,方天戟震动乾坤,气吞日月,虎视六合,一转眼都是昨天的事了。

    原来从前看他只是样貌衰减,这一回,才是心神一点点衰老下去。话也少了。因为老去,话越来越少。

    时光摇曳匆促。热血抵不过心寒呀。

    我在一旁看着觉儿拿着巾子细细擦过脸颊和颈子。白皙的皮肤被烈日晒得微微泛红。小时候杏一般圆圆的眼睛变得细长了些,那高耸的鼻梁和薄薄的嘴唇同宇文泰一模一样。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呢。

    “我还记得你刚出世时的样子呢。那时候你阿父还屯兵在华州,直到你满月才回了长安见到你。怎么一转眼,你都要成婚了。”看着他,思绪就回到了从前。

    觉儿放下手中的巾子,冲着我一笑,说:“成了婚,不还是家家的儿子么?”

    他已经长得比我高了。才十五岁,这几年还要抽条似的猛长个子。渐渐就脱去稚气成了顶天立地的男人。天地广阔高远,雏鸟终有离巢的一天。

    然而想到宇文泰如今的处境和心境,我倒宁愿这几个孩子生在平凡的人家,有最普通的人生。

    伸手抚了一下他还在发热的脸颊,笑了一下。愿他们永享富贵和安乐。

    他说:“家家知道么?五月柔然遣乙旃达官入侵广武的事。”

    “知道啊。”五月时宇文泰在聆音苑时同我提起这件事,说是派了柱国大将军赵贵前往平乱,斩首数千级,凯旋还朝。

    觉儿笑道:“家家一定不知道后面的事情。柔然随即被突厥人击溃了。柔然可汗郁久闾邓叔子领着残部数千人竟来投降阿父,请求庇护。”

    这我倒真的不知道,只记得几个月前确实听说长安城里吵吵嚷嚷,来了很多柔然人。

    “你阿父倒也容得下他们。”我笑了一下,拈起一颗葡萄,轻轻剥去外面的皮,放在邕儿面前的一只水晶小盏里。

    觉儿说:“这倒也不是容得下容不下的事情。如今突厥日益强盛,若是没了柔然,我们不是成了突厥眼皮子底下的目标?阿父自然是想留着柔然制衡突厥。因此邓叔子一行在长安还颇受礼待。”

    稳定西边,对抗东边一向是宇文泰的策略。他忍让柔然多年,到了此时,还是不得不容忍着。

    这样想着,将手中剥好的一颗葡萄送到觉儿嘴边。

    心中突然一动。从前的时候,也曾这样将剥好的葡萄送到宇文泰嘴边呢。那都是哪一年的事了?一个女人的一生,就是对夫君和孩子无尽的牵挂和期盼。

    觉儿吃下葡萄,接着说:“只不过,突厥人态度强硬,写来了国书,要求阿父交出邓叔子等人,便与我们缔结盟好。否则兵戎相见。”

    局势风云变幻。刚赶走了狼,又遇见了虎。

    “你阿父怎么说?”

    “阿父将邓叔子一行交出去了。突厥人将那些人里的成年男子全部杀死,女人和孩子全部分给了各部王公。邓叔子本人被突厥使者当众斩杀于长安青门外了。就是前两天的事。”

    我倒是有些诧异:“你阿父如何这么轻易就将邓叔子交出去了?”按照他的脾气,怎么也要多谈点利益回来才行。柔然一亡,我们就真的在突厥的虎视眈眈之下了。

    觉儿叹了口气:“阿父目下也是无暇西顾了。江陵的萧绎前阵子送来国书,竟然提出要按照旧图同我们划定疆界,又瞒着我们勾结高氏。听统万突阿干说,来使言辞相当悖慢。阿父未当场发作,使者走了之后却大发雷霆,直言要荡平江陵斩杀萧绎。”

    按旧图划定疆界,就意味着宇文泰要还回西蜀和江汉,之前尉迟迥的西征变成为他人作嫁衣裳。宇文泰如何能答应?

    “你阿父真的打算攻打江陵?”我还是有些慌的。父亲还在江陵,若是宇文泰决意南征,父亲身为江陵太守,必躲不过一场浩大的战火。他一介书生,如何同宇文泰手下这些南征北战多年的柱国相抗衡?

    “应该是不会变了。阿父纵横捭阖二十多年了,何曾受过这样的羞辱?他同群臣说,古人道:天之所弃,谁能兴之,说的就是萧绎!”

    天之所弃。

    宇文泰想让萧绎为天所弃!

    顿时心乱如麻。

    留觉儿吃了晚饭,将他送到门口。他依旧笑嘻嘻的:“家家早些歇息吧。我改天再来。”

    我见他腰后的箭袋子绣得颇为精致华美,拿在手上看了看,说:“这手艺真是不错。”

    “灵心绣的。”他笑得有一丝羞涩。情窦初开的模样。

    “你喜欢灵心,她又长你几岁,我同你阿父倒是十分放心她。将来她若生下长子,那孩子又还可以作为,便可按你们鲜卑人的习惯立为嗣子。晋安公主也欺负不到灵心的。”

    觉儿默默点点头。大概对婚事还是有些不开心,嘟嘟囔囔说:“还是阿父有福气,可以将他喜欢的女子娶作正妻。”

    我一笑:“我又不是他的原配,只是继妻而已。”

    他急了:“怎么说都是有资格和阿父并肩站在人前的。灵心却没有这样的资格。”

    我伸手掸了掸他肩膀上的衣褶:“她原是你的侍女,本就没有机会同你并肩人前。可是两个人的感情,并不需要别人来喝彩,自己明白就行了。越被众人瞩目的感情,越容易被破坏。”

    说到最后,有些悲伤。也不知自己说的是谁。

    见他还有不快,又说:“我们宇文氏的孩子,婚姻总不可能十分顺遂心愿的。好在你阿父还同意你纳了灵心是不是?你好生待晋安公主,就是在帮助你阿父。你也必不希望你阿父再被人行刺吧?有晋安在你府中,总多一重保障。至于你的心在谁身上,谁又管得了?你说是不是?”

    我也成这样一个妇人,肚子里一箩筐理直气壮的大小道理,关于政治关于婚姻关于利益关于大局。可我曾经也是为了爱情可以豁出一切生死相随的呀。锦绣醉梦的前半生,只浓缩成这样一些曾经被自己耻笑的话,又说给自己的孩子听。

    我也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