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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已是午夜时分,上海的街角旮旯一片冷寂,有家的人们早已在温暖的被窝酣睡,即便是穷苦不归人,也找了地方安静的蜷缩起来,顾不得夜里的寒意沉沉入睡。可此时的沈含青却刚下车,他穿着浅青灰的羊毛呢西装,里面的白衬衫纤尘不染,小马甲是和西装成套的,嵌着一竖排米白的扣子,色泽极其柔和,一丝不苟的系得仔细。如此盛装之下的男子在夜色里,仿佛一抹淡色的冷月。他刚下了车,天空就飘起了几丝小雨,接着雨丝便连成了长线,空气中立刻弥漫起一丝尘土的味道。沈含青轻蹙了下眉头,伸手掸了掸肩膀的一角。他大概也是累了,他的眼睛几乎眯着,双颊有几分苍白,整个人都看起来困倦而清瘦,此时此刻,也不顾雨水纤密,伞和大衣都不肯拿,直直的朝自己的住处走去。
“含青。”
一个女子在暗处唤他。沈含青愣了一下,勉强打起精神四处环顾,可找来找去,却并没有看到任何人。他轻轻的搓了一下自己的脸,自言自语道:“真是活见鬼。”边说边拿了钥匙要开门。
“含青!”这回女子的喊声清脆了些,沈含青听得真切。他自己刚刚念叨完见鬼,又忽然听真切了,这把可一下子吓醒了。他眼睛睁大,赶紧从门口跳开,四处张望的眼里都是警觉。他大概不喜欢这样的自己,忍不住大吼一句:“谁?!谁躲在那里?赶紧给我出来,别给小爷装神弄鬼。”
他这声呵斥颇有底气,几乎是用足了力气。小时候他听继父讲过一些鬼怪故事,虽然有趣,可着实恐怖。那些鬼故事里的人若是见了不干净的东西,都要大声呵斥,好像这样就能用阳气把脏东西吓退了。
大概是他这声喊得太狠了些,黑暗里,一个女子怯生生的从房子一侧的阴影里走了出来。
沈含青赶紧转身去看,待那女子走到亮处,方才松了口气。
“梦元?!原来是你!”他喘了一口粗气,伸手松了松领口。
罗梦元穿着奶白色的大衣,脸上身上都是亮晶晶的雨水,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她被淋的发梢几乎滴下水来。这影响了她的发型,也给她增添了些孱弱的气息,天气湿冷,她却光着脚踝,只穿了一双春秋时候的白色高跟鞋。
沈含青吃惊的看着她:“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呢?”罗梦元的眼神瑟瑟的,她好像在发抖,可又好像不太在乎这恼人的凄风冷雨。沈含青连忙走回车旁,从里面拿出了自己的大衣。
“这么冷,你个女孩子,不怕冻坏了?”他双手一伸,立刻用那大衣把罗梦元裹了。他虽然瘦,可在娇小的罗梦元面前还是显得颀长高大。他披衣服的手没有拿下来,而是霸道的扶住罗梦元的肩膀,把她整个人都裹在自己怀里。
沈含青也不看怀中女子的表情,他带着她三步两步走到家门前,快速的开了门。
沈含青先让罗梦元进了门,自己才进屋。经过刚才这么一耽搁,他身上也湿了一大半。二人一进去,沈含青没顾着自己脱掉湿衣服,赶紧去找了个干爽的毛巾递给罗梦元。
“快擦擦,你看你那脸,都青了。”
罗梦元缓缓的接了毛巾,却有点发呆。沈含青见她也不动弹,急得自己把毛巾拿过来:“算了,我帮你擦脸,你赶紧把外面这件大衣脱了。抓紧时间。”
见罗梦元迷惑的看着四周,沈含青不以为然的笑笑:“别看了,没有丫鬟伺候,就我一个人住。一方面父亲并不太娇惯我们,一方面我也觉得不自由,省得他们通风报信了。”他顿了一下,忽然觉得不妥,调皮的一笑:“哦,别误会,我是说随时出门和朋友们去写生。父亲总说我是不务正业。”
罗梦元看着给自己擦拭脸颊的男子,忽然眼眶一热。她用冰冷的手掌紧紧的抓住沈含青的手:“含青…哥哥,你帮帮我吧。”
沈含青被她冰块一样的手拉住,他裸露在外的肌肤几乎感觉到她手上散发的冷气。他的笑容立刻收敛,表情也变得严肃起来:“梦元,你定是累了。”
她的眼里有血丝,刚刚又哭了,看起来像个小兔子一样,她的脸色也不好,有点委屈,也有点不健康。头发又湿乱成一团,浑身发着抖,看起来实在悚人。沈含青心里有几分明白,他叹了口气:最近在日本人那里有太多事情要办,晚上的大部分时间都泡在了日本人开的酒馆里,他没有去找以前的脂粉朋友,也没去找画友们饮酒作乐,倒和那些日本女人越发熟稔了。这些日子不联系罗梦元,她比上次见到又憔悴了些。沈含青看着眼前女子脆弱的眼神,心里浮起几分怜惜,除了这份情感,还有些东西在蒸腾,他说不好是什么,也抓不住这种感情。或许,这也是爱情的一种吧,虽然红颜知己不少,可他的人生里并没有体会过爱情的滋味,若让他去笃定,这不可能。沈含青冲罗梦元安抚似的笑笑。毕竟,这女子也是要和自己成亲的人。
“好了好了,是我不好。最近我确实遇到太多事情要忙,一直没去看你。梦元,你不会因为这件事情就怪我吧。”不待罗梦元点头或是摇头,沈含青又微笑着,眼里脉脉含情:“不管有天大的事情,你先把湿衣服脱下来,听话,乖。”
罗梦元说起来也是怪罪他的,沈含青本就是不让人放心的男子,他的风流她不是没有耳闻。可今天她的确不是因为这件事来的。罗凤鸣最近心情极其不好,健康状况也在跟着恶化,他的白发越来越多,大概是在为生意的事情操心着急。罗梦元虽然对父亲烦恼的事情一知半解,可她深知家里的生意不景气,两个厂子都在拖欠工钱。她已经看到有厂工代表来寻父亲谈话。她不在乎其他的事情,她唯一在乎的就是父亲的身体健康。大多数时候她只能坐在闺房里担心,小时候她不懂事,所有的责任是父亲的肩膀扛起来的。如今她已经长大了,几年前大姐的出走让她的心境骤然改变。父亲没有儿子,又少了大姐这样一个能干的女儿,思及父亲在得悉自己的婚事定下来的时候那开心的样子,罗梦元觉得自己也是可以为这个家出点力气的。
想到这里,她擦了擦脸,揉了一手冷水,不知是雨还是泪。沈含青的一番软语让她的心里忽然平静了下来。她心中一直困扰的复杂情感少了几分阴霾。她顺从的脱下大衣,沈含青松了口气,趁着这个当口,亲自去烧了一壶热水。
罗梦元看着这么晚还为自己跑前跑后的男人,有些苦涩,也有点惊喜。印象里他是那么绅士,有风度,比起他那个让人捉摸不透的弟弟,他爱笑和开朗多了。听说他是后回来的儿子,不比他的兄弟,可沈家的下人却都喜欢亲近他。但是沈啸荣的态度却难以揣测。有时候她觉得他是喜欢含青的,有时候又觉得他对这个儿子毫无感情,甚至是厌恶。
“水烧着呢,一会儿给你弄杯好喝的。”沈含青这才把自己的外套脱了。“真的,是什么?”罗梦元的心里涌起暖意。“好喝的,你拭目以待一下。”沈含青眨巴着好看的眼睛,有点调皮。许是他母亲长得俊俏,沈家的这两个兄弟长得实在是好看。他二人很像,只是老三的轮廓更精致秀丽,皮肤也更加白皙细腻,沈含青的脸型则完全是随了他父亲,看起来要粗矿些。屋里的温度升腾起来,在外苦等时的刺骨寒冷早已被驱散。罗梦元的心也渐渐的温暖。她有些幸福,可惆怅的心情依然更多,在这温暖的屋里一坐,又见了沈含青,她所有的情感仿佛融化了,坍塌了。
罗梦元的泪水又忍不住流了下来。沈含青见状有些无措,罗梦元赶紧笑笑:“没事,我还好。”她擦了擦泪:“你定是被我吓到了。对不起,今晚我心情有点苦闷,又实在无处述说。我本想…”她几乎脱口而出,她想去找姐姐,在西餐厅的偶遇让她忽觉自己揣了一个既苦闷又甜蜜的秘密,她已经有好几次冲动了,就如今天一样。可瞬间又被自己想要说出口的话吓到,急忙搪塞了过去:“反正我在街上散步,一个人孤零零的,后来我走着走着,便来找了你。你不在,我心里存了点希望,觉得你能回来。我也没看时间,直到下了雨,我便要回家去了。可这时偏偏和你遇见了,真好。”
沈含青伸出一只手,试探着轻握住她的手。罗梦元没有继续往下诉苦,沈含青也没有给她继续说下去的机会。在这一刻的短暂时间里,他只是默默的握着她的手,用大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的掌心,既像调情,又像鼓励。从他看到罗梦元那纠结的眼泪开始,他便知道了她的来意。她的所谓的诉苦在他眼中通透明白到无需去问。沈含青不是木头,他也有良知。他知道她在烦恼什么,想到自己将来要做的事情,他的心情有些沉重。正是这份羞耻感,让他无法做一个知心人,为她排解心里的愁。他们这辈子注定是无法交心的,以罗梦元的单纯,也许她这辈子都不会窥得个中缘由,他会作为其中一个孤独的知情人,无耻的陪在她身边。
沈含青把思绪切断,他的眼神躲避开罗梦元似有似无的注视:“水大概好了,我去帮你泡一杯东西。”(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