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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柜砰然作响,无数药草翻然而下,乌乌糟糟在地上堆成一团,俞墨卿眼角眉梢全是笑意,那笑意却闪着寒光,她抓起一把茯苓混着川芎就这么向袁夫人口中塞去,笑道,“听说这位药颇有神效,三个时辰内必死无疑,不如就让我见识见识。”
袁夫人在她手下双脚双手胡乱抓着,却仿佛被定住,双目圆瞪似要蹦出眼眶,“呜呜”不停,塞到最后竟唇角撕裂,露出殷红的血肉,俞墨卿却浑然不觉,直至整个拳头混着大把的药草尽数没入她的口腔,满室人都清晰地听到“咯嗒”两声,那是下巴骨碎裂的声音。
袁夫人双目爆出血丝,撕扯成两半的脸不断自血肉中冒出艳色的血沫,将俞墨卿雪白的袖子染得通红。
无论场景多可怕,她却满脸愉悦,挑眉道,“好吃吗?咦,你不是活的好好的吗?”
四周的人竟无人敢上前一步,甚至有几人想偷偷溜出门去,俞墨卿原地未动,只冷笑一声,那门便像得了指令般自己关上,将夜色隔在屋外,连带着屋内只剩两盏幽幽的白烛随风轻晃了一下,恢复平静。
林佩已然僵硬,暮晓抱着孩子望着这头,即便阿沁痛哭着给他止血,也只剩下一口气,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不知道俞墨卿想做什么,却能清楚地看到她脸上的表情,哪怕被人欺负,打野受伤,被初云罚跪山门,她都从未有过这般恐怖的表情。
那是杀意,一个小姑娘绝不该有的杀意。
那群人见逃不掉,有人怒吼着,“不但是个庸医,还是个邪物,专结交这些渣滓!”
一头扎麻绳的公鸭嗓红着眼跟着叫唤,“放开我家夫人!渣滓就该死!”
手下袁夫人仍在拼命挣扎,身后一道寒光逼近,直冲她的背而去,却在三寸处停下,屋内霎时间寒光大盛,那把扑来的柴刀碎成了无数齑粉,唯安凛然横于空中,剑身莹白。
举刀的小厮瘫坐在地上,双唇颤抖,指着俞墨卿,“妖妖......。”
“怪”字还未出口,脖颈已被唯安穿透,死死钉在地上。
“渣滓。”俞墨卿缓缓起身,轻轻拔出唯安,那人如同一滩烂泥般倒了下去,她将血拂尽,笑道,“渣滓?”
“到底谁是渣滓?!”
身后袁夫人哀嚎一声,唯安剑身已然反转,剑意果决不留情面,竟将她自腰间斩成两段,肠子混着血流了满地。
俞墨卿磕磕绊绊捡起暮晓落在地上的长剑,那把剑她自小便见过,从未开刃,她曾问过暮晓为何,暮晓也曾告诉她,医者为的是救人,一把未开刃的剑能抵外袭,却伤不了人,才是上品。
“你竟这么心疼你儿子,又何苦叫别人去陪他,你自己去岂不是更好。”俞墨卿浅然一笑,将剑收入袖中,一个老妇人举着拐杖冲上前,直直打上她的天灵盖,怒吼道,“无耻妖女!还我孙儿媳妇命来!”
那拐杖却听命一般骤然停在她头上,老妇人仿若被定住,满面惊恐,随拐杖渐渐上升,旋即如离弦之箭,在空中打了两转,“砰——”地一声打在屋子正中那具漆黑的棺木之上,如同一只吸血被拍扁的蚊子,死在她孙儿身边。
主人已死,屋内陷入暴动,无人再敢近她的身,俞墨卿款款立于屋中,咬破手指,以地为符作阵,将袁夫人牢牢圈于其内。
暮晓蓦然睁大眼,他认得那是什么阵。
身死魂灭,日日受地狱烈焰烘烤,七世不入轮回,施法人亦身体受损的决绝法阵,他想伸手去拦,却使不出一丝力气,只觉身体越来越轻,生魂即将离体,缓缓闭上眼睛,却猛然一怔,仿佛命魂又被拖回了躯体。
俞墨卿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他们面前,笑得凄然,唯安在身后闪成一道白光剑阵,将袁家暴怒之人一个个隔开,撞飞在屋内。
“暮哥哥,醒着。”俞墨卿颤声道,“佩姐姐命魂已去,我无法召回,你一定要醒着,清清楚楚的看着他们,看他们是怎么死的。”
暮晓张大了口,他想说话,却已经是个死人。
袁氏全家三十余人,当夜灭门于暮家医馆。
君迟意赶到时,天已蒙蒙亮,金陵城薄雾弥漫,一切恢复平静,医馆中,血气却仍旧浓烈,她看到的只有一个颓然坐在层层尸体中不停念叨些什么的俞墨卿,暮家三人的尸体和一个疯疯癫癫的阿沁。
暮晓脸上已多了一道抹不去的伤疤,命魂出窍,守在妻儿身边,一言不发。
君迟意没有多说什么,背上俞墨卿,平静地与他打招呼,“暮先生,节哀,他们命魂已去,下辈子会投个好人家。”
“嗯。”暮晓淡淡出声,他陪着冷去的妻儿想了一夜,也傻了一夜,此时连话都说不出口。
君迟意道,“你打算如何?”
“如何?”暮晓一怔,随即扯出一抹笑,“我能如何。”
“阿卿,将去长安,你是投胎,还是...跟我们一起走?”君迟意望向榻上二人的尸身,“先将他们葬了吧。”
“好。”暮晓缓缓站起,天边一道晨光穿云破晓,他抬手挡起那道光,此时已非人,才恍然觉得做人不如做只孤魂野鬼,游荡世间,一只鬼独来独往,无牵无挂,不会尝到生离死别,挺好的。
俞墨卿双目闭着,眉头缩着,口边呢喃不清,君迟意未曾听清,皱眉道,“她在说什么?”
暮晓泛出一丝苦笑,伸手去拂俞墨卿眼下的泪,却发现自己的手穿了过去,半晌,才摇头苦笑道,“没什么。”
红泥小炉“滋滋”作响。
重珏呆呆倚在床头,手中药碗已凉,暮晓端坐在一侧,面上笑意仍在,虽伤感却不见一丝怨恨。
“你不恨吗?”他捏紧了拳头。
“恨过,但又不恨了。”暮晓道,“我是医者,一个人恨意再大,伤及的终归是自身,我在竹寮中修习数年才勉强化为实体,再去恨,毫无意义。”
重珏哑然,半晌才微微摇了摇头,“如果是我,我也会同俞姑娘一样。”
“我又何尝不是。”暮晓起身看看窗外暗下的天际,提起一盏灯,自房间外退出,“你休息吧,这病,估计要两三天才能好。”
“暮先生。”重珏缓缓直起身。
暮晓背影顿在门口,“还有什么事?”
重珏怔然道,“她说了什么?”
暮晓似乎是叹了一口气,捏紧了灯杆,一双清冽的眸子扫过他的脸,才缓缓道,“她说,为什么对她的好的人都不得好死。”
朱红色的门“吱呀”一声关上,重珏缩进被窝,双目仍旧瞪着,盯着头顶繁复的珠帘纱帐,突然掀开被子,走至案前,自胸口掏出一管翠色的毛笔,尾端“韵集”二字熠熠生辉,行李都仍在山水间,唯独这杆笔,着了魔似的带着,他忽地一笑,提笔蘸墨,在纸上写了几个字,又细细裁下,卷成一卷。
一只灰黄色的蝴蝶自袖中振翅飞出,绕着他两圈,又冒雪自窗口离去,无忧城天空被烟花染成漫天红光,虽非长安,却也繁华鼎盛,人烟灼灼。
重珏站在窗口半晌,脑子里各种诡异的想法不断窜出,又摇摇头将其憋回去,倏忽叹出一口气。
暮晓立在玲珑斋屋檐,手头捻着一只蝴蝶,灵兽蓬松的尾巴时不时扫过他的颊边,他伸手摸摸珑霄的鼻尖道,“别把蝴蝶吓跑了。”
俞墨卿站在一侧,身上红衣随风轻轻扬起,手头抓着一张打开的纸,面色凝重。
“我寄白雪三千片,君报红豆应已双。”俞墨卿唇边冒出一道白烟,缓缓将纸叠起,皱眉道,“暮哥哥你盯他半天,他就写了这个?”
“你会不会想的太多了。”暮晓逗着珑霄,轻轻开口,“他不像是不清不白的人,再者说,好像还有些喜欢你。”
俞墨卿一怔,藏在斗篷里的手指渐渐收紧,话出口融入冰雪,“别开玩笑了。”
暮晓起身浅笑,“好吧,玩笑话,你那头如何了?”
“如你所见。”俞墨卿抚着珑霄温软的脖颈,手中一块木牌缓缓垂下,“我找到了沈南屏,在一家陈记灯笼铺。”
“青绫门的人居然躲在井底做花灯。”暮晓摇摇头,苦笑道,“这是个什么意思?”
俞墨卿弹弹那块自长脸怪人手中扣下的一块木牌,“这就是我要搞清楚的,不然齐政也惨得忒不明不白了。”
“不过齐家这井里竟没设什么防,由得你们这样容易进来。”暮晓负手奇道,“那这么说,那个逼齐家人给木娃娃去咒的人,会不会也来过这里?”
“难说,这井若不是我误打误撞,也不会发现。”俞墨卿低头看向冰雪附着的路面,呼出的气在眼睫上凝成水珠,突然一声轻笑,“齐政躺在上头,跟个守门的石狮子一样。”
暮晓没有笑得出来,只道,“你如何得知那人是齐政而非沈南屏?”
俞墨卿道,“猜的。”
暮晓愕然,“猜的?”
“好吧,开玩笑的。”俞墨卿晃晃那枚刻有沈南屏三字的木牌,“青绫门虽广收弟子,以门牌为信物,但沈氏一族因亲缘关系,仍旧是一份大头,你大概不知道他们家几个小姐的名字。”
暮晓老实点头,青绫门弟子不少,却没几个资质出众的,故修仙门中不论外貌还是资质都鲜少提及,人们津津乐道的永远是亦凌君门下几大高徒,以及天垣山的大师兄封白,只不过这两者皆处事高冷,不轻易出面,天垣山为初代修仙门派尤为甚,恨不得一年四季皆闭关老死山中,若不是自己死前两三年的释魔大会这两大派赏脸参加,引得众仙子茶不思饭不想,或许他们就真的成了传说。
仔细想来,俞墨卿也是同期修士,只不过灈灵观也属避世清静之派,虽不似前者高冷,却也管教甚多,想想她那些师弟师妹一个个如春花秋水,风雅无双,不知是怎么教出俞墨卿此等混世魔王的。
想到这里,暮晓不禁一笑。
俞墨卿斜眼看他,“笑什么?”
暮晓正色道,“没什么,你继续。”
俞墨卿道,“我就知道两个,一个叫沈南襄,一个叫沈东翎,一女一男,上头那人脱得精光,是男是女我当然知道,所以这南字辈的,会不会也是女的。”
暮晓原本静静听着,到脱得精光便以目瞪口呆,还是挤出一个杀手式笑容,“有理。”
满城风雪裹挟红灯缭绕,三两个小童举着花灯笑闹着经过玲珑斋门口,其中一个小童突然一磕绊,“噗通”一声陷进雪地,爬起来却是满脸微笑着抖抖脸上的冰渣子,他的同伴停下,拉起小童道,“你无事吧?”
“无事,无事。”小童拍拍身上的雪粒,又原地跳了跳脚取暖,“可惜了这花灯。”
“这个倒好办,刚刚见到阿陈还在灯笼铺子门口,我们找她修一修,定比原先更好看。”同伴笑道,“快走吧。”
几人便又笑着捡起地上碎成几段的花灯,推搡着离去,在雪地上流下了几道清晰的小脚印。
俞墨卿默默看着,身侧的暮晓突然“嗤”地一声笑出来,珑霄跟着一抖尾巴。
俞墨卿一皱眉,“你笑什么?”
“没,没。”暮晓摆摆手,“你让珑霄闻气味寻人,此法倒是聪明,我只是觉得,这普天之下,把此等灵兽当狗使的,除了你,应当没有第二人了。”
俞墨卿站在屋檐上,叹出一口气,“可它除了这一点本事,还会干什么。”
珑霄仿佛不服气地哼了两声,暮晓忙顺顺它有些炸开的毛,“好了,方才那孩子,也是你搞的鬼?”
俞墨卿抬头望天,“冬天地滑,本就易摔,怎么什么都是我搞的鬼。”
“行,他自己摔得。”珑霄脑袋一转,在他脸上蹭了两下,暮晓道,“你该跟上去了,重公子那头,我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