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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以后,当王娇回忆起1977年时,似乎只有两件事印象深刻——
七连没了。
她做了老师。
这两件事前后发生不过两个月的时间。她记得很清楚,1977年暮春,从鹿场劳动回来,在门口碰到了正抽烟的齐连长。后来回想起那个情景,王娇总觉老齐就是在等她。当时,七连差不多走了一半知青,是兵团离开人数最多的连队。然后就开始疯传七连可能要并入三连,也有说五连的。总之保不住了。
其实那个时候,就算留下的知青也没人好好劳动了。大部分时间,众人就呆在宿舍里,要么玩牌,要么抽烟,要么谈恋爱。那时,大家的年纪差不多都二十七八岁,很多人还没有恋爱经历。。
爱,是人的本能。不是说压就能压下去的。
所以那段时间连队特别乱。尤其是晚上。指导员和老齐也总是去团部开会,连队基本属于半失控状态。王娇好几次撞见男女知青干那事。有时在宿舍,有时在操场后的仓库房。还有去牛棚鹿场的。反正哪儿黑就去哪儿。
期间,也有几个男知青或明或暗向王娇表达过爱意。但都被她婉言拒绝。也许是有点矫情,她总觉那些男人不是真的爱她。接近她,只因为她是一个单身的女人。
老齐找王娇是问她愿不愿意去兵团子弟小学做老师。
“老师?”王娇很惊讶。这个职业是她从没想过的。
“嗯,语文老师。上个月子弟小学的李老师退休了。现在只剩一个语文老师,忙不过来。孩子们现在上语文课只能三个班聚在一起去操场上课。”其实这个消息老齐也是赶巧听来,上午去兵团开会,中午吃饭时正好在食堂碰到子弟小学的副校长。
闲聊时,校长就说现在学校缺一个语文老师。因为地方偏僻,工资不如县城。那个年代老师是稀罕物,毕业生几乎都往大城市或者县城分配,根本没人愿意来地方偏僻的子弟小学。今天他来团部就是想问问,能不能从知青里找一个语文底子不错,愿意当老师,最好是女孩子。
教书当然比种地强百倍,且工资拿的高。老齐脑子里瞬间蹦出王娇的身影,对校长说,你也别找其他人了,我这里有一个不错的女孩,上海来的,人很文静,学习也很好,当年兵团招生考大学,她分数名列前茅。
“上海那嘎达的啊,那咋不回城呢?去年我去上海出差,那嘎达跟咱这山村简直天壤之别。我好几次都走迷路了!”校长很好奇。刚才老齐也大致说了一下王娇的家庭情况,挺苦的一个孩子,符合回城条件。即然这样,为啥不回家?
老齐沉默一瞬,然后对校长说了王娇和容川的事。
校长听后很感动,对老齐说,只要王娇愿意来,学校一定用。其他人,哪怕条件比她好,也不要了。
老齐知道王娇的性格,柔中带刚,脾气很倔,如果不想做,就是被十头牛拉着也不会去。所以他语重心长地说:“去吧,机会难得,你也看到现在兵团的情况,估计七连是保不住了,用不了多久,咱们就要并入其他连队。你有文化,一辈子种地太屈才,再说一个女孩子,做老师那是最好的了。”
王娇沉默,做老师固然好,可是……
老齐明白她为何犹豫,“我知道,你舍不得离开容川,可以后咱们连没了,你不想离开也得离开,不如去子弟小学,那里离这儿也不远。而且教师休息日固定,不像在农场,有时一个月都休息不了一天。去吧,别犹豫了。”
一个星期后,王娇收拾好行李,坐着齐连长的小吉普去了兵团子弟小学。虽然做了教师,但她的关系还留在兵团。到了学校,老齐亲自送她到宿舍,学校领导和几个同事也在,老齐家长式的拜托人家平日里多照顾王娇。
“你舅对你真好。”
“谁?”王娇没反应过来。舅?
小教师捂嘴笑道,“你舅舅啊,昨天我们就知道了,齐连长是你远方表舅。要不是这层关系,我们校长才不会收你。老师这工作多硬气!挣得多,福利也好,比你在农场种地不知强了多少倍。好好干,小王同志。”
老齐吃过中午饭才走,王娇送他到门口。“回去吧。”他说,似乎终于了结一桩心事,神情难得的轻松,“明天就要开始上班,一会儿回去问问人家上课注意什么,教师担子重啊,以后说话办事多长点心眼。不要像在连队时那么任性那么倔,一定要和同事搞好关系,说不定以后还可以调到镇里的中学去。到时候,待遇会更高。”
朴实简单几句的嘱托,王娇听得热泪盈眶。“谢谢您……舅舅。”
听她唤自己“舅舅”,老齐笑的合不拢嘴,“对!我就是你舅舅!以后他们谁问起,你千万别傻不拉几地说实话。这里面的人背后都有关系,你要是说实话,万一他们欺负你嘞?但是有我这个舅舅在,就不一样了。你跟他们说,我枪法很准,谁要是欺负你,我直接崩了谁脑袋。”
本来挺伤感的,听见这话王娇终是忍不住噗嗤一笑,心里暖融融的充满底气。“您放心,我不欺负别人,但别人想欺负我也没那么容易。”
老齐欣慰的点点头,这么多年了,他始终认为王娇和其他女孩是不同的。
转身上车,关好车门,却又打开。思索一瞬,还是把压在心底那段话对她说了。“阿娇,你要是哪天不想在这里待下去,想回城,那你就去兵团找我,七连并入其他连队后,我就调到团部去工作了。你想回城,随时都可以办。不要不好意思。”
直到老齐的吉普车消失在蜿蜒的山路上,王娇的眼泪才刷地流下来。
然后,新生活开始了。
因为“舅舅”罩着,王娇在学校过得很舒坦。学生很怕她,因为都知道老齐是当兵的,枪法准。谁不听话就打谁脑袋。学校里,就是最调皮捣蛋的学生也不敢在她的课上胡作非为。家长也很尊敬王娇,每次来到学校看见她,都会先捂嘴笑半天。然后说:“哎呦,老齐长那么丑,这个外甥女倒是生得挺带劲。”
随后,介绍对象的就来了。
今天介绍一个石油工人,明天介绍一个煤矿工人,后天又介绍一个电厂焊工。1977年,王娇24岁,在这个有些偏远的地方,年纪已属大龄。其实对象也不好找。那时的人家还是喜欢男大女小。可条件好的男人有几个单身呢?所以有些人也会把一些丧偶但家庭条件不错的村干部介绍给她。这让王娇哭笑不得。
六月某一个阳光灿烂的周日,好久不见的沈春妮提着一篮子鸡蛋和一块花格呢子布料来到学校找王娇。
现在,春妮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妈了。大的7岁,二的5岁,小的刚3岁。她头发比从前少了一些,在脑后盘成一个髻,身体也发了福,眼角生出几丝淡淡的皱纹。看见出来迎接的王娇还是一掐一汪水的样子,春妮忍不住摇头感叹:“我都这么老了,你咋还跟个小姑娘似的。”
王娇心想,若是几十年后,24岁就是一个很水灵的年纪。
自从容川去世,王娇与春妮的交流其实并不多。毕竟春妮要养三个孩子,又远在吉林,顶多一年写一封信。后来一年一封信也不写了。怕触景生情,王娇也没再去过四松村。之后的两三年,她们就跟断交了似的。突然又联系上,是知青大批回城时,春妮写了一封信过来,问王娇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她男人家一个亲戚是大夫,可以帮忙开疾病证明。
几句寒暄后,王娇看看篮子里新鲜的红鸡蛋,抿嘴一笑,问春妮:“说吧,今天为啥事来的。”
“没啥事,就是来看看你。”春妮遮遮掩掩。
王娇说:“要是没事才怪呢!咱俩之间就别玩虚的了。快说吧!只要能帮上忙,我绝不推脱。”
春妮笑道:“你呀,能不能傻一点?”然后道出来意。确实,她有事求王娇。她弟弟的孩子,今年6岁了,想托王娇看看能不能在子弟小学这里上。“我弟生了四个孩子,就这么一个男孩,我妈和我爸疼得很,村子的小学还都关着,去镇上的寄宿学校,二老又舍不得。听说你调这边来了,就派我来问问。如果需要钱或者礼物啥的,你尽管说。缺啥,我去买啥!”
“这事啊……”王娇刚来,又是托老齐的关系,现在工作和生活也是处处小心的状态。所以不敢打保票说一定能把孩子办进学校。把大致情况和春妮说了,春妮也表示理解,说:“今年上不了,明年上也行。”
听见这话,王娇心里踏实了。想一年的时间疏通关系足够了。给春妮倒了一杯水,问:“那三妹和小妹呢,她们都结婚了吗?”
“结了。三妹是75年结的婚,今年三月生了个男孩。小妹是去年。”
“小妹刚多大?这么着急结婚啊。”王娇挺惊讶的。回忆起年少时的小妹,总觉有不婚倾向。
春妮一副头疼的样子,捂住胸口拍了拍才说:“哎!别提了,家门不幸。你也知道,我小妹那人从小就是个疯丫头,谁也管不了他。前年还说不到三十绝不结婚,结果去年出差去了趟沈阳,回来就说她要结婚。那男的是鞍山钢铁的,比她大十岁,还死过老婆!我爹妈死活不同意,结果两个月后,我妹就私奔跑了。再回来,肚子都五个月大了,我爹差点气死。这下不结婚也不行了。全村人都看见了。哎……”
一见钟情,私奔,未婚先孕。这种先斩后奏一意孤行的做事风格确实很“小妹”。
在那个年代,真是女中豪杰了。
本来,王娇想请春妮吃午饭,但春妮不肯,说家里还有事,得赶紧回去。王娇知道她是不好意思。故意板起面孔说:“你要不吃饭,这鸡蛋和布料就都拿回去,外甥上学的事我也不管了。自己看着办。”
一听这个,春妮哪里敢走,乖乖跟着王娇去了校食堂。
今天食堂做了炖排骨和烧茄子,师傅与齐连长是旧相识,看见王娇来,捡了一块最大的给了她。然后又给春妮夹了一块大的。还笑眯眯地说:“如果不够就再来!”
春妮如释重负地笑了笑:“起初我还担心你会不会挨欺负,毕竟他们都是职工家属,你是一个外来人,结果今天到这儿一看,他们对你还挺好。这我就放心了。”
“这都是托了齐连长的福。”王娇庆幸地说道。当老师多好,风吹不着,雨淋不着,还有寒暑假。宿舍环境也好,五月时兵团还出钱安装了电风扇。而且拿着教师证去镇上买东西,还有优惠呢。
吃饭时,正好赶上两个体育老师也在,都是很年轻的小伙子,其中一个也曾是知青,因为娶了一个职工家属的闺女,所以就留在北大荒没回城。春妮看着他们,又看看王娇,表□□言又止。王娇笑,筷子指指春妮,“心里有话就别憋着,趁我现在高兴,赶紧说。”
“那我问啦?”春妮还是害怕。
王娇狠狠瞪她。
春妮摸摸脸,组织了一下措辞才问:“其实上次写信我就想问你,但是没好意思开口。今天实在忍不住了。阿娇,你现在有对象没?”
“没有。”
“打算找吗?”
如果是其他人,王娇会直接回一句“不找。”可面对春妮,她做不到完全的冷言冷语。这么好的关系,总要给个面子。就笑着反问一句:“你有好的要介绍给我?”
春妮没听出王娇是开玩笑,以为她是认真的,忙说:“还真有一个好的,而且跟你还认识。刘森林知道不?公社的会计。”
王娇当然知道这个人,印象中,个子不高,长得很憨厚。“他不是有对象吗?”如果没记错,那年和容川一起去四松村,路过村部门口,正看见刘森林跟他对象两人在那里说悄悄话。当时容川还喊了一嗓子,让他们注意点。
刘森林的对象也是一个知青。据说是天津来的。长得挺好看。
一说这事,春妮又是重重叹口气,摆摆手,“别提了,那女的回城了。刘森林不愿意走,最后分了。”吃两口菜,小心翼翼看了看王娇,见她并没有皱眉头,鼓足勇气继续说:“我知道,你这几年都没找对象,但人总得有个伴,你可以说我庸俗,但事实就是这样。有想过吗,以后你老了,下不了床。生病了,想喝杯水,屋子里没人咋整?”
王娇没搭话,因为话说出来就是伤人。
难道结婚就能保证万事无忧,未来一帆风顺?
人这一辈子,坎坷太多了。
春妮又说:“其实刘森林这人特好,当初我三妹还看上人家了,结果森林没看上她。这事闹得我三妹难过了好几年,去年才找婆家。当然了,他再好也没法跟容川比。可容川……算了,咱们不说这些!阿娇,你要是不回城,一直呆在兵团也挺好,工资福利都很高。如果想找对象,我觉得刘森林跟你很合适。你可以考虑考虑。”
她还是了解王娇的,凡事不能逼太紧。
王娇沉默片刻,然后很给面子地点点头说:“行,容我想两天。”
三个月后,刘森林和五连一个不愿回家的哈尔滨女知青结婚了。介绍人是王娇。
婚礼上,沈春妮指着她长叹一声:“你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