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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天鉴十年,天下不堪原帝国皇帝之昏庸,遂而群雄四起,旋即易主,改号武恭。
对于战乱与繁华早已司空见惯的长安仅半年便逐渐恢复平和,新朝皇帝颇为开明,将原有制度臻于完善,在百姓口中传为贤主。
不过,这新皇帝一个心头之好便是佛学,武恭元年便亲率眷属前往河西朝佛,表明其对佛的痴迷。
宋栀手握一卷麻纸,上面分明书写着她今后的光景,应召西去画壁,宋栀对这一分水岭竟异常平静。
西市依旧熙熙攘攘,穿行了大半个长安,宋栀回头,竟觉今日于前朝毫无分别,百姓仍然为了生计奔忙,一切旧秩序依旧有条不紊、温温吞吞地开展。是的,毫无分别,自己的才华同样也毫无用武之处。
宋栀叹了口气,灿烂的夕阳落到秀长的眉梢,莫名带了些悲戚。
“快些快些,今日是阿萼小娘子的首秀,晚了就抢不到前头位置了!”
“听说这阿萼娘子原先可是宫里头一等一的舞姬,幸好今儿圣上不好这口,咱们才能有幸瞧见这帝王的享受呀!”
宋栀本对舞乐无多大兴致,然奈何人流颇大,摩肩接踵间竟夹带着她一同往前行。宋栀叹口气,罢了,权当离开长安前的一场靡靡盛宴罢。
当身着灿灿胡服的女子赤足从旋梯之后转出,赤铃清泠间踏上堂中一方小毯时,宋栀便再难移开眼睛。
这被唤作阿萼的姑娘身姿极为轻盈,旋转于胡毯上如同即将飞升的九天仙子,面上紫纱起起落落,清澈眼眸微阖,沉浸于宫阙之舞,与周遭喧哗叫好为两个世界。
久久望着阿萼的身影,宋栀从来沉寂的心弦仿佛倏然被拨动,凝视着阿萼的某个瞬间,她甚至想毁约西行,留于长安日日沉醉,或带上这小姑娘一同前往凉州……
当然,她也十分明白,这仅仅不过为恍惚之念。
身为女子,是她在勾心斗角、你争我夺的宫廷画坊中难以脱颖而出的重要缘由,宋栀曾经抱怨过,但最终明白这等抱怨毫无意义,只是负了自己的满腔热情。如今新帝大兴节俭,自己便顺应着辞了这份不尴不尬的差事。
这十年的宫中生活,她从来清心寡欲,心如止水,不懂得趋炎附势。出宫往西,亦是对于自己的一种解脱。
听说凉州,那是佛国世界,飞天壁画绵延数里山壁,有风时沙石漫天,似乎能看见隐隐约约的佛光神仙。
二
从长安出来,往西三百里便是陇西,再走就到了河西之境,而宋栀的目的地凉州,则在更远的西边。
身着粗麻男装,跟着一批难民出城,宋栀踏上坚硬的荒土,身后陆续有难民踽踽走过,前路漫漫,祸福不定。
正当叹息之余,纤瘦的肩头却被轻轻触碰到。
原以为是落木或飞鸟,宋栀随手一抹,却碰到柔荑似的肌肤。
宋栀转头,竟是个盈盈含笑的女子,忙赔礼:“不知是姑娘,在下冒昧。”
女子擦了擦粘上黄泥的面颊,轻声道:“我记得你,你来看过我跳舞的,对吗?”
宋栀一愣,四目相对,清澈的杏眼中映出她此刻略显落魄的身影,不着粉黛的姣好面容与当日飞纱下的轮廓逐渐重合:“你是阿萼姑娘?”
阿萼点头,双颊有些赧色,眸子弯成两枚小小的月牙:“是啊,姐姐还记得我,甚好甚好。”
宋栀别了别耳边垂落的发缕:“你看出来我是女儿身了?”
阿萼笑着点头:“姐姐这样清秀,一看便是姑娘。”
宋栀亦抿唇一笑,打量着阿萼,又望望身后荒凉戈壁:“姑娘这是要……”
阿萼利索地往前走几步:“我去寻亲,你呢?你去哪?”
“我往凉州,应召前去画壁。”宋栀紧跟其后。
“那太好了,我的亲人也在凉州,可否与你同行?姐姐。”阿萼微微笑道,眼中闪着点光。
于是宋栀孤身往凉州的行程中便莫名多了位小娘子同行。
阿萼给宋栀的感觉与那日在酒肆之中还是有些不同,旋舞时的阿萼如一朵恣意开放的艳丽牡丹,华丽的锦罗衬得其极为娇艳。而此刻的阿萼却犹如宋栀故乡随处可见的幽兰,兀自吐露芬芳,毫不声张,却沁人心脾。
越往西,人迹越少,且同行的人流越加分散。到了姑藏,地形一改先前的茫茫戈壁,竟呈水草丰美之势。
一行十余人在新绿山谷间停下脚步,阿萼也蹲到了清澈山涧边,手鞠清泉洗了洗脸,将满是灰尘的头巾解下,在山泉里将乌发冲洗干净。
“哎,听说你从前是宫里的舞姬?何不跳段舞来,好让大家饱饱眼福?”同行的妇人亦擦干了头发,望着身旁的阿萼,拍手笑道。
说着,周遭几个人皆纷纷鼓掌,一扫连日赶路的倦色。
阿萼有些茫然,不自觉地拽了拽宋栀的衣角。
宋栀忙作揖道:“阿萼这几天身体……”
还未说完,宋栀便又感觉衣角被拽了拽,转头瞧见阿萼抿唇微笑着摇了摇头,在她耳边轻声道:“罢了姐姐,权当给大家解乏,无妨的。”
阿萼的舞姿依旧轻盈,乍一看如惊鸿飞燕,山间袅娜的薄薄云雾在浓绿中萦绕,穿过阿萼未及挽起,微微深润的黑发,竟像要腾云而起一般。
一曲舞毕,几人皆瞠目,半晌才爆发出掌声,而此刻阿萼已然站到了宋栀的背后,将娟秀的头发盘到了粗麻头巾之后。
一番意犹未尽的赞叹之后,几个人便起身准备重新上路,然而山谷一边竟窸窸窣窣传来些声响。
“是野兽吗?”方才的妇人惊慌道。
“我看不像,如果是野兽,就让它尝尝尖刀的滋味!”妇人的丈夫故作镇静。
阿萼面上依旧淡然,却不由自主地伸手想要拉住宋栀的衣角,然而慌张之下,竟径直握住了宋栀的手,温热而柔软的触感从手心传来,她的指尖有着因常年握画笔而留下的一层薄薄的茧,触着有种奇妙的感觉,随着纤纤手指一直传到心脏。
阿萼心中一震,余光瞥向宋栀,此刻心下的激荡已把这奇怪的声音抛到脑后。
正当大家三三两两想跑的时候,从参天古树之后跳出几个面目丑恶的猛汉,一人一把明晃晃的大刀让人胆战心惊——原来是这山野随处可见的山贼。
“把身上值钱的东西都交出来,否则让你们都横尸在这!”山贼头子狞笑道。
几个人吓得腿软,只得纷纷将包裹扔到地上随山贼们乱翻。
山贼走到宋栀面前,用刀将包裹挑开,取走里头的应召得来的银两,用刀指着她身后的阿萼,粗声道:“后面的小娘子是你老婆?”
宋栀用手将阿萼护好,沉着道:“确是我娘子。”
山贼不死心,一双绿豆眼转着弯往阿萼身上瞟,俄而又嫌恶地转开眼睛,伸手将其包裹夺去,啐了一口,道:“远远瞧着你娘子身段不错,细看怎的是个丑八怪,玷污了爷的眼睛……”
待到山贼取了大家全部的钱财,大摇大摆离开之后,宋栀不解地转头望向阿萼,只见方才洗面盘发的阿萼不知何时已悄悄在脸上抹上了黑泥,乍一看如青黑的胎记,甚是瘆人。
两人相视而笑,宋栀忽然响起什么,忙说:“对了,方才只是为了应付那山贼,你可千万别在意。”
阿萼松开了一直握着宋栀的手,低头说:“怎会在意,只是那蠢人把穿了男装的姐姐当作我夫君,可真是有趣呢。”说着,阿萼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
三
不日便到了凉州不远的酒泉,此地胡人居多,鬈发碧眼,笑声爽朗,只是说的汉语有些蹩脚,听着叫人难受。前朝原先重商贸,原酒泉、张掖等地为极为繁茂的商贸关口,经过十几年的逐渐凋敝,却仍然充满了几分勃勃生机。
一行人逐渐分散,到现在只剩了宋栀与阿萼两人同行。
钱财已被山贼掠夺,宋栀早早地从客栈出来,在人声鼎沸的早市街口铺了席面,从包裹中取出随身携带的笔墨纸砚,摊开一方宣纸,便淡然自若地研墨。
宋栀的师父是承享誉全国的前朝宫廷御手,她在宫中十年的画技虽已出神入化,却终日与宫墙下的幽闭花草相对,才能只付诸宫中美人画像,难得自己心中所爱。
宋栀的画笔极为灵活,一炷香的时间便将幽涧兰花刻画的惟妙惟肖,而此时在她的摊前早已围了不少好奇的胡人。
“姐姐画得真好看,这是兰花?”不知何时,阿萼已站到了宋栀身侧,黑发松松挽了个结,素白的发带从肩头滑落,落到宋栀手背,带着些缱绻的柔意。
宋栀点点头:“我故乡最多的便是兰花,娇娇嫩嫩又不失清高。”说着,宋栀心中不知为何竟满是阿萼在山溪旁舞蹈的身影,俏生生的满是灵气。
胡人少见此类文人之物,又甚爱模仿中原文化,见到宋栀的水墨小画,便倍感新奇,纷纷争相出钱购买。不多时,宋栀手边的碎银子便堆得老高。
宋栀放下画笔,将银子收进包裹,转头却发现阿萼不见了。
酒泉不大,但也不小。尤其当下正是正午人群熙攘之时,热闹程度竟丝毫不亚于长安的西市。
宋栀开始焦急起来,穿过了整条街,却还是没有阿萼的影子。
“阿萼,阿萼!”宋栀忍不住喊起阿萼的名字,阿萼今日穿了碧青的衣裳,该是十分显眼的,都怪自己方才太过认真,竟忽略了她的去向。
寻遍酒泉的几条主干大道,宋栀扶着膝头气喘吁吁,惶然抬眼,街道上起起落落的黄沙让空气格外燥热,漂浮不定的西域香料弥漫在其间,浓烈的香气使宋栀的心情便愈发浮躁。
已多久没有如此紧张的情绪了?
长时间的乏味生活使她的棱角被磨平,宫人不需要激情,唯独需要的便是墨守陈规,也正是这种如同死水一般的生活让宋栀厌倦。而今自己从看似高贵的宫廷画手跌落至平民,对宋栀而言反倒是一种解脱,一种能去自由寻求所思所想的解脱。
“姐姐,你饿了吗?”柔柔的声音从宋栀背后传来。
宋栀扭头,只见阿萼睁着好看的杏眸冲她一笑,又伸出右手,略带兴奋地把手中紧握的牛皮纸袋在宋栀面前晃了晃:“你瞧,这里的小吃果然与长安大不相同,这胡饼又香又大,比长安的好吃许多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