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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衙门来的三个官差正满脸不耐烦地检查着杜少爷的尸身,与此同时,清瑟逐渐镇定下来,十姨娘的揭发让清瑟亦头脑发热。她睨着十姨娘几近疯狂的神情,见她媚气的眼睛充了血,清瑟不住地冷笑。本是双方各执痛处,方能彼此制约,既然十姨娘率先捅了她一刀,奚清瑟自然要紧随其后,反咬一口。
清瑟不急不慢地从袖中掏出字据,也不多言语,只默默将这白纸黑字、还加盖着杜少爷红指印的字据递到了杜夫人及员外的面前。当时她便多个心眼,一式两份,就算杜少爷撕了他的那份,清瑟自己这儿也有个证据所在。
见两人大为惊骇,杜夫人倏忽站了起来,看看手上的字据,又看看浑身觳觫的十姨娘,继而转向平日十分疼爱的三姑娘,只觉得这可怜巴巴地望着自己的垂泪的三姑娘竟然果真像极了少康,杜夫人一时口干舌燥,如遭雷击一般不能再动弹半步。
冯姨娘是个好奇的性子,饶是自己姑娘身陷是非,愣是耐不住上前来凑着看了看,瞬时明白了杜家这等腌臜的笑话。想着从前杜夫人总高她一等的骄傲样子,便禁不住掩了唇,幸灾乐祸:“原也是本难念的经,恭喜您了,竟已做了这么久的奶奶。”
就算不伦,可说到底算来算去,十姨娘也算是为杜少爷留下了个血脉,况且家中本就姨太太多得很,杜夫人接二连三地受得打击多了,竟也有些麻木了,站在原地顺了半天气,竟也恍恍惚惚能接受了。只让十姨娘看好三姑娘,杜少康已经去了,这等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就当烂了化了,谁都不准说一言半语不传出去,便也算过去了。
可奚清瑟就不一样了。杜夫人又把主意打回到奚清瑟身上。她从前便不怎么喜欢奚氏,又不曾给杜家生得一儿半女,一副自命清高的样子,看着就叫人生厌,可谓毫无用处。这会儿又闹出了这样荒唐的主仆磨镜之事,她自然要趁着这个关头,好好整治整治这个奚氏。
杜夫人扶着丫鬟的手,转而厉声问奚清瑟:“你自己说,与这贱婢什么关系?”
杜夫人的转变,奚清瑟一直看在眼中,看来十姨娘的龌龊之事并没有多大的作用。杜夫人的悲愤亟需一个宣泄口,自己与杜少康的死不管怎么开脱都免不了干系,正巧撞在这枪口子上,她明白自己是难逃此劫了。
为着这段不能在日光底下的感情,她已经妥协了太多次,她的脊背都要被这世道压弯了,微渺到黄土里。万事皆有个临界点,到了这个不能忍受的地步,便会任性肆意而为,不计一切后果,哪怕是性命。
奚清瑟这会儿便觉不想再管那么多了,她只想重拾自己似乎生与俱来的骄傲,告诉所有人,她就是喜欢女人,就是喜欢自己这个从小跟到大的佣人,就是要和她长相厮守。
只是当她伸手握住南风柔软的手时,激进的心一下被千万的情丝牵绊住了。她恍然想到,自己这样做确凿是一时痛快了,可这痛快,确是亲者痛,仇者快!她奚清瑟能为自己的冲动付出代价,甚至是一个死字!可南风呢?南风怎么办?是要南风陪着自己一块儿去死?还是让南风悲恸欲绝?
无论是哪一个后果,奚清瑟都不能想象。她扭转了僵硬的脖颈,望着南风的眼睛里充满了悲哀。
“没有关系。”奚清瑟声音很轻,一字一顿却说得分明,“我与她只是单纯的主仆关系,她跟了我十几年,关系自然非同寻常。十姨娘不必因个人喜恶而凭空捏造这样抹黑人的话。”
仅仅说完一句话,清瑟竟觉得浑身发冷,仿佛跌进了冰窖一般。
十姨娘满脸泪痕,哼笑一声:“原先以为奚氏这样揉不得一颗沙子的人定然会爽快地承认所作所为,丁是丁卯是卯的。可谁知竟也是个敢做不敢当的,让你身后的这个小娘子可如何安心跟着你?”挖苦完了,冯姨娘转而对杜夫人道,“夫人,咱可不能光凭着她的只言片语便放过了,孰是孰非,还得有个证据。何不喊来稳婆,咱们几个女人一同检查了这两个小娼妇?也好有理有据,不至于冤枉了她俩。”
杜夫人点了头,即刻便命下人快快去请了稳婆来。又觉愤恨难耐,瞧着奚氏便觉眼珠子疼,便走近她身边,提着她胳膊皮肉,不动声色地拧了她一把。她手上动作不大,却直直疼到了清瑟心窝子里。
听闻要检查身子,南风又怕又气,脸颊儿通红,瞪着眼说:“小姐在奚家从小捧着长大,哪能让你们这等人随意看了身子,坏了名节!”
冯姨娘这会儿也缓过劲儿来了,磨镜之事在江宁时在瘦马间也见过一些,虽说自家闺女作出这等不堪之事让她脸上无光,可归根到底是自己身上掉的肉,便腆着脸说,清瑟身子矜贵,若真的错怪了她,与奚家也不好交代,不若就检查了那丫鬟的身子,也是一样的。
这冯姨娘从来嘴里没个准儿,难得说句在理的,杜夫人沉吟片刻,想到如今杜家的现状大不如前,在奚家面前难以抬头,若真的因此开罪了奚家,未免自讨没趣,便点头允了。
稳婆还没到,那三个官差总算打着哈欠看完了死亡现场,从别苑回来。说是绝不可能如少夫人所说,是自个儿跌倒了扎到了剪子,那伤口的位置偏上,分明是从上头扎进去的,又稳又狠,那剪子难不成是成了精,生了双脚,站在地上等人送上门来被扎?又问了在别苑伺候的几个丫头,皆说今儿下午才打扫了屋子,决计是将这些个明晃晃的东西放妥当了,不可能随意任由其跌落在地上,或放在桌上的。
而当时屋内不过就少夫人奚氏与其婢女,杜少爷三人所在,不是杜少爷自己没心没肺被扎了,那么便是奚氏,或那婢子杀了人。又闻方才奚氏自己言说与其夫君拌了嘴,且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吵架,已经是有了杀人动机,况且其脖子上还有明显的掐痕,杜夫人又在旁边煽风点火,一口咬定便是奚氏杀害了亲夫,三个官差不管三七二十一要把奚氏带去镇上的小衙门。那丫鬟见主子要被带走,竟也闹着,要跟着一块儿去衙门被关起来。
小镇上的衙门条件不好,入了狱免不了是要饿上几顿,出来一般都没人形了,从来只听不想进的,今儿还是头一遭听人想进去的。虽说新奇,可女人家之间纠缠不清,哭哭啼啼,就让人有些厌恶了。
正纠缠着,稳婆让小厮领着,紧一步慢一步地总算赶来了。
两个小厮便不由分说要架着南风下去,奚清瑟则紧紧握着南风的手,死活不松开,她极为冷静,冷静得可怕。
从事发到现在,南风总站在清瑟身后,她的表情似乎总不为人所关注,不过就是一个低贱的婢女,生不足重视,死不足怜惜。可就在刚才一切都乱成一团不能理清的时候,她却逐渐平和下来,脸上难得淡淡地笑着,像一片无牵无挂的枯叶,飘飘旋旋地要从枝头跌落。
南风用尽平生所有气力挣脱开两个小厮的桎梏,然后对着众人说:“是我杀了少爷。少爷喝醉了酒,确实与小姐有了争执,小姐脖子上的勒痕是被少爷掐出来的。我跟了小姐这么多年,这点护主的心思还是合情合理的罢?当时小姐就要殒命,情急之下,我便用剪子刺了少爷。”
从来见人都是怯怯的,不敢抬头直视的南风忽然好像变了一个人,她扬着眉毛,睥睨每一个人,重复道:“是我杀了杜少爷,用剪子,一击毙命。”
南风的话,让在场所有人都始料不及,谁都没有想到这样一个不被放在眼里的丫鬟竟也能响亮地说话。甚至清瑟都愣了。
“再说我和小姐……”南风声音中忽然带了一丝不易发觉的凄凉,她哀愁地望着清瑟,旋即微微笑了笑,又显得释然,“我洛南风,对天发誓,与小姐奚氏干净清白,绝无半点僭越。若有一字虚假,生生世世,不得好死。”
这样重的誓言,每一个字都重重敲击在清瑟心上,让她肝肠寸断,几乎站不住脚跟。
她的南风啊,她从来都弱声弱气的南风啊。
两个衙役本想看了稳婆检查完身子再走,谁知为首的官差瞪了他们一眼,说时候不早了,不可为了八卦碎嘴而耽搁了正事。虽然明白不过就是捕头想早早回家睡大觉,可衙役没法子,只好嘟哝着给奚氏松了绑,像抹布一样丢开,复又把那副沉重的枷锁被戴到了南风手上。既然她自个儿都承认了,便是最简单不过了,只待第二日开堂,取了口供,随便签字画个押,便能按着刑罚处了。瞧着姑娘命不贵,又没有靠山,想来便是要浸猪笼,一命抵一命的。
眼睁睁看着南风被押解出门,清瑟怔怔迈出一步,眼睛干涩地疼痛,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好像顿时忘了怎么说话,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她突然后悔方才为什么没有不顾一切地承认她与南风的恋情,大不了落得个同生同死,也好过让如今两人分离。
南风走的时候,没有回头再看清瑟一眼,她就这样潇潇洒洒地被推搡着走了,用命换得清瑟的周全。
事情好像忽然尘埃落定,罪魁祸首陷入囹圄,罪有应得;主仆通奸之事也因南风被抓走、奚氏动不得而不了了之,杜夫人与十姨娘似乎皆心有不甘,可再怎么闹也只是强弩之末,见奚清瑟失魂落魄,痴痴傻傻的模样,也算解了气。一屋子人心怀各异,员外则一直沉浸在丧子之痛、自责中,也顾不上方才发生的一切。
已是戌时入定,骤然下了大雨。奚清瑟独自站在庭院中,躲闪不及,不时便浑身湿透了。
屋内的人都走得七七八八了,冯姨娘担心她,便打伞来拉她进屋。可谁知,奚清瑟竟如同一尊石雕一般,怎么拉都拉不动。
她紧闭的双目下雨水纵横,似乎喃喃地在说什么。
冯姨娘努力想听清,可奈何雨声太大,根本听不清。
只有奚清瑟自己知道,她一直在翻来覆去地说:“不会让你死,绝不会。”
今夜浓黑,雨声刺耳,绝难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