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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阿哥未曾回头,只淡淡道:“来了?”。一旁苏培盛早用眼神赶了一屋子的人出来,又掩上了行营帐门。
武宁见一旁药碗中全是棕色药膏,便用搁置在边上的银勺挑了一些,在手中抹匀了,慢慢将药膏拍在四阿哥背上,轻轻道:“位置对么?”,四阿哥闷不做声,只点了点头。武宁见他这样,也不多言,只是尽了手上力气帮着四阿哥揉捏。一时帐中寂静无声,只有近前案上,一盏从府里带来的青玉镂月流苏小灯噼里啪啦地炸着灯花,风里隐隐飘来烤肉香气。
四阿哥沉默了半晌,回头看了武宁一眼,见她跪在地毯上,抬着双臂极是吃力,武宁见四阿哥回头,略略抬了头,随即俯首道:“今日之事,是妾身莽撞,请贝勒爷降罪!”。
四阿哥听她连“贝勒爷”都抬了出来,默然摇头,带了几分嘲讽道:“你明知爷绝舍不得‘降罪’于你。”,武宁听了,心里更是百种滋味,只道:“武宁绝不是那恃宠生娇之人,往日在府里,无论怎样,总有爷护着。今日却不同。兹事体大。现在想来其中利害,却是心惊胆战……总之,是武宁糊涂了!”。说完,只觉得一颗心怦怦而跳。
四阿哥没有答话,只是转过脸去,叫道:“苏培盛!”。
苏培盛在外面应了一声,又略略等了一下才进来,道:“四爷?”,四阿哥环视了四周,苏培盛会意,立即出去将帐子周围的人都拦了开,自己也退避三舍。
帐子中。
巨烛煌煌,照得帐子中有如白昼一般,武宁与四阿哥的人影映在帐子上,微微晃动。四阿哥打量着武宁脸上神色,打量了她半晌,默然道:“你起来罢。”。又伸手亲自扶了她起来,握了她手道:“所幸没惊动圣驾,我方能遮掩过去,若有有心人拿住了做文章……”,说到此处,他注视着武宁沉吟不语。忽然八阿哥的脸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四阿哥吞咽下后面的语句,只拍了拍武宁手背道:“禁足三日。”。
武宁愣了一愣,低下头苦着脸小声道:“妾身领罚。”。
四阿哥松了她手,淡淡道:“喊人进来擦药吧。”,武宁想到方才那婢女模样,心里微微有些气苦,立即一句话堵了回去道:“我不累,我继续服侍爷吧。”,四阿哥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心中却无声地道:你……到底是不是……?
这一夜,武宁睡得极不踏实,昏昏沉沉地每一睁眼便看见帐子上月影微移,有那么一瞬,还以为自己是在贝勒府后院里,窗外月色流连,花枝疏影横斜。
到了后半夜,四阿哥却是翻覆起来,先是呼吸急促,不停地咳嗽,武宁虽没挨着他,都能感受到他身上火热,她不安地坐起了身,点了灯才吓了一跳——四阿哥脸上一片不正常的红潮,脖子里、脑门上都是细汗,武宁见状不妙,立即穿衣起身下榻。
四阿哥倒是还算镇静,安慰了她几句,道是白天与阿哥和蒙古亲贵们跑马,出了汗,又吹了风,估计是受了寒。武宁出了帐门叫了苏培盛,苏培盛亦是十分紧张,当即连夜请了府里带出的宗大夫,却道是饮食不当,水土不服,当即开了药。
熬上药,四阿哥边咳着边躺在榻上,这边行营里来来回回一折腾,天光便是大亮了。四阿哥不忘让苏培盛去康熙那里告罪,道是明天不能陪同,请皇阿玛恕罪。不多时,万岁那里果然回话,让四阿哥好好休息,又拨了两个随行的太医来,给四阿哥看了脉也只道是水土不服云云,武宁在一旁,心里却对着太医犯了老大的疑惑:若说水土不服,怎么初到塞外前几日却是好好的?却是这时候发起病来?
许是这病还有潜伏期?现在才发作出来?
不及多想,四阿哥猛地从榻上坐了起来,当着两名太医的面,翻身对着地毯上就是一阵呕吐,苏培盛捧着铜盆抢上,被武宁先用衣襟兜住了。四阿哥抓着武宁的肩头,浑身一点力气也无,只是不住地喘着气,武宁兜了一衣襟的秽物,被珠棋伺候着擦洗换装后,出来见四阿哥侧伏在榻上,面色枯槁。
地上的秽物早被人收拾干净了,空气里依然一阵呕吐物的气味,四阿哥见武宁过来,略略让了些地方,让她坐在榻上,握住她的手臂,勉强笑了笑,安慰道:“太医也看过了,只是水土不服,没事的,吓着你了。”。
武宁见他满面病容还在安慰自己,心里难过,低下头回握住四阿哥的手,见四阿哥似是忍着咳嗽,便轻轻抚顺四阿哥的胸口,酸涩地道:“爷若是难受,就咳出来,别忍着!”,说时,见四阿哥眉头一抽,武宁立即捧起铜盆端上,果然四阿哥又是一阵几乎要将心肝肺吐出来的大呕特呕。
四阿哥吐完了这一趟,却是连抬头的力气都没了,整个人脸上泛出一种吓人的青白来。他勉强抬了抬手,意思是这种事情让下人来做,不要武宁服侍。武宁转头见药已经煎好,便让苏培盛抱着四阿哥的上半身扶着,自己一勺勺喂了。又张罗着煮了极稀薄的白粥送来,边上又配了些入口即化的酥软点心。
四阿哥吐了方才那两场,只觉得胃里空空,反倒是轻松了,对着白粥恹恹地摇了摇头,武宁捧起粥碗,像哄小孩子一样劝他道:“爷,喝点粥,有体力了才能好得快。”,四阿哥转眼看着托盘里点心,武宁以为他要吃,连忙将那一小碟送到四阿哥面前,却听他极疲惫地道:“你一早都饿着肚子,快吃点。”,武宁一怔,动作停顿在半空中。
四阿哥抬手轻轻抚了她脸,道:“爷身子骨硬着呢,会好的,宁儿莫怕。”。
武宁握住四阿哥的手,将脸贴在他滚烫的手心,慢慢伏进他胸膛,终于红了眼圈。
在帐子里伺候了四阿哥半日,到了中午,四阿哥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武宁触手他额头,又摸了摸自己额头,因着对比的次数太多,反而摸不出是否降温。
她挑了帘子出去正想请让苏培盛请大夫再来看看,却见外面守营军士们皆是一脸肃穆,婢女嬷嬷们也是屏气凝神,走动间分外小心,武宁暗暗一惊,问了苏培盛才知京里传来快报——十八阿哥病重,情形很是不好。
武宁心事重重地进了帐,见四阿哥犹自昏睡不醒,帮着他细细掖了被角,抬眼注视着帐顶花纹,心道离康熙第一次废太子恐怕也不远了。
大军回京,一路急赶,行至布尔哈苏台时,京城传来哀报:十八阿哥胤祄终是没有留住,年仅八岁夭折!康熙老来得子,对十八阿哥素来宠爱,闻报悲戚不能言。
武宁心知该来的终是要来,果然,九月初四,康熙召诸王、大臣、侍卫,文武官员等齐集行宫前,终废太子。
“朕包容二十年矣。乃其恶愈张……窥伺朕躬起居、动作,无不探听……又遣使邀截外藩入贡之人将进御马匹,任意攘取……赋性奢侈……十八阿哥患病,聚皆以朕年高,无不为朕忧虑。伊系亲兄毫无友爱之意,因朕加责,让伊反忿然发怒。更可恶者,伊每夜逼近布城裂缝向内窥视……似此之人宣可以付祖宗弘业!”。
天命之年的康熙涕泪皆下。众人跪伏不敢言。
守在四阿哥身边的武宁也是心悸难言,虽然早已知道这件事,但史书上干涩的数行字和活生生发生砸自己身边的一幕幕,感受还是完全不同的。
她回过神来,看着围着四阿哥的两个太医,一个府医,三人围着四阿哥团团研究。送走太医们,苏培盛却是巧妙地留下了宗大夫。四阿哥从榻上撑起身子:“宗宏文,照着原来的方子抓药,好好治吧。”,说完这几句已经是气喘吁吁,又欲呕吐,武宁赶紧上前扶住他。
宗大夫立即就跪下了。
武宁盯着他,以为他要推脱一番——好歹有两个万岁拨来的太医在前,不料他只是磕了几个头,行云流水地直起身来,退到帐子门口,一转身极利索地走了。武宁怔怔地注视着他的背影,再看看四阿哥,脑子里忽然霹雳一惊般闪过一个念头。
她望向四阿哥,见四阿哥也正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嘴角微微翘起,眼底却是一丝笑意也无。
武宁咽了口唾沫,生涩地开了口:“爷,你是不是在……”。
“不是。”,四阿哥干脆利落地截断了她剩下的话,虽是一副病容,眼眸却亮得惊人,他平静地注视着武宁,带了点不明的森冷,仿佛怕她没听清一般,又重复了一遍道:“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