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周旋

雪蝴蝶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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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雅悠悠醒转时,眼前是一幅蛟龙出海的床帐,明黄色,用金线细细勾着边。再动一动,临床而坐的人身上是一件海水江崖的袍子,那刺目之色令她猝然坐起。皇帝伸手按住了她,“别动,躺着吧。”

    “不用了,皇上,妾身已经好了。”她边说边坚持着要下床,只是双脚刚一踏上地面,眼前又是一阵发黑。皇帝不顾她的拒绝,坚持扶她躺下,“太医好不容易才把你这胎救回来,你要是再不听话,可真就没了。”这胎?这胎?云雅的耳边全是这两个字。她有了?有了他们的孩子?

    皇帝的双眉慢慢皱拢,重又坐回床边,“你这又是何苦?”

    像是回过了神,云雅的目光这才定在皇帝脸上,“皇上,妾身只是想见王爷。”

    “他很好,你无需担心。”

    唇边泛起一抹苦涩的笑意,云雅声音低落,“妾身也不想担心,但心已由不得自己。”

    皇帝看着她,“就算见到又如何?他犯的是滔天死罪,只会祸累家人。”

    强撑着支起身子,云雅眼也不敢眨一下,“敢问皇上,除了江麟候带回的那个证人之外,可有其他的证据?”

    “怎么没有?”皇帝双眉轻扬,“朕给了他三个月的期限去西北,他却留了四个月才回来,这多出的一个月他在做什么?”

    云雅急忙解释,“那次是妾身身子不好,外加大雪封山才回转不得,所以多留了一个月。”

    “是么?可是据人说,他曾去过镇远大将军府上,而镇远大将军是他的外祖,手下仍有五十万雄兵。”

    云雅蹙眉。被他这么一提,她倒真的记起回程途中的确去过将军府,但是短短半日,她丝毫没有感到他们祖孙之间有血脉相连。皇帝看她不说话,点了点头道:“这次西北有空缺,他又荐了他的贴身侍卫去顶缺,再加上萧逸寒调动过来的狼兵,恐怕就是等着里应外合来个最后一击了。”

    云雅心下发沉,“皇上,妾身斗胆问一句,除了那人的证言证实王爷曾不奉诏擅回玉都城外,别的事上可有证据?毕竟去探视外祖和调遣一个合适的人去任职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妥,至于萧逸寒调遣狼兵也是大周的事,并不能说明是王爷指使。”

    皇帝默不作声,双眼向着窗外许久才道:“朕已下令搜查王府,相信不日必有所获。”云雅怔怔。他的王府,他们的家……皇帝侧首,看着她脸上才刚凝聚起来的一点血色瞬即又消失殆尽,“你暂时不能回去了,朕会让人送你回别院。”云雅摇首,“不见王爷,妾身不会回去。”

    “朕要你回去!”皇帝似乎对她有些恼怒,一贯低沉的声音陡地拔高,惊得窗下两只啄食花草的雀儿张开翅膀扑棱棱飞向天空。寂静半晌,皇帝觉出自己的失态,咳一声缓和语调道:“你不为你自己着想,也要为,”他的眸光掠过她的小腹,“要为孩子着想。”

    云雅惨然,“如果王爷被定罪,这孩子还能来到这世上么?”

    皇帝身子一震,盯着她的眼,“朕不会杀你。”

    “那么孩子呢?如果是个男孩,皇上会放过他么?”

    会放过么?他一直凝视着她的腹,似乎那个孩子已经出生长大,有着同他父亲一样的面容;有着同他父亲一样的才干;还有着同他父亲一样的雄心……他很担忧,即使父皇赐了他龙纹荷包,即使父皇说他乐于为君,比宜君之人更为合适,他也丝毫不能放下心事。他的九弟几乎夺走了所有的父爱;夺走了一半的母爱;更险些夺走了皇位。他知道他未必甘心,就如幼年的他一样,总是不甘心。“朕不会处置顺太贵妃,也不会处置你。”

    “可是皇上会处死王爷,会处死他的孩子是不是?”

    如坐针毡,皇帝一下站起了身,双手负于身后,“你以为朕太过狠心?”

    “不……不是,皇上不是太过狠心,而是不愿相信。”

    “不愿相信?”

    “不愿相信王爷已经没有争雄之心,不愿相信王爷会甘于人下,所以皇上想要斩草除根,好过日日受这煎心之苦。”

    皇帝回眸,冷然道:“要是他不犯事,安分守己,朕也动不了他。”

    “那么如果在王府中什么都搜不出来,皇上就会放过王爷?”

    皇帝脸色阴沉,“即使别的事只是猜测,那个人的证言又是怎么回事?他是个出家人,出家人不打诳语。”

    “他的确没有说谎,那件事也确有其事,”云雅吃力地靠在枕上,目光幽幽似在回思往事,“妾身也可以作证,而且比他说的更清楚。”

    “你?”皇帝像是不敢相信,“你知道?”

    云雅淡淡一笑,“妾身就是在那天遇见了王爷。王爷很好,买去了妾身所有的绣品。”

    原来这就是他们的相识……皇帝沉吟了一下,问:“你知道他进了城,买了你的绣品,别的又知道多少?”

    “别的还知道王爷是去了菩提寺,”云雅将君宜当日所说又复述了一遍,“妾身相信,皇上问王爷时,王爷也是这样答的。”

    “这又如何?也不能证明他没有撒谎。”皇帝的眸光中仍是重重疑色,“或许他不仅骗了朕,也骗了你。”

    云雅轻轻叹一口气,“或许吧,不过妾身愿意相信王爷,皇上为什么就不能相信他一次呢?”

    “因为是他先骗了朕。要不是这次江麟候在菩提寺中祭奠父皇,与这名僧人偶然提起了他,朕就不会知道他当初拿着虎符擅自回了玉都。朕相信他让他带兵,他却将朕当三岁小儿耍!”

    看出皇帝的恼怒,云雅长睫微颤,“皇上,这件事王爷也知道做得不对,但是他的初心的确是为了祭告先帝。”

    “手拿虎符祭告父皇?这话也只有你信,别人谁不知道菩提寺附近就有一个兵营?”

    云雅的心沉到了谷底。顺太贵妃说得对,皇帝并不需要一个确实的证据,他只需要一个理由,即使是莫须有,他也可以动手。“若按这样说,王爷岂不是万无生理?”皇帝眸光一烁,“也不一定。朕可以不杀他,只囚禁他。孩子也可以送到一个不知他来处的地方,只要……”望着他有些异样的目光,云雅攥紧了手中被褥。不,不会的,他不会有那样的心思,也根本不可能宣之于口,可是,他还是说了,毫无愧色,“你这么聪明,该知道朕想要什么。”

    他的手抚上了她的手,与君宜指节处有着沙沙的薄茧不同,这双手的主人显然保养得宜,从未沾过阳春水。云雅的心里有些起腻,抬眸望了他一眼,垂下眼帘,“妾身多谢皇上厚爱,可惜……”她没有收回手已令他成竹在胸,这时听说“可惜”两字,也只以为她口不对心而已。“云雅,朕会料理好一切的,你别怕!”云雅身子一颤。她别的什么都不怕,只有眼前人才会令她害怕,可是又不能惹恼他,于是小心翼翼地看着他,轻轻道:“能伺候皇上,的确是妾身的福分,不过,皇上可愿意要一具行尸走肉么?”

    皇帝柔和温煦的目光陡然一凛,“行尸走肉?”

    “是的,臣妾说过,臣妾心不由己,全系于王爷一人,若皇上愿意要这具剩下的臭皮囊,尽管拿去。”云雅脸色虽然惨白,唇角却显出一抹坚毅的弧,“只要皇上喜欢。”

    皇帝松开了手,退后几步,猛然又冲上前去直对着她的眼,“朕可以先得到你的人再得到你的心,朕不急,慢慢来。”

    “皇上,心只有一个,给了人就再也要不回来了。”

    云雅感到那灼烫的呼吸,想要后退,皇帝却又逼了上来,“杀了他不就能回来了?”

    “皇上不能出尔反尔,不能既要了妾身又要杀了王爷。”

    “你是说朕只能选一样?”

    “是。”

    “那么朕就先要了你。”

    “可以,不过皇上得到的就永远是个臭皮囊。”

    “朕杀了他!”

    “妾身不会独活。”

    皇帝紧盯着她的眸,似乎在审视着她,也似乎是在审视着她眸中的自己,“你给了朕一个难题。”

    “皇上可以不用做。”

    “朕也想,可惜做不到。”皇帝的语气忽然就柔了下来,像一个初初萌动春心的少年,贪恋地看着眼前人的容颜,“朕一直提醒着自己,朕富有四海,后宫佳丽三千,比你美的、比你聪明的,也不是没有。九弟能有你,朕就能有一个比你更好的,朕也确实找到过,什么都好,无论容貌、学识、家世都不逊于你,可是朕对着她,偏偏就是喜欢不起来,连一丁点都不行。”

    似能感到他的失落,云雅婉转了神色,“这个不行,皇上可以再找下一个,妾身相信下一个一定比妾身要好上千倍、万倍。”

    “不可能了。朕知道,朕又输给了九弟一次。”他的语声黯然,眸色却是清澈见底,隐隐地似有情意流动。

    云雅转开了目光。她不能,帝王的真心,她承受不起,“皇上已赢了最重要的一局,何况这次也未必算是输。”

    “怎么说?”

    云雅语音轻柔,眸色也是明亮,“妾身是大溱的子民,自然有着一颗忠君爱君之心,永世不变。”

    皇帝乍然笑了,如春风吹皱湖面,杨柳拂上肩头,“你的话,听着总让朕惊喜,忠君爱君……”他伸出手,抚上了她的面颊,感受着掌下细腻凝脂的柔滑,几乎想要吻;想要她冰雪样的肌肤完全展现眼前;想要听她的娇吟细喘;更想要的,却是那颗灵慧的心。双唇滑过她稍稍偏转的脸颊,站起身,背身相对,声音也同这寝殿一样空洞冷寂,“去吧,朕准你这一次,顺带再告诉他一声,若有什么不该做的做了,不该说的说了,最好尽快告诉朕,否则要是朕从别处知道,他就只能先到地下去向父皇请罪了。”

    云雅跟着小太监去了宫中最深处的宝崇殿。这里原是給先帝几个不太受宠位分又低的嫔妃所居,之后这些人死的死,疯的疯,于是再无人居住,又因地处冷僻,更是无人打理,长草遍地,满目荒芜。守在门口的侍卫见了玉牌自然放她进去,在让人打开重重落锁的宫门后,他指了指阴暗的室内,“里头的气味不太好,王妃若不适就快些出来。”云雅点了点头,跨过门槛寻着那熟悉的身影,“君宜,君宜……”

    殿内有着隐隐的回声,扑簌簌的,还有积尘从头顶坠落。云雅嗽了几声,捂着口鼻摸索着前进。那些朽去的木桌木椅横七竖八的躺在地上,横梁上有几只空置的鸟笼,摇摇晃晃的成了蜘蛛的摇篮。君宜就盘膝坐在这几只鸟笼下,低着头,手在地上比比划划的不知在写些什么。

    云雅走近,喉头似被什么东西哽住,怎么也发不出声。他不该在这里的,大漠上的雄鹰,草原上的青狼,假使能够保住性命,也不能与这座空殿一样慢慢腐朽。“君宜……”君宜回过了头,发角有些凌乱,颔下也长出了青青的胡须,只容色平静,好像早知道她会来似的,“我很好,你回去吧。”

    “我不回去,”她坐在他的脚边,抱紧他的臂,就像是抱紧心中的支柱,“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君宜默默看了她一会,“我想过了,跟着我对你没有好处,桌上有一封休书,你拿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