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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斐不记得自己是怎么送窦弯儿走的,一早醒来,身边不见人,再出去,却是玉嬛在对镜梳妆,见了他来,笑容清淡,“醒了么?”熙斐尴尬地挠了挠头,回身去里面穿好了衣物,重又走出来道:“那个……昨晚上来的那位姑娘去了哪里?”
玉嬛挑了挑眉,“哪里来的姑娘?昨晚上除了我和水月她们几个,并没有别的姑娘。”
“怎么没有?就是那个眉毛弯弯,眼睛圆圆,脸也圆圆的姑娘。她叫窦弯儿,我们都叫她弯弯。”
玉嬛对镜画眉,不甚在意道:“我同你再说一遍,并没有什么姑娘,更没有什么叫弯弯的姑娘,你要再不信,可以出去问水月她们。”
熙斐果真走了出去,到回来时,垂头丧气,“怎么会没有?昨天我明明看见她的,还说了好些话呢。”
“你要不就是在做梦,要不就是醉了酒,糊涂!”
熙斐不觉得自己糊涂,他觉得一定是那个药粉把窦弯儿带回了他的身边,然后又偷偷送了回去。于是在晚上仲宁过来时,他又问他要了一包药,没多久,窦弯儿果然从楼梯下步了上来。她不再梳着双鬟髻,穿着一身水蓝色的短装,而是一身红綃衣,赤金盘凤的双股钗稳稳定在发上,明艳照人。“熙斐,好看么?”
“好看,很好看!”他不断打量着她,“是大姐给你的么?”
“当然不是,是你呀。”
“我?”熙斐不记得自己送过衣服给她,别说是衣服,就连丝帕香粉什么的,自己都没钱买给她。
“是你。”窦弯儿浅笑盈盈,“你这么有本事,已经当了平远大将军,皇上还说要授你爵位呢。”
“是么?”
熙斐轻飘飘起来,恍然间自己竟真的在大殿上受封,受人瞩目,万人景仰。连君宜也在,不是从前冷冰冰的模样,而是拱着手,未语先笑,“当年是我妄自尊大,满以为自己能做你的老师,其实,该是你做我的老师才对,请受我三拜。”熙斐摆了摆手,大度道:“何必说谁是谁的老师?互相切磋嘛。”仲宁也迎了上来,未等他开口,熙斐先道:“从前欠下的银子我都还你,再多还你一千两,随你去哪儿花,如何?哈哈,哈哈!”
他笑着醒来,眼前是一灯如豆,揉了揉发胀的额角,胡乱拿起茶壶灌了几口茶,唤道:“玉嬛,玉嬛,你在哪儿?”没有人答他,只有里间传来轻微的声响,像是有人在哭,又像是有人在笑。熙斐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攥紧门帘想要掀开进去,可是半天,仍是悄悄地退了回来。他知道她在做什么,也知道谁在她那儿,有什么用呢?他给不了她钱,而她,要的就是钱。钱钱钱,为了钱,连窦弯儿都可以离开他,他又怎么能管住她?心头绞痛,拿过才刚残存的半包药粉全都倒入了口中,闭上眼,痛楚渐消,取而代之的是那股柔和暖意,升腾着,缠绕着,让他又回到了那个人声鼎沸的大殿,有笑靥如花的窦弯儿;有伏低做小的展君宜;还有卑躬屈膝的唐仲宁……
一连十数天,熙斐都是在这样的美梦中渡过,到有一日醒来,再想回到那梦中时,仲宁给他的药粉已全数用尽,想等着他来,却是一连三晚都等不见人。熙斐有些焦急,“他之前还天天来的,怎么这几天突然不见了?”
玉嬛慵懒地在被窝中伸了个腰,“你自己整天做梦似的,二爷那天临走不是说要去办皇差么?十天半月不回来。”
“什么?”熙斐愣愣地看着她,“那我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你不就是继续留在这里白吃白喝么?”
熙斐涨红了脸,因矮着人一头也不好说什么,自去外面洗漱吃饭。到回来时,玉嬛已经披衣起来,对镜打扮着道:“今晚西街上的林老爷请客,我或许回来或许不回来,没个准。”虽然她在身边的时候不能对自己有什么安慰,可她不在的话,自己似乎就更为烦闷。熙斐想着,闷闷道:“你就把我一个人晾在这儿?”
玉嬛滞了滞手,轻声一笑道:“我比不得你,有个这样好的姐夫出钱供着,我还得自己养活自己呢。”
“我也能养活你,只要……只要等他回来给我寻个差事。”
玉嬛放下炭笔,又去寻了胭脂来,一边拍着颊一边道:“就算有个闲置的差事也要你能行才是,或文或武,你哪样拿得出手的?”
“我……”熙斐张口结舌。
玉嬛对镜照了又照,回头对他嫣然一笑,“算了,你有这个心已经比别人强了,留着继续做梦吧。我走了。”
她带着一阵香风去了,熙斐失落地望着她刚才所坐的位置,突然一伸手,将桌上那些香粉头油全都扫了下来,连那面铜镜也跌落在地,裂了个口子。犹自不解气,他又伸足去踩上几脚,推开涌进来的老鸨和龟奴,下楼冲到了街上。玉嬛所坐的轿子已去,遥遥望着,只剩下那暗色的顶子在人丛中忽隐忽现。熙斐跟了几步,自己又觉没趣,也不想回去,转着转着就到了王府门口。
自从君宜解了差事,门前车马已经稀落不少,几个门子无所事事地站在门口闲聊。他怕给人看见,移步又到了东边角门那里,几个巡岗的侍卫正站在门口比划着刀,一忽儿对攻一忽儿又耍着刀玩花活,热闹异常。熙斐默默看了许久,直到天黑那群人涌进去将门落了锁,他才一步一回头地又返身回去。玉嬛说的不错,他真的什么都拿不出手,就算是前些时一直在练的射箭,他也十有九偏,没个定准。
他真的是很没用,什么都做不好!越想越烦,越烦头也就越痛,好像受了凉,连骨骼关节都痛了起来。熙斐佝偻着身子,一步一踉跄地回到醉香楼。没人理他,他也不相理任何人,打着哆嗦进了玉嬛的房里躺下,拉开被子,浑身发抖,昏天黑地也不知挨了多久,有人声和脚步声在外响起,嘀嘀咕咕地说了许久方才安静下来。又不知多久,床帐被人拉开,一阵风从脑后透入,“天怪冷的,快让我进来。”
熙斐卷着被褥不动。玉嬛似乎有些动气,推一推他道:“成天睡,像只猪似的。快让让,想冻死我啊?”还是没反应,玉嬛拉扯着被褥道:“你也就暖被的用处,再不给我,就连这个用处也都没了啊!”熙斐仍是不说不动,只是像抱着冰块似的不断发抖。玉嬛终于觉出不对,伸手往他额上一试,“又没发热,你抖个什么?喂,熙斐,喂!”她扳过了他的身子,“你怎么了?”
熙斐说不出话,身体里好像有千百枚针在扎,又好像有千百只蚂蚁在爬,一会儿痛,一会儿痒,一会儿麻,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玉嬛……玉嬛……”
玉嬛低头,“我在,你要什么,水?还是我煮碗热汤给你?”
“我要药……那个药粉……”
玉嬛皱眉,“你放在哪儿?”
熙斐一时又咬着牙说不出话来。玉嬛想着他平日里放东西的地方,披衣去翻了翻,什么都没有。回来,她抱怨着道:“没有了,你等着二爷回来吧。”
“等……等不了,你给我……我去弄。”
“我到哪里去弄?”玉嬛强拉过被子,挨着他身边躺下,“你忍忍吧。”
“忍不了。”熙斐翻来覆去,大叫大嚷道,“我死了,你也没法子向他交代,快!快给我去弄!”
“我说了,我没法弄,这是宫里的东西,我哪里弄得到?”玉嬛被他闹得没法睡,索性有坐起身来,“这是什么灵丹妙药,一天不吃就会死?”
“就是会死……死……”熙斐咬着牙,涕泪交流,“死在这里。”
玉嬛被他说得寒毛直竖,忙起身去找老鸨。老鸨进来看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到第二天早上再说。玉嬛惊惶道:“到明天早上,他会不会死了?”
“哪里这么容易死?你要是怕,去我那里将就一晚上。”
玉嬛立时点头答应,拿了几样东西就跟着她走了。熙斐愈发痛楚难当,翻腾了一夜后终于在黎明之际昏昏睡去。
到了日上三竿,玉嬛一觉睡醒才蹑着步子过来悄悄打量,“熙斐,熙斐。”她哆嗦着手伸一指到他鼻下试了试呼吸,片刻,松出一口气,抬脚刚想走,熙斐突然伸手拽住了她,“我要真死了,你会怎么办?”玉嬛青白着脸,连连摆手道:“我……我没想让你死。”熙斐手上用了用力,“问你,如果我死了,你会怎么办?”
玉嬛浑身上下抖得厉害,“告……告诉二爷。”
“怎么告诉?”
“找他的几个兄弟,总有路道送消息过去。”
“那好,快送封信过去,就说我要那药,没药就要死了。”
消息最后是递了过去,可惜,仲宁并没有让人送来药粉,而且在他回来时,也是两手空空,并无一物,“怎么样,有没有死?”玉嬛摇了摇头,“死是没死,不过也差不多了。”仲宁挑眉,负手要往里走。玉嬛又道:“二爷,你还是带他走吧,成天不是大喊大叫的要砸东西,就是睡在床上发抖,真的很吓人。”“知道了。”仲宁一摆手,挑帘入内。里面熙斐正抱被坐着,眼神呆滞,活脱脱像个死人,只在看清人影转动眼珠时,才仿佛有了一丝生气,“二姐夫,你总算回来了!”
仲宁坐在床边,先自叹了口气,“这次办事不顺,晚了这两天就被皇上好一顿训斥。”
熙斐才不关心他办事办得如何,颤颤巍巍地伸出手,道:“逍……逍遥散呢?”
“哪还有什么逍遥散?办不好差事,不降罪就是恩宠了,逍遥散……等我下回办好差事得了脸,才能给你呢。”
熙斐充耳不闻,伸长手臂狂喊道:“逍遥散,我要逍遥散,你听见没有!”
仲宁挥开了他的手,变色道:“说了没有了,你喊什么喊?”
“有,你有!”熙斐像发了疯似地扑到他的身上,“你带着的,给我,给我!”
仲宁被他带倒,一时推不开他,手上用力劈掌切在他的后颈。熙斐惨叫一声瘫软了下来,“给我……你给我!”仲宁起身整理好衣物,冷声道:“我给你的已经够多了,白吃白喝的住在这儿,又有这里的花魁伺候你,你还不知足,非拿逍遥散当饭吃?告诉你,如今我自身难保,管得了你一时管不了你一世。明天你就给我走,要吃要喝要东西问你家里要去,别来问我!”
“问你,问你……逍遥散……”熙斐喃喃着忽然哭了起来,“你给我好不好?二姐夫,姐夫……”
仲宁低头拍了拍他的脸,“你叫我祖宗也没用了,看你可怜,再告诉你一句,王府里肯定有,而且只要他肯为你费心思,要多少有多少。”
熙斐无神地望着他的眼,“王府?”
“对,王府,你大姐家里,多得是!”
第二天一早,熙斐便给人扔了出去。躺在雪地上半天,对着那些指指点点的黑影,他忽然一翻身,挣扎着还要爬回去。那龟奴踢开他的手,狞笑道:“打开门做生意,你有银子自然让你进来,你有没有银子啊?”
“有,我以后会给你的。”
“以后?以后是什么时候?就你这副鬼样,以后也就是烂泥的命,还银子!”龟奴说罢就关门进去。
雪大,那些看热闹的也都逐渐散去,只有熙斐直挺挺躺在地上,口中兀自喋喋不休,“问他要去……银子,逍遥散……银子……”
“熙斐,熙斐。”有人在推他,呼唤声是这样的焦急。熙斐木木的从雪中抬一抬头,窦弯儿一手执伞,一手推他,鼻尖和双颊都已被冻得通红。“快起来,你会死的。”
熙斐绽开笑容,“弯弯,你来看我是怎么死的,对不对?”
“你死有什么好看的?起来,快起来!”
熙斐动也不动,“弯弯,你别理我了,让我在这儿,死了也干净。”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是不是?”窦弯儿动了气,一甩手道,“好,我就看你怎么死。”
风雪愈大,吹得窦弯儿的身子也有些摇晃。附近早已没了人影,空留下许多或大或小的脚印,随着风雪渐渐被覆没。熙斐这时候已感觉不到痛楚,也感不到痒,心里面一片空明。他是要死了,难得还能见到窦弯儿,在她的目视下死去,也算是死得其所。轻飘飘的雪花如扯絮般拂在他的脸上,眼皮渐渐地沉了,可仍是坚持着望住那苗条的身影,恍恍惚惚间,有另一道颀长的身影靠近。江牙海水五爪龙的蟒袍,玄狐皮裘,头上紫金冠,颔下金黄束带,打着伞,另一手似乎要去拉窦弯儿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