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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定二十三年的冬日一直旱着。
一直拖到到了今年二月的夜里,才有一场雪姗姗来迟。
永定皇帝缠绵了大半年的病,便在这大雪纷飞的夜里急转直下,愈发恶化了。列位臣工无人敢报春雪,只任着宫人踏在不曾来得及清扫的积雪上行步如飞,将手中的托盘里奉着一碗又一碗黑稠汤药流水似的送入养心殿,龙涎香混着药草的清苦气味一起,熏得人昏昏噩噩。
夤夜时分时,有一十三四的女孩应诏至出现在殿内候旨,可来的不巧,塌上的皇帝已兀自睡去,她只好伏在塌前静候。
被召来的不是旁人,正是燕朝独一无二的帝姬,虚有十四岁,单名一个瑜字。燕瑜生母纯熙夫人是胡人,她也承得了异族的相貌,眉眼还没有展开,轮廓已隐隐有了几分当年母亲的影子,只是年纪还小,稚气未脱,一双琥珀色的眼也显得分外不解风情,且还身板瘦弱,单薄的好似个纸片人,素来都不受皇帝的青眼。此番夜诏她来,亦是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门外隐约传来了嫔妃们起此彼伏的呜咽,声之悲切,不忍猝听。只是皇帝还尚有鼻息生气,她们自然不是为了殿内这位天子所垂泪——恩情再浓,宫规再严,天威再盛,却都敌不过死生之重。眼前卧在塌上的天子若是寿元尽了,那她们则都要为成全帝王尊严而一并葬下。这样的生死攸关,自然个个都要悲戚落泪。
许是殿外的哭声太过聒噪,才服药睡下不久的皇帝便悠悠转醒,慢慢掀开眼帘,看到了静静俯在一旁的燕瑜,泛白的唇张了两张,还不曾出声就又不住咿咿呀呀地呻/吟了起来,接着就是一阵猛烈的咳嗽。
殿内早被打发干净,燕瑜闻声连忙起了身,可还没挪动步子,却又迟疑了。
眼前的男人本该是春秋鼎盛的年纪,如今却被病刀疾刃削去了生气,若非连寝衣也是团龙金袍,瞧起来也不过是个灯尽油枯的老人,病气晦人,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死亡的腐朽味道。
她虽为当朝帝姬,更与皇帝血脉相连,可一十四年来备受冷落,除却宴饮节庆外从不曾相见。当真细细算起,这是她第一次与这位父亲独处,手足无措间也不知是要行君臣之礼,还是尽父女之情。迟疑之下,又不自主的往后退了两步。
“怕什么。朕这垂死之人,难不成还有什么龙威傍身,能吓得你六神无主不成?”皇帝捶了捶自己的胸口,支着身子半靠了起来,声音沙哑的像是千疮百孔的风箱在呼呼作响,“罢了罢了。朕知自己大限将至,想和你说几句体己话儿。”
自古以来坐堂之君不立储,如今皇帝奄奄一息,卧榻已有大半年之久,全凭着药石吊着最后一口气,传位之意昭然若揭。燕瑜不算糊涂,这种紧要时候召自己来,总归不会有什么好事。
永定帝即位廿余年,膝下皇子才寥寥五人,且数月前大皇子与二皇子也以封王之名被赶去封地,下令无旨不可入燕京,四皇子不过垂髫,五皇子尚在襁褓。三皇子燕承佑与燕瑜为一母所出,自纯熙夫人殁后,姐弟两人都不曾过继于其他嫔妃,一直相依为命。年前燕承佑才过了十一岁的生辰,正巧是个青葱知事的年纪……
燕瑜心底猛地一沉,不敢再往下想去,只连忙伏身叩头,额头紧贴着凿金贴玉的地砖,又因是与床榻隔着一排众星拱月似的火盆,额头沁出汗来:“儿臣不敢听。”
更漏声滴滴答答地在渐渐平息的哭声中变得格外惹耳,她只觉得脑海一片空白,双手不自觉的在地砖上乱挠,千头万绪都乱作了一团麻,仿佛有舔过火的刀尖划过心头,疼地叫人大气也不敢出。
“竖起耳朵听朕说话也不敢?胆子这么小。”一声笑叹自塌前轻飘飘地送了过来,听不出喜怒之意,“你娘亲当年可是弯刀骏马,领着铁骑意气风华的巾帼豪杰。怎么你这性子却半点不像她。”
宫中上下皆对纯熙夫人和皇帝姻缘之事讳莫如深,燕瑜从不知道父辈的恩怨情仇。可风言风语总是屡禁不绝,她也隐约知道当年步子母妃使了什么法子闹得天翻地覆,逼得父皇不得不娶,使得天子颜面扫地,由此也成了皇帝心头的一道疤。
她蓦然一凛——忽然提起这种有损皇威的往事,自然不是顾念旧情。
燕瑜慢慢直起了身子,头却埋得更低了:“儿臣只略懂些琴棋书画,那些个扬戈纵马之事,实在不是女儿心之所向。”
“永定五年,北翟的满人、女贞、乌珠穆沁等几个部落联合勾结我国边疆官吏,春初之时自西北焚阳城起举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以铁蹄踏破一十二城,所踏之处生灵涂炭,寸草不生!”
应声而落的是早早摆在塌前的一盏汤药。团云纹梅的青白釉碗裂成了许多块,浓稠的黑色汤汁也顺着挥臂的势头四处飞溅,有的落到烧的正旺的碳火上,滋地一声便灰飞烟灭了,更多的是泼到地上,清苦的味道顺着暖意铺面而来,涩的呛人。
外面闻声乱作一团,那些莺莺燕燕的声音又尖又柔,十几个妃嫔纷纷乱乱地涌上了门前,灯火的映衬下,是一片片黑压压的影子逼近,素日里翻飞的钗环步摇,此刻竟像是张牙舞爪的兽,来势汹汹,将门撞得轰隆作响。
“陛下,陛下……您怎么了!”
皇帝被突然的聒噪吵的头疼欲裂,一怒之下又顺手抄起手边的一个碗掷了出去:“一个个的要造反了不成!朕要你们聒噪了吗!”
门外登时鸦雀无声。
良久,为首的影子动了动,缓声道:“陛下……妾只是担心……”
“没有朕的旨意,谁也不许进来!”父皇转过头,越过燕瑜深深得看了门外一眼,忽然老泪纵横,喟然沉声道,“你不必担心,风雨同舟十几年,朕的最后一面,定是留给你的。”
“陛下……”女人的声音也跟着哽咽了,不知低声喃喃说了些什么,旋即又抬高了声音,领着着众嫔妃退去了一边。
燕瑜见门外人影空了,识趣的摆好身子,重新面向塌前跪下,低下头不去看塌上人流泪的样子。直到硌着地板的膝盖隐隐发疼,面前才传来了一声轻叹:
“你可知,这些成日里与牛羊草马打交道的野人,为何要忽然打起了中原的心思?为何偏偏不去临近的齐、晋,偏偏要绕远而来,且那般气势汹汹,像是誓要踏平大燕万里河山不可?”
燕瑜鲜少去管这些纵横驰骋之事,忽然被问了,更是一头雾水。可塌上躺着的即是父亲又是皇帝,不能不答。她硬着头皮想了半晌,小心答道:“那些野人自然是妒忌大燕地大物博,富饶兴旺……”
永定帝似笑非笑的哼了一声,摆摆手打断了她:“这天下能叫人角逐的只有三样:一是权势,二是女人,三则是金银。若是有了第一件儿,后面两样自然是唾手可得。那也荒野蛮人要的——是天子剑!”
“泰阿剑……?”燕姬一怔,旋即又有些迷惘的抬头看向父皇,“可……连夫子都说那是野史传说,编来树威的传说么?”
皇帝斜斜睨着她,瘦得脱了形的脸上忽然浮现了一丝得意的神色:“哼,愚昧!朕自然会拿江山来开玩笑么?”他沉声再道,“燕瑜,上前领命。”
女孩闻言浑身一震,顿时呆在了原地,等回转过来时,已然有泪夺眶而出。她木木然起身,不往前,反而一步步的往后退着:“此事事关重大,关乎黎民百姓、江山社稷,恕……恕儿臣难以从命!”
“朕遗诏已立,传帝位于三子。”
燕瑜被这话生生拉扯住了步子,脑中轰然炸开,腿一软,跪了下去。千头万绪都涌至心头,却不能表露丝毫怨言,只有泪扑簌簌滚落,垂首哀哀求道:“父皇……佑儿尚且年幼啊……”
“是啊,承佑还小。你这做阿姐的尽管去逃,去躲,去眼睁睁看着你的亲生弟弟继位之后是如何的孤立无援,去看着朝中奸佞如何横行如何只手遮天,去看这天下大乱后他是如何成为众矢之的,去看那……”
燕瑜双膝一软,咚地又跪了下去,万念俱灰的挪至他的身前,重重地叩了三个头,声音已然哽咽:“儿臣甘愿领命。”
永定帝并没有随了这一场风雪而去。反倒是在雪落尽之后,忽然有了起色。疾医1不再日夜守在塌前,脸上也逐渐有了喜色,四处奔告,说尽了吉祥话,可就当众人都松了一口气,以为皇帝身体强健,要熬过这样一个寒春时,他的病又一次急转直下,很快随着那些消融的雪水一起,殆尽了此生,
寺人2嚎啕着本来告信时,燕瑜正在揽月殿内斋戒祈福,烧香拜佛。一听到皇帝崩殂,只觉得大难临头,前途茫然,径直昏了过去。
她再醒来时,床前跪了披麻戴孝的一片宫人。最近的是个十来岁的男童,披麻重孝,哭得泪眼滂沱。他见昏迷的人儿醒了,连忙又扑倒看她的怀里:“阿姐,阿姐……佑儿现在没了爹娘,就……只有你了啊!你万万不能抛下佑儿,留佑儿一人孤苦伶仃啊……”
燕承佑哭得到歇斯底里,抓着燕瑜的手握了十二分的力,才点点高的人,力气大的像是要把她的骨血都揉到一起抓进手里似的歇斯底里。她讷讷任他抱着,空洞洞的看着束起来的青纱帐幔,木然地拍了拍承佑的后背,想安慰,却又无从说起,只干巴巴的应着他:“阿姐在,阿姐一直都在。”
阉尹景1连探了探脑袋,不断的朝女孩使着眼色,哀哀戚戚地低声道:“陛下……要保重龙体啊。”
燕瑜会了意,却无动于衷。思绪仍停在方才他那一声真真切切的‘陛下’之上,再细细一想,更是悲从中来,又怔怔地流下泪来。
“朕活生生一个人,还能哭死了不成?多嘴多舌,滚下去!”燕承佑的话里带着戾气,颇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毕竟他如今是掌管生杀的主子,底下的奴才这点眼力见还是有的,麻利的都起了身,从善如流的退下散开了。
燕瑜喃喃念着:“佑儿是皇帝了。”
“阿姐……”燕承佑低低的唤了她一声,从她怀里爬了起来,抬手抹了一把自己的花脸,又放在衣袖上擦了擦,这才又重新握住了姐姐,“我从未想过会有这样一天……而且,阿姐……按理说这帝位是旁人费尽心机想要的,凭白落到了我的头上,该高兴才是。可……为什么,我一点都不开心?”
燕瑜慢慢坐了身起来,用尽了力气去回握他的手。她这才发觉他的身子在微微抖着。稚气的脸上是满满的迷惘哀戚,黑的不见底的眼仁紧紧盯着自己,泪水顺着脸颊滑下,在下巴尖儿处汇聚,再往下滴着,眉宇更是之间锁着一片愁绪:“阿姐……我好怕。”
古往今来,多少野心者对皇位垂涎三尺,求而不得。倘若真是太平盛世,谁不想有这泼天的富贵、至尊的荣耀?谁不愿得这抚四海、御八方、主宰天下之权?可大燕称帝以来四百余年,并非以武德服天下,不过是因着别人的歉疚,被阴差阳错的奉做了天下之首。如今绵延了十多代帝王,燕国的境地却是每况愈下,一代不如一代。
永定皇帝在位时尚有顾家为国沙场征伐,可后又惧他功高盖主,远远的划了秦地封侯打发了。如今的燕国仅只凭泰阿剑之誓鼎立于天下之间,虽仍披着帝王的皮囊,却早就被诸王抛之脑后,视之犹芥。
今天下烽烟四起,杀伐不断。王侯在各自境地内肆无忌惮的挑起兵戈,侵占别国领土,其中不乏有历代燕朝皇帝所赏之封地。燕礼败坏,仰仗着祖誓的威仪开始分离崩析,江山不过是个垂死的老人,仅凭着最后一口气数勉强支撑。且这么一个烂摊子还落到了十一岁的幼帝之手,无疑更是雪上加霜。
燕瑜把弟弟揽在怀里,万念俱灰的和他一并流泪
——先帝是要承佑当亡国之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