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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尘落入低空,渐渐淤结,一同往下垂坠的是他的视线。
尹伊格凝望着她,将这张脸庞的所有细节都看得很清楚。慢慢地,目光在她缓慢稳定的呼吸里游散。
横枕在他膝上的肌体光整而滑润,白皙中透出健康的血色,跟他不太一样。
她爱动,室内室外,床上床下,永远劲头十足。偏偏精力耗竭得特别快,每回结束后都要眯着眼睛歇上一会。这些他都记得。
很长一段时间,没人说话。
这样无所事事的闲散时刻,无论是过去还是现今都很难得。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顶灯垂放的光线都泛了旧,裴芮终于坐起身,脸色平复如常:“有烟么?”恐怕没多少人会在家里常备薄荷,所以她也没多问。
不等他出言,她又耸耸肩:“想起来了,你戒了。”
她把手探进地上的薄外套摸索,走运地碰到一根散烟,稍微掸了掸,紧接着咬进嘴里。
耳畔猝不及防一声火柴的擦响。
裴芮便低了头,凑近他手心里那簇焰苗。先点燃烟卷,再深深抽了一口,单手扶在耳后,不让碎头发荡下来。
不裹薄荷叶,尼古丁的气味变得浑浊而黏浓,就算把烟气吐光,那味道还顽固地依附在齿根。她不太适应,眉头发紧,隔着烟雾问:
“你明明戒了烟,怎么还随身带着火?”
她抽烟的样子就像她的人。随心所欲的神态,淡淡的不上心,面容线条却是清晰的、确凿无疑的,似乎一向直来直往,与闪躲和含糊完全无关。
“习惯了。”尹伊格回答说,“在一些考验生存极限的地方,火柴比什么都有用。”
军旅生活削直扳正了他的身型,也给了他随身携带火柴、酒壶和匕首的习惯。
裴芮略加思索,恍然道:“去年在藏区徒步,向导也让我务必带盒火柴,说是总会用得到。”
“你喜欢徒步?”尹伊格问。
从相爱到分别,只不过短短一年光景,自始至终都在战地度过。正因如此,对于她在平凡世界的生活轨迹,他总想多探触一些。
“准确来说,算是定向越野。”裴芮便告诉他,“还有攀岩和蹦极、低空跳伞、滑翔翼,这些我都很喜欢。”
在某些方面,她仍是老样子,如此憎恶单调和乏趣。越是危险的挑战,她就越有种亡命徒似的着迷。
尹伊格想起她曾经说过,自己申请随军报道的缘由:
“有人在等待真相,所以总得有人来战区看看。我不怕死,那就我来吧。”
尹伊格在心底细数。跳伞、攀岩与滑翔翼,他接受过完备的训练。蹦极他从没尝试过,但只要是她喜欢的,他一定也会喜欢。
“莫斯科郊外有一家跳伞俱乐部,就在金环旁边。”他说,“想去玩的话,跟我一起。”
裴芮也没想太多,很快颔首:“好。”
她抽完整根烟,开始弯腰收拾,一件一件把衣服穿回去。
尹伊格撑腿坐着,侧目望向她,上身前倾,腰脊拱成一弯弧形。在不同的光调下,那块类似于眼睛的纹身益发鲜艳,燃烧着流动的色彩。
“你的纹身非常漂亮。”裴芮理理头发,顺口道,“颜色和图案都很特别。”
“这个上色手法是车臣人独有的。”对纹身的图案避而不谈,尹伊格沉默半晌,突然详尽地解释说,“俄罗斯联邦有无数个民族。我是一半斯拉夫人,一半汉人。”
“我看得出,你是混血。”裴芮挑眉,“为什么突然告诉我这个?”
“不是说不够了解我么?”他嘴角翘了翘,“我在你面前没有谎言,也没有秘密。”
他希望她永远也不会得知,这句话本身就是一个谎言,背后藏着无数秘密。
裴芮只是笑笑,将自己从沙发上提起来,自然垂落的手指碰巧拂过他眼前,指间凉淡的烟味忽然涨满他的鼻端,尔后又马上消散了。
在意识反应过来之前,尹伊格已经抓住了那只手,把她的温度和气味一并握紧。
“留下来吧。”他说,“已经很晚了。”
裴芮眼尾的余光偏向窗外。
天空白亮,阳光充足,照在微茫的尘埃上,仿佛连空气都闪着金光。
……很晚了?
“没事,我叫车回去。”她说着,将手挣脱他几乎没有着力的掌心,拉了拉皱拧的衣摆,“把止痛片给我吧。”
止痛片才是她来这儿的目的,尽管在前几个小时里被忘得一干二净。
伊格听见了,但是没有动。
目光依然朦胧,看不真切,唯独可以确定的是,他避开了她的直视。
裴芮:“……你没买,是不是?”
她的眼神几乎将他撞得一跌。
“是。”尹伊格平静地说,“我不认为药物依赖跟烟瘾一样正常。”
他稍加停顿:“……有些瘾戒不掉,但你得强迫自己。”
有些人忘不了,他曾经试图强迫自己,然而失败了。
她站在他面前,略低着脸:“我还以为你在我面前没有谎言……哦,你的确没撒谎。”尹伊格在电话里声称买到了药片,却没说是胃药还是止痛片。
他比她想象得要狡猾许多。
她不动声色道:“要是你想见我,想跟我‘聊天’,那就直接告诉我——不需要用什么药片做借口。”
披上沾了细灰的风衣,裴芮径自走向门口,背后突然伸来一只胳膊,按住她拧开门的手。
他离得太近,几乎把她半圈在怀里。裴芮感到一袋轻质的东西滑入衣袋,又听见他低声说:
“……把胃药收好。来不及吃早饭的时候……”
裴芮很轻地笑了一声。
“再见,伊格。”
她背对着他走进楼道,一片阴影在身后延长,被陡然关合的门页掐断了。
裴芮沿台阶朝下走。老式建筑缺乏灯光,她走得小心翼翼。出楼的时候,迎面撞上一个陌生男人。
对方身材魁梧,脑袋上是近似光头的平头,不着痕迹地侧目打量她一眼,神态陡然冻住了。
“您……”张口就是一个俄语的敬称。
裴芮没多留神,随口落下一句“晚上好”,就头也不回离开了。
直到她走出视野,那人才耸耸肩,回头上了四楼。他将门敲得咚咚响,被尹伊格放进屋,嘴里还絮絮念叨着:
“以利亚,我在楼下看见裴芮了——她居然还跟我打了个招呼!真的,她变化真大……可不只是把头发剪短那么简单,好像还比以前傻了一点……”
说到这儿话音断了,季马不禁偷瞄伊格的脸色,“……我是说,看起来更年轻了。”
尹伊格静默地听着,片刻过后才说:
“德米特里。”
每回被他叫出全名,季马都条件反射地脊梁硬直,挣扎了一下谄媚道:“……是,长官,您有什么吩咐?”
伊格皱眉:“你觉得我怎么样?”
“你是一个……”
刚开了个话头,季马的声音就泄气地瘪下来,“算了吧以利亚,你知道你是个怎么样的人。还用我提醒吗?你自己数数墙上的奖章,还有那顶栗色贝雷帽……”
“……但我不会追女人。”伊格嘴角微抿,再慢慢松开,“她那么容易就让我爱上了她,可我甚至不知道怎么才能让她多看我一眼,多在我身边停一会,多跟我……聊聊天。”
“听着,以利亚。全俄罗斯只有百分之一的男人有入伍当兵的资格,军队里只有百分之零点一的军人能成为特种兵,而每年只有一个特种兵能拿到栗色贝雷帽。”
季马越说越快,简直捶胸顿足,“你拿到了栗色贝雷帽,现在最大的苦恼却是追不到一个女人?”
“嗯。”尹伊格淡瞥他一眼,“不行么?”
“……也不是不行。”
季马嘀咕着,音量弱下来,语气里的揶揄也消却了,“但我总觉得……你是大尉以利亚,也只能是大尉以利亚,是军人,是战士。你不是说过吗?国家和上帝都排在你自己前面。”
“季马,我到底还要告诉你多少次?”尹伊格一字一句,说得相当低缓,“我已经退役,也不再信教了。”
裴芮梦见有人抵靠在她耳缘,不断用一种旖旎却难以辨识的异国语言,呢喃些缠绵动听的情话。
醒来时满背细细密密都是潮汗。
简单冲洗过后,她换了身崭新的套裙,在酒店大堂等许笑琳。
结果等来了许笑琳的一通电话。
“本来昨晚就能结束采编回莫斯科的,你相信我,芮芮姐,我哪能知道主编临时又加了一篇急稿,说要是写得好就把我提成正式员工……”
许笑琳一面给博物馆做临时翻译,一面在莫斯科的一家报社实习。双方时间多有冲突,她忙得焦头烂额,总是安排不开。
裴芮甚至依稀听到她的哭腔:
“我真的已经尽快往回赶了!这也是我第一次在这边上环路,没想到会堵成这样……”
“还要多久?”裴芮打断她,直截了当问。
电话那头一阵黏糊糊的动静,像是在抽鼻子。
“十分钟了,一点也没动。”许笑琳细声细气说,嗓音湿润。
裴芮转而道:“这样吧,你找个出口下环路,我自己叫辆车就行了。”
许笑琳还在坚持:“不行的芮芮姐,我必须得跟你一起过去,博物馆特地要求有翻译在场,肯定是有些部分你听不明白的……”
“临时找个中文翻译还来得及么?”
“别开玩笑了芮芮姐……”
“……算了,我知道能找谁了。”过了一会,裴芮说,“你让司机慢慢开吧,明天见。”
结束跟许笑琳的通话,她随手打开通讯录,直接翻到最底下。
还是只响过一声,他就接起了电话。
裴芮直接开口:“有个活儿,干不干?”
旋即,对面传来有棱有角的男人声。
五分钟后,尹伊格挂断电话,思忖两秒,重新拨号。
“季马。”刚一接通他便说,“把你的车开过来给我。”
等了两秒,响起季马鲜淋淋的哀嚎:“别这样,以利亚,我待会还要陪老大谈生意……”
“你有十五分钟的时间——”
尹伊格瞟了一眼挂钟,在心头估算完时间,利落改口道,“五分钟。”
季马的眼皮狠狠一跳:“……我马上过去。”